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西域人華化考》的考據(jù)學特色論析

常 征 江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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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元西域人華化考》的考據(jù)學特色論析

常 征 江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元西域人華化考》被視為既繼承了乾嘉考據(jù)學傳統(tǒng),又具有開新之處的新歷史考據(jù)學名作。這部書綜合運用邏輯推理、數(shù)量關(guān)系比較、多層次論證等考據(jù)方法,得出了元代西域人華化是一個普遍潮流的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在史料的采擇上,《元西域人華化考》一書既重視“正史”中史料的應用,又多方拓寬史料的采選范圍,力求“竭澤而漁”,做廣泛的搜尋以說明問題,這種方式同樣具有“范式”的意義。作為新歷史考據(jù)學的典范,《元西域人華化考》體現(xiàn)了陳垣先生深沉的現(xiàn)實觀照,即鮮明地表現(xiàn)在學術(shù)上的爭勝和文化上的爭先,這正是新歷史考據(jù)學之“新”的一端。

陳垣;歷史考據(jù)學;《元西域人華化考》

《元西域人華化考》(以下簡稱《華化考》)是近代史學大家陳垣先生的歷史考據(jù)學名著。有學者指出,陳垣先生的學術(shù)生涯有兩個高峰,第一個高峰的標志就是20世紀20年代撰寫的《華化考》一書?！斑@部書一問世,便贏得了中外學人的贊譽,蔡元培稱之為‘石破天驚’之作?！盵1]由此可見這部書在學術(shù)界的分量。研習這一史學名著,對于后輩學人的學業(yè)成長,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一、《元西域人華化考》的歷史考據(jù)方法舉隅

《華化考》作為一部歷史考據(jù)學名著,其整體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了邏輯推理的方法。我們可以用形式邏輯的三段論來說明《華化考》的推論思路。首先,西域人學習中國獨有的文化如儒學、佛老、文學、美術(shù)、禮俗等內(nèi)容即為“華化”,這是大前提;其次,元代某人是西域人且有學習中國文化的行為或成果,這是小前提;最后,此人即為西域人華化的一個典型,多個西域人的“華化”即說明元代西域人華化是一種普遍的潮流,這就是結(jié)論。具體到全書每一部分的考證,如儒學、佛老、文學等,同樣是這種三段論方式的體現(xiàn)。

重視數(shù)量關(guān)系的對比,用昔人著述中關(guān)涉內(nèi)容的多少推斷其立場,這是《華化考》一書中考證方法的又一特色。所謂“言為心聲”,考察其著述涉及的內(nèi)容,往往能發(fā)現(xiàn)其人之所思所想及其所關(guān)心所矚目的興趣所在。陳垣先生在考證若干西域人的“華化”史實時,就通過對其著述的內(nèi)容分析得出結(jié)論。

迺賢之愛慕道家,傳無明文,吾在《金臺集》發(fā)見之。集共詩一百八十余篇,紀游詠古之外,為道士賦者占十之一。試錄其目,亦知其香火氣之深也。[2]38-39

這是利用迺賢的著述中與道士酬唱的詩文之夥,說明“方以類聚,同志為朋,則迺賢之好道無疑義矣”[2]40。

始吾讀《明史·鶴年傳》,見有“晚學浮屠法”一語而疑之,以回回與浮屠絕不相入也。及讀《藝海珠塵》本《丁孝子詩集》,見其與僧侶唱酬之作極多,而知《明史》之語有所本(明回回詩人金大車、大輿兄弟,亦多與僧侶唱酬之作。見《金陵叢書》丙集)。復獲《琳瑯秘室》本《丁鶴年集》,原分四集,第三卷曰《方外集》,與僧侶唱酬之作悉隸焉。核其所與游之僧,見之詩者凡三十一人,又較迺賢所與游之道侶為多矣。茲按《方外集》次第,舉其名如下,漏載者據(jù)《藝海珠塵》本補之。[2]48

