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冉
[新聞背景] 褚時健,中國著名企業(yè)家,一度將云南玉溪卷煙廠發(fā)展成世界級行業(yè)巨頭。1999年1月,褚時健遭指控貪污和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被判處無期徒刑;屆時,其女兒褚映群自殺身亡,兒子褚一斌則遠在新加坡。2001年,74歲的他獲準保外就醫(yī)。15年后,由褚時健一手打造的水果品牌“褚橙”風靡全國,已耄耋之年的他再次進入公眾視野。
2016年是褚一斌放棄新加坡的事業(yè)回國當農(nóng)民的第4年。年少時的褚一斌一度有點叛逆:父親希望兒子讀理科,褚一斌卻喜歡文科;父親希望兒子大學畢業(yè)后進玉溪卷煙廠,褚一斌卻選擇了瀕臨倒閉的機械廠;父親希望兒子在國內(nèi)踏實工作,褚一斌卻偏要只身到國外闖蕩,且謝絕家人的經(jīng)濟資助……
那么,多年后的2013年,當父親褚時健已是86歲的老人時,50歲的褚一斌為何愿聽從父親的召喚,放棄在新加坡的事業(yè),義無反顧地回國創(chuàng)業(yè)呢?
不省心的“小弟”有苦衷:想告訴世人不靠父親仍精彩
1995年12月,正在香港、新加坡一帶從商的褚一斌獲悉,他的姐姐褚映群在河南一家看守所內(nèi)自殺身亡,當時,她因卷入一樁投機倒把(新刑法中已沒有此罪名)案,正接受相關部門調(diào)查。與此同時,母親馬靜芬亦被相關部門帶走,時任云南紅塔集團董事長的父親褚時健也已陷入各種被調(diào)查中。面對家庭變故,褚一斌好幾次想買機票回國,身邊的朋友幾乎要把他捆綁起來,才攔下了他……
出生于1963年的褚一斌是褚時健唯一的兒子,比姐姐褚映群小7歲。褚一斌出生時,被錯劃為右派的褚時健,已從被下放的云南省新平縣的豬嶺農(nóng)場,調(diào)至新平縣曼蚌糖廠任分管業(yè)務的副廠長。父親、母親、姐姐在此前都經(jīng)歷過動蕩,心里都帶著傷痕,唯獨褚一斌沒有。他在新平的時光是在玩鬧和嬉戲中度過的。
糖廠在褚時健接手前是個虧損企業(yè),身為副廠長的他壓力大,工作忙,沒太多閑暇時間照顧兩個孩子。有一段時間,褚一斌愛和小伙伴們玩一種危險的游戲,就是守在公路邊,看到汽車開過來,就一起從車前面沖過去,看誰跑得快,最先閃過汽車。有一次,正在玩此游戲的褚一斌被父親褚時健逮了個正著,褚時健氣得二話沒說,操起棒子就把兒子狠揍了一頓。但褚一斌反而有種親切的感覺:父親還是愛我的。
褚一斌一直覺得父親很粗心。大熱天的時候,糖廠的男人們都會帶著兒子到河邊洗澡,褚時健自己也經(jīng)常去,但很少叫上褚一斌。褚一斌大一點了,常吵著要跟父親一起去河里洗澡。褚時健也帶著兒子,但帶的方式則神經(jīng)大條:從家里拿了一條毛巾、一塊肥皂,毛巾往肩上一搭:“小弟(褚時健對兒子的昵稱),走!”褚一斌趕緊光著腳就跟去了,褚時健也不看兒子,大步流星往河邊走,褚一斌在河邊一溜煙跟著跑,如果不慎掉進河里被河水沖走,父親恐怕也不會知道。
高二那年,文理科分班,褚一斌偏好文科,但褚時健得知兒子的想法后,卻表示反對,認為學文科的人畢業(yè)后,就業(yè)范圍有限;只有學好理科,掌握過硬的技術,才能在社會更好地立足。褚一斌懾于父親威嚴,只好選了理科,后來考上了昆明理工大學。
幾年后,褚一斌畢業(yè)了。當時,褚時健已經(jīng)從糖廠調(diào)至玉溪卷煙廠任廠長,該廠在褚時健的治理下,已由虧損單位,躍升為全國煙草行業(yè)龍頭企業(yè)。所有人都認為褚一斌肯定會在畢業(yè)后直奔煙廠。但是,年輕氣盛的褚一斌,卻不想讓人說閑話,他未與父親商量,便自作主張地去了一家機械廠。褚一斌很快便嘗到了苦頭。機械廠瀕臨倒閉,包括褚一斌在內(nèi)的多數(shù)職工每天無所事事,每天到廠里混一混,日子實在不好過。于是,褚一斌成了玉溪卷煙廠的一名電工。當時,煙廠的電工少,只能兩班倒。褚一斌每天的工作時間都不會少于11個小時。褚一斌就這樣辛苦地重復著每天的工作,不久便產(chǎn)生了厭倦情緒。
