板子
1.那個雪天
1992年的冬天特別冷。濟南市西營鎮(zhèn)的山里,雪來得比往年早了一些,蕭瑟的北風扯著干枯的枝葉,發(fā)出令人膽寒的呼號。
這樣的天氣對10歲的李廣來說,格外難熬。他緊了緊露出棉絮的破襖,滿是凍瘡的手攥著帶有缺口的鐮刀,無力地撥拉著地上的積雪殘冰,仿佛這樣就可以割下干燥的柴草。破襖是父親留下的,那是家里為數(shù)不多的“財產(chǎn)”。
剛剛過去的那個秋天,父親癌癥過世,不到一個月,精神一直有些問題的母親又跳了水庫。只一個秋天,他和妹妹,就成了孤兒。
唯一依靠的,只能是身有殘疾的叔叔。
可是,叔叔連照顧自己都困難,又能拿什么來養(yǎng)活他們?
學,肯定是沒法上了。
今天,王克華老師大概又白跑一趟吧?他很喜歡這個大眼睛的班主任,那眼睛就像會說話一樣,只一眼,再調(diào)皮的學生也能安靜下來。雖然大家都玩笑著喊她“馬虎”(方言,指狼,形容一個人特別厲害的意思),但自己那手亂草一樣的字,王老師只教了兩個星期,就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了。本村沒有三年級,只能跟妹妹一起,到下羅伽完?。ㄍ晷【褪峭耆W的意思,有著完整的一到五年級)繼續(xù)讀書,還遇見了這樣的班主任,真的很開心。只可惜……以后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聽王老師風趣地講課了吧?而妹妹,才9歲,就要一直圍著灶臺轉(zhuǎn)了嗎?難道就這樣……失學了嗎?
下得山來,他抹了一把不聽話的鼻涕,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柴門,把拖來的樹枝放下,失落地嘆了口氣。隱隱的,他聽見了哭聲??觳竭M屋,妹妹正蹲在地上,抽抽搭搭。歪歪斜斜的木桌上,三碗玉米碴子糊糊早已結(jié)了冰,那是他們一天的飯食。果然,又是因為上學的事。這次小家伙把叔叔惹火了,叔叔生氣喝了悶酒,躺床上天塌也不管地睡覺去了。
暴躁和貧窮是一對親兄弟。許久以來一直旋轉(zhuǎn)的念頭此刻落了地,“小紅,咱……找老師去吧?”
2.那個夜晚
這天晚上,王克華像往常一樣,給孩子們做完免費的輔導才回家,丈夫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失落:“那兄妹倆……又沒來?”王克華點點頭。自從發(fā)現(xiàn)這倆小家伙曠課,多少次了,下課鈴一響,她就那樣呆呆地站在校門口張望。只因為,門口那條土路能看到很遠,哪怕這倆孩子晚了一節(jié)課過來,她都是開心的,起碼,來了呢。后來,她知道了兩個孩子的遭遇,就經(jīng)常叫他們到家里來吃飯,晚了就住下。李廣已經(jīng)是個半大小子了,頭回在她家吃飯,丈夫用的海碗,成人一碗就能吃飽的海碗,盛了冒尖的手搟面,李廣連吃兩碗竟還不夠。王克華卻不敢再讓他吃了,這胃已經(jīng)被長期的饑餓折磨到不知饑飽,萬一撐壞了就麻煩了。再后來,她一趟趟喊孩子們上學,卻成了李家叔叔的負擔。好幾次,李家叔叔都把他們藏在盛糧食的土囤里,讓她找都找不到,“王老師,我們家這樣,真沒法上……”
可是,她沒法眼睜睜看著兩個上進的孩子失學自己卻無能為力。
夜深了,她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篤篤篤篤……有遲疑的敲門聲響起。