這是通過對丁鶴年文集中唱酬詩文里提及的僧侶數(shù)量的統(tǒng)計,說明丁鶴年與許多僧侶交游,“足明鶴年學佛之說不誣”。而對于丁鶴年在元明朝代更替、時局巨變之際以逃禪茍全性命的行為,陳垣先生批評其“始而避地,繼而參禪,終而高蹈,濡染既深,詎無所獲!”[2]50。這一評判亦可見《華化考》不僅僅是停留在考辨史實上,作者月旦人物當有深意。此外,在考證趙世延由儒入道的變化時,陳垣先生的依據(jù)是“世延之詩,《元詩選》癸集所收僅七首,而詠道院之作,已占其五”[2]53。

博證而非炫博,這種考證方法在《華化考》中多有體現(xiàn)。清代考據(jù)學中有一重要原則:“孤證不立。”這一原則立足于歷史本身的豐富多樣和歷史記述的局限和不足,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的。但是,不少人卻在考證歷史事實過程中將這一原則孤立地應用,走向極端,貪多務全,考證時以多列史料為尚,甚至對同一史源的不同文獻也一股腦兒端出來,矜多炫博,殊不可取。陳垣先生在《華化考》中也多次就同一事項列出多個證據(jù),屬于博證但卻無炫博的弊端,因為他給出的各項證據(jù)往往從不同的角度入手,不僅“舉證皆按效力強弱定先后,條理井然”[3]128，而且在證成結(jié)論之余,通過對不同類例的介紹,有助于拓展讀者的視野。如著名的“丁鶴年為回回人”的八證[2]46-47，不僅體現(xiàn)了陳垣先生精湛的考據(jù)學功力,坐實了作者的觀點,還從名字、姓氏、習俗、職業(yè)等角度說明歷史上回族人的一些共同的特性,收到了舉一反三的功效。再如陳垣先生考證迺賢“好道”一節(jié),先從迺賢的詩集《金臺集》中多有與道士唱酬的篇目這點入手,這是第一重證據(jù);再分析《金臺集》詩文中的“苓芝、青精”等句,說明迺賢修習的是道教中“神仙服餌之一派”,這是第二重證據(jù);接下來將迺賢與其交游的好友梁九思對比,兩人皆“儒而好道者”,這是第三重證據(jù);最后,用迺賢自號“河朔外史”與元朝著名道人張雨的道號“句曲外史”對照,進一步說明迺賢“好道”的性情,這是第四重證據(jù)。[2]38-42這樣的論證過程,細致縝密,令人贊嘆。

二、《元西域人華化考》的史料采擇原則

歷史學是實證的學科,在史學研究中,史料是構(gòu)建學科大廈的基石;沒有或者缺乏史料的支撐,那么一種假說只能停留在假想階段,無法落實為確鑿的史實。史學的這一特點,在歷史考據(jù)學中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華化考》作為一部考據(jù)學名著,素來以史料來源的繁富著稱,全書不足八萬字,而所引用書籍則多達兩百余種,搜集史料的辛勞和認真,由此可見一斑。此外,本書所引用書籍的范圍十分廣泛,舉凡地方志、金石錄、書畫譜等書籍,每每為陳垣先生獨具的慧眼所發(fā)現(xiàn),他都能從中抽繹出考證所需的事例。這一點,也得到了學術(shù)界的一致認可。盡可能擴大史料的來源,也成為近代新史學興起以來史學界的共識。但是我們仔細考察陳垣先生使用史料進行考證的過程就會發(fā)現(xiàn),陳先生既重視新的史源的發(fā)掘,同時也并未忽視對傳統(tǒng)的史籍的充分應用。這一點可由如下兩個方面來說明：