讓當時年少的褚一斌感到壓抑的是,褚時健為剛滿20歲的他規(guī)劃好了今后35年的人生:電工,組長,車間副主任,主任,副廠級……父親的規(guī)劃讓褚一斌產(chǎn)生了逃離的想法。1985年的一天,褚一斌向父親提出申請:“我要去日本留學。”褚時健倒沒反對,但提了個要求:“想出國可以,結了婚再走?!?/p>
褚一斌倒是不反對父親的這個建議,他在工廠有女朋友,褚時健和馬靜芬也很喜歡這個女孩子。本來,褚一斌和女友就已談婚論嫁,父親的要求無非是讓他的計劃提前了一些而已。結婚一年后,褚一斌有了女兒褚楚,水靈漂亮乖巧,讓褚時健歡喜不已。結婚生女后,褚一斌快速辦好了出國的手續(xù),前往日本。經(jīng)過深圳羅湖口岸時,褚一斌內(nèi)心很興奮,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在外面闖出一片天地,讓所有人都明白,不靠父親的庇護,自己也能活得精彩!
人生低谷愛怨交織,父子言和親情回暖
褚一斌出國了,他終于如愿逃離了父親威嚴的視線。為了更徹底地證實自己的自立能力,他謝絕了父母的資助,此次出國完全自費。
為了省房租,褚一斌與兩名中國留學生在東京郊區(qū)租了間12平方米的住房。每天,他花1個小時從住處到學校;上完課后,再花1個小時從學校到打工的餐館,在這里端盤子、刷碗;最后,花2個小時從餐館到住處,路上一口面包一口水,然后靠在地鐵的椅子上睡覺。
如此周而復始的生活讓褚一斌感覺乏味,于是,1989年,褚一斌又從日本前往南美洲,希望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人生坐標。6月的一天,褚時健率團到日本考察,按兒子提供的電話,提前向他位于東京郊區(qū)的住處打了電話。室友得知褚時健要來,趕緊通知仍在南美洲的褚一斌。褚一斌立即飛回日本。
當天下午,褚時健利用考察閑暇,來到了兒子的住處。只見房間凌亂不堪,地上油漬橫流。褚一斌只好將一只枕頭丟在父親落腳的地方,免得油漬將父親的皮鞋粘住。父子倆在房間內(nèi)相對無言。半晌,褚時健起身離開,臨走前,他嘆息:“日本經(jīng)濟這么強,沒想到生活條件這么差?!?/p>
繼承了父親倔強個性的褚一斌,即使留學回國后,也依然不愿在玉溪卷煙廠沾父親的光坐享其成。不久,他來到深圳開始創(chuàng)業(yè)。這時,父親褚時健的名字已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褚一斌干脆化名于斌。因長時間聚少離多,不久,褚一斌與第一任妻子和平分手。離婚后,女兒褚楚跟隨母親在廣州生活。后來,褚一斌又遠赴新加坡,并找準了自己的發(fā)展方向:金融行業(yè),而且專注于投資這一領域,幾年后做得風生水起,并再次結婚。
就在褚一斌終于覺得依靠自己的努力打出了一片天地的時候,遠在國內(nèi)的父母與姐姐卻遭遇了變故。姐姐褚映群自殺后,母親馬靜芬仍在接受調(diào)查。褚一斌心碎欲裂。早在1987年,玉溪卷煙廠如日中天的時候,姐姐、母親和自己便極力勸當年已60歲的父親急流勇退。當時,褚時健也向云南省委組織部打了退休報告,但未獲得批準。若父親當年執(zhí)意退休,褚家可能也會少點是非,多些平靜。
1998年,被控制在河南接受調(diào)查長達3年的馬靜芬,被移送回云南;1999年1月9日,褚時健因貪污罪與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罪,被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而馬靜芬則被無罪釋放。
父親牢獄之災的這段時間里,褚一斌也過著極不穩(wěn)定的生活,美國、加拿大、新加坡幾地顛沛流離。他想到家人,想到了父親。父親為了企業(yè)的發(fā)展,屢屢挑戰(zhàn)體制藩籬,為國家創(chuàng)造近千億元的利稅,自己平均年薪不過4.7萬元而已。父親為自己的價值觀不計代價,卻很少顧及家人的安全。
