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考“減招”談教育公平

李北方

蘇鄂考生家長們爭取“教育公平”的行動很可能是一場烏龍，是對政策的誤讀導致的。但這個行動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在新的條件下討論“教育公平”的契機。

近期，一個傳說中的高考“減招”消息在湖北和江蘇引起了考生家長們的強烈反應，尤以江蘇的動靜為大。這些考生家長自發(fā)地行動起來，對所謂的“減招”表示抗議，迫使本省的教育主管部門和相關重點高校做出了不減少本地招生數(shù)額的承諾。在維護以行政區(qū)域為單位計量的既得利益的共同目標下，他們暫時忘記了在即將到來的本年度高考考場上互為對手的真實關系，團結起來發(fā)出了一致的呼聲，不得不說，這是有點令人驚奇的。

考生家長們機智地將利益訴求包裹上了價值觀的話語，提出爭取“教育公平”的訴求。這使得探討一下教育公平的真實涵義，尤其是教育公平在當前的社會條件下的真實涵義顯得有必要。另外，鑒于這些考生家長們的行動與爭取教育公平之間存在顯而易見的鴻溝，所以我們的主題是，從“教育公平”說起。

教育不等于學校教育

有一則廣為流傳的“寓言”，說的是一個青年十年寒窗，終于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艱難地找到了一份工作，月薪數(shù)千，而他的老板恰是他當年沒有考上大學的同學。在高校擴招導致就業(yè)難的背景下，這個段子被用來說明“讀書無用論”。

在蘇鄂考生家長們爭取“教育公平”的行動開始后，另一則“寓言”開始廣泛流傳：一個家長沒有能力輔導孩子寫作業(yè)，在家里打工的保姆把題目拿過來，輕輕松松地把題給解決了，二人一聊，原來是同年參加的高考，保姆還比雇主多考了若干分，結果保姆沒考上，雇主卻上了一本，因為前者是江蘇人，后者是北京人（也可以是天津人或上海人）。這個故事宣揚的是“一考定終身”的道理。

兩則“寓言”的立意完全相反，但都有道理，因為在現(xiàn)實中分別可以找到事例予以支持。

如今已經(jīng)是一個價值多元化的時代，衡量成功的標準是多樣的，如果不把成功僅僅限定于學術體制或者說科研體制這種特定范疇內(nèi)的逐級晉升，那么高考的重要性遠不如傳統(tǒng)社會的“科舉取士”了;從另一個角度說，如今的價值觀也是單一的，即把掙錢多少當作衡量成功度的最高標準，那么，是否完整地受過大學教育或者上的是否是好大學并不那么重要—喬布斯和扎克伯格都是從大學肄業(yè)的，馬云畢業(yè)的院校也很一般。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個人的成功應該說仍然與教育有密切的關系，但這里的“教育”就不限于學校教育了，而是指廣義的教育，即人從出生到成長的過程中所接受的一切熏習。換句話說，成功更多地取決于一個人的綜合素質。把教育做廣義的理解，就要承認，家庭及家庭所處的階層的背景才是教育質量中最重要的因素。反過來，教育又是階層再生產(chǎn)的重要機制。

前不久，網(wǎng)上流出一段美國總統(tǒng)候選人特朗普的外孫女背中國古詩的視頻，“心機”比較重的評論者認為，精英一邊用魔鬼方式訓練自己的孩子，一邊忽悠窮人的孩子接受所謂的快樂教育，讓他們只知道傻樂呵，這是精英的“愚民政策”，目的是鞏固階級格局。即便拋開這種“誅心之論”，也要承認這樣的邏輯：在美國，精英階層懂得掌握與中國打交道的本領在未來的重要性，但平民未必有這個見識，即便有，也未必請得起有能力教授標準中文的保姆。

把教育做廣義的理解，就要承認，家庭及家庭所處的階層的背景才是教育質量中最重要的因素。

今日中國的父母也陷在這樣的焦慮中，但凡有能力，就要讓孩子從小上雙語幼兒園，上各種興趣班，盡可能多地學習才藝。接受綜合素質教育的多寡和質量，直接取決于家庭的經(jīng)濟實力。