開門卻嚇了一跳,鬼么這是?!微弱的燈光下,飄忽著兩個小小的黑影,頭發(fā)亂蓬蓬的,身上掛著不知哪來的亂草枯枝,見她出來,滿臉是淚地撲進她的懷里,扯著嗓子就嚎:“媽!……”
淚,一下就出來了。這么冷的天,這么深的夜,倆孩子是怎么走過來的?何況,這山里還有狼!她把孩子們緊緊摟在懷里,使勁搓著他們青紫的小臉小手。不回去了,你們叔叔再找也不讓你們回去了,孩子,我就是你們的親媽。
3.那段日子
第二天,李家叔叔就趕了過來。感恩的話說了一籮筐,最后還是不想孩子們給老師添麻煩——“您看,有我在這兒,孩子們跟老師過,村里人怎么看我啊……”小紅緊緊抱著王克華的胳膊,乞求地說:“叔叔,我想上學……”王克華攬了攬小紅,沒等她繼續(xù)說話,就見丈夫一把拉過小李廣的手,又拉著李家叔叔的手,誠懇地說:“他叔,孩子在我們這兒,您放心,有我們一口吃的就有他們的……”沉默了半天的小李廣終于鼓起勇氣:“叔,老師對我們很好很好,她就是我們的親媽,李大叔,不,我們的爸,可疼可疼我們了……”李家叔叔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后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孩子是留下了。彼時,王克華不過是下羅伽完小的一個普通民辦教師,丈夫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村干部,兩人的工資加起來不到一百塊錢,親生兒子小瑞剛剛11歲,那年頭大家都過得清苦,多兩張嘴并不是添兩雙筷子那么簡單。兩天工夫就得蒸一大鍋饅頭,腌一缸咸菜,還不夠一個月吃的。肉,那是年節(jié)才能見到的奢侈。衣服攢一個星期才能有時間洗上一兩回,可家里沒有洗衣機,在河里捶打一天的后果就是,手腫的連粉筆都捏不住。周末,她還要和丈夫下地干活,不然,買糧食的開銷可大了去了。
因為勞累過度,她落了一身病,腰疼、腿疼、頸椎疼,天一冷就發(fā)作。為了供三個孩子上學,家里還欠下好幾萬的債。
但她心里,一直都是甜的。小瑞正是喜歡湊伴兒的年紀,有了弟弟妹妹,就跟當了大班長一樣,兩個小的做功課、在村里玩基本不用她管。小廣小紅因為親生母親的精神狀況從小缺少關(guān)愛,膩在她身邊怎么也親不夠。一向嚴肅的丈夫,聽著這個叫爸爸那個喊媽媽,臉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家里炸豆腐,鍋底渣子香噴噴,夫妻倆從來不吃,打算留給小饞貓們,卻有好多次,孩子們鏟啊鏟的,把自認為最美味的東西端給爸爸媽媽。做飯燒土灶,讀初中時,半大小子們就已經(jīng)很自覺地幫家里劈柴燒水了。
到中考時,王克華犯了愁。山里的學校,離得都很遠。高中得到西營鎮(zhèn)上去讀,只能住校。三個孩子要是都考上,住宿費伙食費從哪出?身邊親戚可是早就借了個遍。跟丈夫商量許久,快開學了,夫妻倆才終于決定,讓親生兒子小瑞去打工。
小瑞本就憨厚老實,聽了母親的話,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小屋,趴倒在了床上。窗外,王克華聽到了他壓抑的哭聲,剛推門,兒子卻開了電視,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王克華嘆了口氣,難受地走了。