2001年,褚時健在獄中暈倒數(shù)次,最厲害的一次是5月間,他前幾分鐘還在廚房幫著做菜做飯,后一分鐘猛一站起來,立即天旋地轉(zhuǎn),暈倒在地。醫(yī)生檢查出他的糖尿病已經(jīng)到了嚴重階段。當年,74歲的褚時健因糖尿病、原發(fā)性高血壓Ⅱ級等疾病,獲準保外就醫(yī)。出獄后,褚時健見到了兒子褚一斌,以及曾共過事的老同事、老朋友們。談到女兒褚映群時,褚時健老淚縱橫:“我對不起你姐姐。如果我當初聽了你們的勸告,早點退休,也許就不會出現(xiàn)后來這些事了……”
在外人面前一向以強人形象出現(xiàn)的父親,也會落下英雄淚。褚一斌非常震撼。此前,他只覺得父親總是為自己安排好一切,所以才會一心逃離父親。這么多年來,自己為家里做了什么?褚一斌覺得應重新審視父親,并為已蒼老的父親和年邁的母親做點什么。
此后,盡管褚一斌仍在新加坡,但父子倆之間的溝通多了起來。2003年,褚一斌的第一個兒子在新加坡出生,他第一時間打電話向父親報喜:“您有孫子了!”褚時健非常激動,電話里的聲音有些顫抖:“有多重???”
褚一斌迅速安排了一次褚時健、馬靜芬和孫子的見面。在深圳,褚時健抱上了自己的第一個孫子。他向來以寵愛第三代被親友共知,在孫女褚楚和外孫女圓圓(褚映群的女兒)出國留學后,褚時健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血緣傳承的幸福感。
后來,褚一斌每逢假期,就把孩子帶到褚時健身邊。他注意到,只要孫子孫女們在身邊,老父親的精神就要爽利得多。
遲到的理解同樣珍貴,“認真”的父愛厚重如山
兒孫承歡膝下,讓褚時健享受到了多年未有的天倫之樂,但褚時健天生就是個閑不住的人。多方調(diào)研后,褚時健最終決定種橙。遠在新加坡的褚一斌得知后,認為父親勞碌了一輩子,突然閑下來,肯定很不自在。找點事做做,打發(fā)一下時間,能讓老人的精神與身體更好一點。因此,他打電話給父親:“搞個三五十畝種種吧?不要搞那么大?!钡乙槐笕晕次蛲父赣H。褚時健種橙當然不只是想打發(fā)一下無聊的時間,他做任何事都很認真,這次也不例外。
幾年后,褚時健與老伴合力打理的橙園已經(jīng)顯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2005年,褚一斌帶著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從新加坡回到云南探望父母。褚時健把兒子和孫子孫女帶到果園,一起在山上住了幾天。一天晚飯后,褚時健突然停下筷子,望著褚一斌問:“你要不要回來?”褚一斌沒有回答,褚時健也就不再問了。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的沉淀與起落后,褚時健也改變了與兒子溝通的方式,更尊重兒子內(nèi)心的選擇。
其實,褚一斌并非沒有想過回國。姐姐去世后,他就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能理解老人希望兒子在身邊的心情??墒牵谕舛嗄?,他也有自己的生意,要放棄這一切,回到國內(nèi)重起爐灶,的確需要很大的決心。
2007年,褚時健突然感到身體不適,總是很容易疲倦,飲食也沒有胃口。在醫(yī)生的建議下,褚時健在老伴馬靜芬的陪伴下,前往上海就診。
褚一斌從新加坡聽說父親身體抱恙,心憂如焚,立即從新加坡飛到了上海。安排父親檢查身體的同時,他也安排母親馬靜芬進行了身體檢查。沒想到結果令人吃驚:褚時健的身體沒有大的問題,但馬靜芬卻被確診為直腸癌。
馬靜芬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做了手術和兩次化療之后,執(zhí)意從上海回到了云南。褚一斌照顧母親一段時間后,因公事繁忙,不得不回到了新加坡,此后定期給父母打電話,噓寒問暖。褚一斌得知,自從母親生病后,一向以工作狂著稱的父親,突然變得顧家起來。每天檢查完工作之后,褚時健便趕緊回到家中,親自安排一日三餐,并且總是專門準備一碗飯和一份菜給馬靜芬。在餐桌上,他密切關注馬靜芬的飲食,不該吃什么,什么該多吃,他都及時提醒馬靜芬。