首先,陳垣先生非常重視對正史中所涉史料的使用。

近代新史學由梁啟超發(fā)端之后,二十四史被視為“二十四姓之家譜”,其史學價值遂呈現(xiàn)出下降的趨勢;而新的史料淵藪漸次出現(xiàn),如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敦煌文書的整理、漢代竹簡的出土、大內(nèi)檔案的使用等等,往往會引發(fā)學術(shù)界的轟動和研究的熱潮。由此,當代學者羅志田才會用“盡力擴大史料范圍與不看二十四史”的悖論來形容民國初期的史學界研究面貌。然而,在這樣的時代風潮中,陳垣先生卻給予正史以足夠的重視和客觀公允的評判。從《華化考》的著述中,我們可以看到對《漢書》《舊唐書》《新唐書》《宋史》《金史》《元史》《明史》等二十四史的應用,特別是對《元史》的大量應用,尤其能說明問題?！对贰返淖胄薇緛砭筒粔?qū)徤?倉促成書,其中的錯亂訛誤自然不在少數(shù),因而作為官方所纂修的勝朝的重要史籍,其史學價值雖大卻往往被輕視。陳垣先生則認為:“《元史》二百一十卷,據(jù)十三朝實錄。兩次開局,各六個月,共一年。案牘之文,不加剪裁。又有《經(jīng)世大典》可據(jù)。”[4]因此,“《元史》雖然成書草率,失于剪裁,但正由于倉促成書,轉(zhuǎn)錄《十三朝實錄》等書時保存了大量未經(jīng)筆削的原始材料,所以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5]。從《華化考》中可見,凡是提到的人物在《元史》中有記載的,都是先提及《元史》中的內(nèi)容,然后再根據(jù)需要做進一步的考辨。因此,書中有多處稱引《元史》,而且還意識到《元史》列傳的編排特點,并據(jù)此展開考證。

《元史》列傳編纂法,亦蒙古、色目為一類,漢人、南人為一類。其有色目人因戴漢姓而誤置于漢人、南人之列,如趙世延、郝天挺者,史臣失檢也。趙翼《陔余叢考》十四、《廿二史札記》二九謂“列傳三十一、二卷已載元末死事諸臣欲闕等,而三十三卷以后又以開國諸臣耶律楚材等編入,前后倒置,系分二次進呈,未將前后兩書重加編訂”云,其說非也。以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九、《廿二史考異》九七所說為是。[2]2

《元史》卷一一八至一四五,為蒙古、色目人列傳,卷一四六至一八八,為漢人、南人列傳。高智耀傳在卷一二五,固明示其為色目而非漢人也。[2]9

這些論述,既說明《元史》列傳的編排是有體例的,即“卷一一八至一四五,為蒙古、色目人列傳,卷一四六至一八八,為漢人、南人列傳”,又解釋了其中偶有例外是因為“色目人因戴漢姓而誤置于漢人、南人之列”,是“史臣失檢”致誤,并進一步據(jù)此考證出高智耀“為色目而非漢人”。因為依照《元史》列傳的編排體例,色目人或許會因為戴漢姓而誤置于《元史》卷一四六之后,但是卻不可能把漢人列于卷一四六之前,而高智耀的事跡記載在《元史》卷一二五,因而他不會是漢人。這樣的考辨結(jié)論是非常有力的,也反映了陳垣先生對《元史》的熟悉和重視。當然,對于《元史》中的舛誤,陳垣先生也會據(jù)實陳述,并根據(jù)實際情況對史料的使用做出取舍,反映了實事求是的歷史考據(jù)精神。譬如,他在考證郝天挺的事跡時指出:“(郝天挺)事跡具《元史》本傳一七四。天挺色目人,而《元史》與漢人同列,一時失檢也?！盵2]62

陳垣先生重視正史而不拘泥于正史,當有更直接的史料可用時,他就會舍棄正史而采信更具價值的一手史料,這也正是陳先生“史源學”觀念的體現(xiàn)。譬如,他在考證丁鶴年生平時稱:“(丁鶴年)《明史》入《文苑傳》,敘述甚略,蓋本戴良所撰《高士傳》而節(jié)損之。今考鶴年生平,當仍采之《高士傳》。”[2]44對于丁鶴年為回族人的史實,他不僅據(jù)《明史》證明,而且還依據(jù)《明史》采撰的來源做進一步充分的說明,以完善考證的結(jié)論。其文如下:

《明史·文苑傳》云:“丁鶴年者,回回人?！逼湔f蓋本諸瞿佑《歸田詩話》?！稓w田詩話·梧竹軒》條,謂鶴年為回回人。瞿佑曾在杭見鶴年,鶴年為佑審閱《鼓吹續(xù)音》,示以著述之法,佑深感之。《明史·文苑傳》稱“方國珍據(jù)浙東,最忌色目人,鶴年轉(zhuǎn)徙逃匿”,即《歸田詩話》語也。[2]46