與此同時，家庭的實力與社會關系還與公立教育系統(tǒng)的資源分配互相滲透，比如：原本為了方便就近入學的中小學入學改革催生了學區(qū)房的概念，孩子能不能上好的公立學校，要看家長能不能負擔得起高房價;各種各樣的特長生加分、共建、“占坑”等圍繞進入優(yōu)質公立學校而展開的入學競爭，其實都是圍繞著家庭的社會資本總量而展開的競爭;各大高校越來越多地推行自主招生的實踐，以替代高考，這種招生形式排除的也是因家庭背景差而導致素質教育程度低的學生—近年來，北大招收的體育特長生只有6%來自農(nóng)村，藝術特長生沒有一人來自農(nóng)村。

近期上映的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2》中反映了中國的富人把孩子送到美國讀書的現(xiàn)象，并且把“學區(qū)房”的概念引入了洛杉磯。已經(jīng)有相當規(guī)模的人群可以繞開國內(nèi)的教育體制同時又讓孩子接受高質量的教育了。

經(jīng)過這樣的簡單分析，那些為了高考“減招”而“沖冠一怒”的蘇鄂家長們大體屬于什么樣的社會階層，是可以推想出來的了—他們大體是城市下層中產(chǎn)階級，更富有的人已經(jīng)用各種辦法避開高考了，這些人對高考并不如此敏感。

捍衛(wèi)高考的人士最重要的理由是，高考是唯一公平的制度，是人生中最后一次不靠“拼爹”而改變命運的機會。但是，這個理由在當前的社會條件下已經(jīng)松動了，學校教育只是廣義教育的一部分，高考的結果是廣義教育的反映，“拼爹”從一出生就開始了。

社會分化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反映到高考題目中。2015年河南高考作文材料是，一位父親在高速公路上邊開車邊打電話，孩子在旁勸告無果，報警讓警察對父親進行了批評教育，要求考生給父親寫一封信。題目中的父親顯然不會是一位貨車司機，而是一位開著私家車帶家人出行的中產(chǎn)人士，這樣的題目讓農(nóng)村的或者家里沒有車的考生如何答呢？

比教育公平更基礎性的問題是社會分化，教育公平只在社會分化程度尚在可接受范圍內(nèi)才能夠努力接近。

教育公平的真實涵義

所謂“減招”之所以引起江蘇考生家長不滿，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江蘇省歷年高考的一本錄取率并不高，2015年只有9.6%，在全國只能排到第26位。他們認為，江蘇的教育質量全國領先，高考題目難度高，如果全國一張卷，全國統(tǒng)一錄取，江蘇考生上重點大學的比率應該遠高于此，而這才是真正的公平。

火上澆油的還有江蘇省教育廳發(fā)言人的一句話：“江蘇是東部發(fā)達省份，也該到為全國做貢獻的時候了，不能江蘇教育具備了這樣的能力，國家要求你做貢獻，你不去做，這肯定是不行的。”對此，江蘇家長在網(wǎng)上掀起了聲討的浪潮，一邊渲染學生的辛苦，一邊指責該發(fā)言人“對不起江蘇父老”。

這樣的討論就引出了另外一個探討教育公平的角度。教育公平只能在一國的范圍內(nèi)討論，中國學生和美國學生之間無所謂教育公平的問題;但中國的教育公平問題又不能簡單地以國家為單位討論，在全國范圍內(nèi)進行調(diào)劑和再分配，是國家的基本職能，“全國一張卷”忽視了區(qū)域間的差異和差距，這樣看似公平，實則不公平。真正的教育公平，其涵義既包括起點公平、過程公平，也包括對弱勢群體的傾斜和補償。

江蘇的基礎教育質量高是不容否認的，而且江蘇人有長于讀書的傳統(tǒng)，清代的科舉共取過114位狀元，江蘇一省就占了46位（浙江20位）。但這能說明江蘇人比其他地方的人聰明嗎？恐怕不能簡單這么說，首先還是要歸結為魚米之鄉(xiāng)的自然條件比其他地區(qū)好，在生產(chǎn)力不高的時代就能夠產(chǎn)生更多的剩余用以供養(yǎng)足夠的讀書人。如今江蘇仍是發(fā)達省份，江蘇經(jīng)濟的發(fā)達除了區(qū)位和自然條件優(yōu)勢之外，又附帶了改革開放以來國家政策傾斜的因素。政策傾斜導致大量的資源向包括江蘇在內(nèi)東部地區(qū)聚集，中西部人口大量涌入勞動。所以，江蘇的發(fā)達是合力的結果，其中當然有江蘇人的貢獻，又并不完全是江蘇人的貢獻，誰到底貢獻了多少，這是一筆算不清楚的帳。