褚一斌獲悉這些后,欣慰之余,對父親的理解又深了一層:父親其實一直都很關心家人,他只是表達愛的方式有別于常人,他更擅長將深沉的愛蘊藏在行動中,潤物無聲。
2013年的一天,褚一斌接到父親的電話。屆時,已86歲的褚時健用其蒼老的聲音以及一貫直白的風格對兒子說:“我老了,跑不動了,你看著辦?!?/p>
聽到父親蒼老并暗含懇求的聲音,褚一斌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滾落下來。在商場叱咤風云數(shù)十年,一向以“鐵人”形象著稱的父親,其實也不過是個“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老人啊!接到父親的電話后,他用3個月的時間,處理好海外的一切業(yè)務,義無反顧地回到了云南,住在昆明。新加坡的妻子因各種原因,未能與褚一斌一同回國。兩人后來和平分手。新加坡的3個孩子尚在讀書階段,因此,3個孩子暫時留在新加坡。每個假期,褚一斌都會安排孩子們到玉溪陪陪爺爺奶奶。
兒孫們歡聚一堂,讓褚時健備享天倫之樂。廚藝不錯的褚時健,只要有時間,一般都會親自掌勺,做上幾個拿手好菜。已回國和褚時健一起種橙的圓圓、褚楚,她們和褚時健住得很近,經(jīng)常過來一起吃。褚家吃飯采用自助餐的形式,在廚房的操作臺上,擺上七八個菜,每個人拿碗筷到廚房盛飯夾菜,然后到客廳找地方坐下吃飯。褚一斌有時從昆明回玉溪,就和大家一起吃飯。飯后,一家人在一起拉拉家常,場面十分溫馨。褚時健常對人說起幾個外國籍孫輩的趣事:“哎呀,他們還會說云南話呢。那天我聽他在說:老爹,給我來碗米線。”
褚一斌回來了,但褚時健并沒有讓兒子和自己的果園混在一塊,他讓兒子到保山地區(qū)龍陵承包了一萬畝地,單獨經(jīng)營,自己則經(jīng)常到兒子經(jīng)營的果園里進行技術指導。褚一斌能夠體諒父親的苦心:自己在金融和貿(mào)易領域游刃有余,但在特色農(nóng)業(yè)方面還需要鍛造,父親有意想考考兒子。褚一斌接受了父親為自己安排的考試。
于是,在花果飄香的莊園里,人們經(jīng)??梢钥吹竭@樣一幅溫馨的畫面:一個白發(fā)蒼蒼但精神矍鑠的老人,帶著一個50歲出頭的中年男子,在果樹叢中,緩緩前進。老人不時地停下腳步,摸摸葉子,聞聞果香,并回頭向中年男子說著什么。中年男子則虔誠地聽著,點點頭,若有所思。走累了,中年男子便將老人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作為老人的拐杖,兩人繼續(xù)徜徉在花果的海洋。每天跟著父親勞累一天后,褚一斌當晚能睡得特別香,這是他在國外幾十年來,很少體驗到的美妙感覺。
2014年,褚橙共盈利7000余萬。褚時健與褚一斌父子及褚家的孫輩們聯(lián)手再創(chuàng)了商界神話。當慕名而來的媒體人追問褚時健經(jīng)商秘訣時,他平靜地說:“一個人工作,過日子,都要認認真真,對產(chǎn)品要認認真真,對周圍的人也要認認真真?!闭勂鹪缒陮彝サ拇中?,褚時健的眼神變得深沉。他說:“其實我做什么都是為這個家庭好。以前工作忙,的確忽略了他們,但我也原諒自己,因為太忙了,我必須要顧著工作?!?/p>
那一刻,褚一斌徹底讀懂了父親。是啊,父親一生歷經(jīng)坎坷,看透世態(tài)炎涼,卻從未失去認真做事、踏實做人的本色。對事業(yè)如此,對家庭、對親人又何嘗不是?褚一斌說:“我很慶幸,我是褚時健的兒子……”
(希望看到主人公更多圖片或內(nèi)容,請掃描本刊封面上的知音公眾號二維碼,關注后回復“褚時健”。) 編輯/戴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