瞿佑曾與丁鶴年交游,其著作《歸田詩話》中的記述自然較為可靠,以之與《明史》交互發(fā)明,使考證出的結(jié)論更為堅實。

其次,陳垣先生搜尋史料的視野非常廣闊,不僅對古代典籍“竭澤而漁”,做廣泛的搜尋,而且還關(guān)注到西方的相關(guān)著述。這種學術(shù)風范既是時代特色的體現(xiàn),也反映了陳垣先生在考證史實過程中的細致與精湛。

《華化考》卷二“儒學篇”介紹“基督教世家之儒學”時,列舉了高唐王闊里吉思。對于闊里吉思事跡的考辨,陳垣先生既應用了《元史》、元刻本《中庵集》等中國古籍,又使用了《馬可孛羅游記》《第一書》等西方書籍,說明“闊里吉思既信基督,又好儒術(shù)也”。對于這樣的考證結(jié)論,陳垣先生不禁感嘆道:“吾人于絕不相謀之中西記述,披挲而互勘之,偶有異同,其樂正無極也?！盵2]23-24這是治學者的心中至樂,也是學術(shù)進步的一個見證。

三、《元西域人華化考》是新歷史考據(jù)學的典范

陳垣先生是公認的擅長歷史考據(jù)的史學大家,而《華化考》又是“他個人自認最滿意的杰作,同時也是新史學摸索前進中罕見的佳構(gòu)”[3]122。許冠三先生將陳垣先生的歷史考據(jù)學特點總結(jié)為“土法為本,洋法為鑒”。這八字考語傳神地揭示出陳垣先生的歷史考據(jù)學綜合了乾嘉考據(jù)學與西方近代實證史學的理念與方法,因而陳垣先生也被視為新歷史考據(jù)學的代表之一。[6]倒是陳垣先生自己對新歷史考據(jù)學的命名不以為然,他曾經(jīng)說過,歷史考證的結(jié)論固有正確與錯誤之別,卻不當有“新”與“舊”之分。不過,從《華化考》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感受到陳垣先生深沉的現(xiàn)實觀照,這正是與多數(shù)乾嘉考據(jù)學者純粹“為考據(jù)而考據(jù)”截然不同的地方?？梢哉f,這種深沉的現(xiàn)實觀照,正是新歷史考據(jù)學之“新”的一端。就《華化考》一書而言,“新”的鮮明體現(xiàn)就是學術(shù)上的爭勝與文化上的爭先。

近代中國,列強欺凌,國力孱弱,在“求富”與“自強”的道路上趔趄前行。陳垣先生和那個時代的許多仁人志士一樣,都在思考和探索讓中國富強起來的道路。在他們看來,只有中國的軍人勝過外國的軍人,中國的士農(nóng)工商勝過外國的學者、農(nóng)民、工人和商人,中國才能富強起來。因此,作為一名歷史研究的學者,就一定要在學術(shù)上與國外學者一爭高下,這就是學者愛國的表現(xiàn)。陳垣先生曾在多種場合激勵同儕說:“現(xiàn)在中外學者談漢學,不是說巴黎如何,就是說西京(日本京都)如何,沒有提中國的,我們應當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奪回北京。”[7]14為此,陳垣先生致力于敦煌文書、清廷大內(nèi)檔案的整理和研究等事業(yè),而《華化考》的撰寫,也是這一學術(shù)追求的體現(xiàn)。他還說:“每當我接到日本寄來的研究中國歷史的論文時,我就感到像一顆炸彈扔到我的書桌上,激勵著我一定要在歷史研究上趕過他們。”[7]189陳垣先生于1923年寫成《華化考》后,即將油印稿本寄贈日本史學家桑原騭藏①,得到桑原氏的高度贊譽,也由此初步奠定了陳垣先生在國際史學界的地位。這種寄贈文章的做法,自然是學術(shù)交流的體現(xiàn),但是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陳垣先生此舉,無疑也是學術(shù)爭勝的表現(xiàn)。