僅就高等教育資源而言，江蘇也是全國最好的省份之一，全省共有134所大學，列全國第一，有11所“211”重點大學，僅次于北京，列全國第二，有7所教育部直屬院校，僅次于京滬，列全國第三。2015年，江蘇高考的錄取率為88%（北京的錄取率為80%，低于江蘇），本科錄取率為51.7%，均位列全國前列。看似可憐的一本錄取率也大有門道，有人計算了江蘇考生被211高校錄取的比例，為5.7%，高于全國水平1個百分點。

江蘇高考的211高校錄取比例高與省內(nèi)211高校多直接相關，大學因為要占用所在地的資源，所以在招生上向所在地傾斜是個慣例。但形成對照的是，另一個焦點所在地湖北有7所211高校，浙江卻只有浙大1所。這樣的高教資源分布就不能簡單地用經(jīng)濟發(fā)達與否解釋了，而只能歸結為歷史和政治的原因，南京和武漢在近現(xiàn)代歷史上有特殊的地位。

高教資源是國家重要的公共資源，其形成和積累是舉全國之力的結果，理應為全國共享，加上國家有必要行使的調(diào)控職能，即便真的縮減了江蘇省內(nèi)高校在省內(nèi)的招生，分配給中西部欠發(fā)達地區(qū)和人口大省，也是理所應當?shù)?。江蘇人沒有任何理由將省內(nèi)的重點高校視為私產(chǎn)，湖北人也是如此。

在教育議題之外

當?shù)貢r間2016年3月23日，美國加州穆列塔，來自安徽的Torry Lu和來自武漢的Henry Li利用空閑時間上網(wǎng)跟國內(nèi)的親友聯(lián)系。作為“降落傘”孩子，他們就讀于當?shù)馗咧?，并跟當?shù)匾粚Ψ驄D生活在一起。

前文之所以將減招打上引號，是因為這是個以訛傳訛的說法，“減招”說并未在任何正式的文件中出現(xiàn)過。官方的說法是“調(diào)出高考招生計劃”，支援中西部地區(qū)和人口大省。江蘇調(diào)出3.8萬個名額，湖北最多，為4萬個。

這兩個省份之所以調(diào)出指標最多，首先是因為蘇鄂兩省高校多，2015年高考的錄取率分別達到了88%和87%，其次是因為計劃生育效果持續(xù)顯現(xiàn)，導致2016年考生人數(shù)進一步減少。江蘇今年的考生比去年減少3.25萬人，如果把調(diào)出的3.8萬個招生指標也留給江蘇本地的話，會出現(xiàn)招生數(shù)多于考生數(shù)的情況。

教育部下達的調(diào)出計劃是個指導性計劃，具體方案由各省安排。江蘇將3.8萬個指標分解為9000個本科，2.9萬個?？疲嫦蛑形鞑空猩Ｅc此同時，2016年對省內(nèi)招生的計劃也早就做好了，不但沒有減少，本科招生計劃還比去年增加了2500個。也就是說，即便家長們不鬧，江蘇的重點院校在省內(nèi)的招生也不會減少。湖北也是同理。

關于招生計劃調(diào)出一事，微博認證為北師大副教授的“飛揚南石”撰文分析稱，除了部分重點大學不愁生源，很多大學尤其是地方院校是招不到足夠的生源的，政策對跨省招生還有嚴格的限制，此番以支援中西部為名擴大招生，對蘇鄂的地方高校而言是重大利好，同時又不擠占本地名額，這是十足的多贏格局。

蘇鄂考生家長們爭取“教育公平”的行動很可能是一場烏龍，是對政策的誤讀導致的。但這個行動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在新的條件下討論“教育公平”的契機，這我們在前文已經(jīng)談過了;同時，這個事件也說明了一些教育之外的問題。

首先，考生家長們的激烈反應是社會競爭殘酷化的表征，在階層流動性不足的情況下，對許多沒能占得先機成為人上人的人而言，任何一點損害下一代上升空間的可能性都是無法承受的。

其次，受利己主義的影響，部分城市下層中產(chǎn)失去了全局觀和關愛他人的情懷，只剩下捍衛(wèi)既得利益的決心，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難。

再次，各方陷入各自的利益之中，失去了用準確的語言描述自己的行動的能力，家長們只能打出“爭取教育公平”的口號遮蓋自己的真實想法，江蘇省教育廳發(fā)言人的表態(tài)也讓人無法信服。網(wǎng)上對這位發(fā)言人的人肉搜索和攻擊，也在某種程度上顯示了社會的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