她自覺虧欠兒子很多。那時一個人包一個班,語文數(shù)學自然美術(shù)全要她來教。小瑞四歲得了肺炎,丈夫帶著在醫(yī)院打了一星期吊瓶,她卻只有周末才能看望,連打針的護士都嘲諷她:“喲,我還以為這孩子沒媽呢。”那一刻,她的心都疼了。
一直,這個孩子是最懂事的。讀初中,書費75塊錢。她讓小瑞去姑姑家借錢,孩子躊躇了半天,悶悶地去了?;貋恚还蓜艃旱貟叩叵赐肱窕?,問他,就說:“我多干點活,媽跟爸就能多賺點錢了……”
這一次,他也只是問了句:“為什么是我?”王克華嘆口氣說:“你是老大……”然后,他就再也沒有提過這事了。畢竟,一直都瞞著弟弟妹妹。他也只是跟兩個小家伙解釋說,自己想去闖識闖識。但是,打工那些年,到了春節(jié)他就不太想回家。他不回來,王克華就去打工的地方找他。李廣小紅也會想念哥哥,不時給他打個電話,寫寫信。終于,心里那個疙瘩,在三年后二弟參軍,妹妹考上大學,自己品嘗了生活的艱辛之后,得以慢慢解開。
后來,二弟從部隊考了軍校,在部隊當了連長,妹妹考了醫(yī)學院,回到濟南的鄉(xiāng)里做了一名醫(yī)生,而他,在鎮(zhèn)上只是一名臨時工。過年回家,三室的房子,他帶著媳婦兒子睡沙發(fā),把房間讓給弟弟妹妹。得知弟妹懷孕,他一個勁兒攆著媽媽去幫忙:“我要孩子的時候,您工作忙,不能幫我們看孩子,這是沒法的事兒??涩F(xiàn)在您退休了,弟弟弟妹在外地,就他們小兩口,您可是得搭搭手?!?/p>
妹妹小紅也很感念自己的大哥,剛結(jié)婚,她就很鄭重地跟老公說:“我們家,最需要記住的,就是大哥的好?!倍芨怯惺裁春玫臇|西都惦念著哥哥。
而讓王克華開心的,也正是這兄妹仨相親相愛,從沒鬧過矛盾。提起孩子們,她滿臉驕傲,尤其老二,還立了兩回三等功。每次全家人聚在一起,她就成了甩手掌柜,“孩子們什么都不讓我做,做飯炒菜幾個孩子比我強。”丈夫則成了“咨詢顧問”,孩子們在外遇到什么事兒,向來都是“找爸爸”。
等到有了下一代,孫輩們湊在一起,家里就像翻了天,但她和丈夫看著很開心。老大的孩子最盼望的就是“兵爸爸”和醫(yī)生姑姑回家,因為叔叔姑姑會給他買很多“男子漢”的玩具,叔叔還會讓他跨在脖子上騎大馬。孫輩們完全不知道大人們的過去,王克華也不打算讓他們知道:“都是我的孩子,哪有什么親疏?我做啥都是應(yīng)該的,總算沒委屈到他們?!?/p>
4.這段親緣
眼下,三個孩子三個娃,還有兩個老人要照顧,王克華和老伴兒成了“香餑餑”?!昂⒆影钟邪變?nèi)障,腰也不好,沒法跟我一塊去河南看孫子,閨女就想爸爸能留在她身邊,說是讓幫著看孩子,那個丫頭,我還不知道她?就覺得好賴自己是大夫,能顧著點兒她爸的身子。”提起閨女,王克華滿臉笑意,“丫頭一聽說我從河南回來,高興的啊,這么大的人了,還老想偎著媽……”
當了一輩子老師,王克華最高興的事兒,是一上街,人們都會跟她打招呼,那些人,不是她的學生,就是她學生的孩子。這些年,她帶的班回回在鎮(zhèn)里拿第一,自己也先后獲得“優(yōu)秀教師”“教學能手”“骨干教師”“山東省勞動模范”等多項榮譽,入選2011年度“中國好人榜”, 2015年,王克華家庭被評為“全國最美家庭”“山東省道德模范”,多家媒體都對她進行了報道,她卻始終淡然,做飯依然是習慣性地做一大鍋,頓頓都離不了咸菜,吃飯依然很快,衣服還是手洗,就連叮囑兒女,也還是少不了說:“別忘了看書……”一如我們身邊每一個最普通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