對于《華化考》一書,陳垣先生曾寫道:“此書著于中國被人最看不起之時,又值有人主張全盤西化之日,故其言如此?！盵8]這是1964年陳垣先生寫給友人歐陽祖經(jīng)的書信中所述,體現(xiàn)了他“對中國文化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崇和重視,自信和自豪”[9]?！拔幕币辉~用以反映一個民族和國家的物質(zhì)生活、社會生活和精神面貌的傳承與概況,當是近代思想觀念的產(chǎn)物。19世紀末20世紀初期的世界,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潮甚囂塵上,中國近代的窳敗,無疑是可以作為中國文化落后、沒落的注腳的,這樣的認識在當時并不鮮見。陳垣先生卻以他的史學研究成果,力證中國文化的博大與深邃,及其蓬勃的生命力。

元時西域世族,類能以詩書化其樸野,其祖若父雖起家甲胄,一二傳即沾被華風。其舊俗譬之江河,中國文明則海也,海無所不容,故無所不化,而其所以能化之速者,首由物質(zhì)供給之豐腴,而詩書禮義隨其后,所謂衣食足則禮義興也。[2]121

用大海來形容中國文化,無所不容,無所不化,足可見中國文化的勃勃生機。文化的力量是偉大的,“文化之感人,其效比武力為大”[2]89。陳垣先生在《華化考》中全錄馬祖?！讹嬀圃姟分械谖迨變?nèi)容,夸贊馬祖?！耙匀帐瘑巍⑶钾底詳M,以夷狄進入中國自慰,以得受孔道陶化為幸,以努力攀躋孔階自矢,磊落光明,莫有倫比”[2]21。對中國文化的自信和推崇,正是陳垣先生民族文化史觀的真切體現(xiàn)[10]，也是他撰述《華化考》一書的信心所在。

在《華化考》一書的篇目中我們還可以看到,為了說明元代西域人(色目人)是如何沾被華風、接受中華文化的,陳垣先生還特意將“基督教世家”“回回教世家”“佛教世家”“摩尼教世家”等華化人物分別標目說明。這樣的處理頗有深意。一種信仰一旦形成,不僅是穩(wěn)固的,而且往往是排他的;然而,當傳承著他種不同信仰的西域人家族進入到中華文化的影響范圍,不過一二代之后,就多有改變原先信仰而傾心學習中華文化的人物,這最能說明中華文化的感召力與價值。在撰寫《華化考》過程中,陳垣先生曾擬定“世襲信仰打破”的小節(jié)標題[11]，“世代為基督徒者其信仰屬于遺傳,吾謚之曰‘世襲信仰’”[2]23，可見行文中這種篇目安排正是為了彰顯西域人“華化”的范圍之廣和程度之深。

元時佛教世家,無過阿魯渾薩理。三世精佛學,父為釋教總統(tǒng),身受業(yè)于國師巴思馬。以此世襲信仰,其思想宜不易動搖也,而抑知事實上不然。特患其不通中國之文,不讀中國之書而,茍習其文,讀其書,鮮有不愛慕華風者。[2]28

陳垣先生對中華文化的自信與表彰,溢于言表。

在分別考證了迺賢、巙巙的華化事跡之后,陳垣先生發(fā)表感言:

迺賢,葛邏祿人。葛邏祿今為俄地,其殆開后來俄國文學之先路乎![2]56

巙巙,康里部人,康里為術(shù)赤所封地,在咸海北岸,今為南俄羅斯地。時人嘗仰慕俄國文學,豈知此間六百年前,乃有多數(shù)邃于華學之人耶![2]89

陳垣先生在撰寫《華化考》時,草稿積至三尺,而后剪裁至不足八萬字的文稿,可謂字字錙銖必較,卻能于此再次致意,從中亦可見先生對中國文化的推崇,對民族文化虛無主義思潮的鞭撻。

四、結(jié)語

陳垣先生在《華化考》中所展現(xiàn)的歷史考據(jù)學特色,可以說是對乾嘉時期考據(jù)學的繼承和發(fā)揚光大。大致而言,這種發(fā)展體現(xiàn)在如下兩個方面：

首先,在考據(jù)方法上,《華化考》重視對史料來源的拓展,不再僅僅局限于對經(jīng)、史兩類書籍的應用和考辨,而是盡可能地搜尋相關(guān)的材料,擴大采摭史料的范圍,力求“竭澤而漁”。如前文所述,《華化考》一書不足八萬字,但是考證過程中涉及的圖書多達兩百余種,且多有不被前人看重的地方志、書畫圖譜之類的書籍。這不僅說明陳垣先生涉獵廣泛,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了史學研究的新旨趣,暗合了新史學由“君史”向“民史”轉(zhuǎn)變的趨勢。因此,《華化考》中所展示的各種研究方法,對于推動傳統(tǒng)考據(jù)學在新史學潮流中的變革和成長,是有積極作用的。

其次,《華化考》作為歷史考據(jù)學名作,貫注著現(xiàn)實關(guān)懷的精神,這在此前的考據(jù)學作品中很少見。乾嘉時期的歷史考據(jù)學注重對十三經(jīng)和重要史籍的整理和研究,體現(xiàn)著“實事求是,護惜古人之苦心”[12],卻較少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與需要。對于乾嘉考據(jù)學呈現(xiàn)出的這一特點,余英時先生強調(diào)學術(shù)發(fā)展的“內(nèi)在理路”,頗有見地;而外在的政治氛圍的因素也是學界的共識,即所謂“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皆為稻粱謀”。在清末民初的時代激蕩中,中國面臨著“瓜分豆剖”的民族危機,艱難的社會轉(zhuǎn)型也意味著更多的紛爭和苦難,這一切都刺激和拷問著學者的良知和治學取向。陳垣先生的《華化考》正是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下撰寫出來的,包含著濃重的現(xiàn)實觀照。他不僅會對書中涉及的人物及其行為做出評判,而且更為突出的是他的民族主義情愫在書中的展現(xiàn)。陳垣先生強調(diào)將“漢學中心”奪回來,表彰中國文化的偉力等,均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及其民族主義情懷的體現(xiàn)。這樣的一部貫注現(xiàn)實關(guān)懷的考據(jù)學著述,自然會得到同時代許多學者的共鳴和欣賞,成為新歷史考據(jù)學的典范。

注釋:

① 桑原騭藏的中國史研究很精深,曾撰寫《蒲壽庚考》,為時人所重。陳垣先生的《元西域人華化考》一書,亦受到桑原氏研究的啟發(fā)和影響。

[1] 牛潤珍.“民國以來史學大師”——陳垣[J].歷史教學問題,2001(2):14-15.

[2] 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M].陳智超,導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 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M].長沙:岳麓書社,2003.

[4] 陳智超.中國史學名著評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15.

[5] 陳其泰.20世紀中國歷史考證學研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56.

[6] 侯云灝.20世紀中國史學思潮與變革[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40-65.

[7] 鄭天挺.深切懷念陳援庵先生[M]//陳智超.史學家陳垣的治學:勵耘書屋問學記.增訂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

[8] 陳智超.陳垣來往書信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818.

[9] 劉乃和.陳垣對元史研究的重要貢獻[J].中國典籍與文化,1996(5):54-64.

[10] 周少川.論陳垣先生的民族文化史觀[J].史學史研究,2002(3):1-8.

[11] 陳智超.《元西域人華化考》創(chuàng)作歷程[J].文獻季刊,2008(3):183-190.

[12] 錢大昕.廿二史考異[M].方詩銘,周殿杰,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

責任編輯：夏暢蘭

AnalysisofTextualCriticismFeaturesofSinicization of Xiyu People in Yuan Dynasty

CHANG Zhengjiang

(SchoolofHistory,NankaiUniversity,Tianjin300071,China)

SinicizationofXiyuPeopleinYuanDynastyis considered as a masterpiece that has inherited Text Critics tradition and opened a new path for the new historical textual criticism. With methods of logical reasoning, qualitative and quantitative analysis and comparison, proof at multi-levels, the book comes to a convincing conclusion that sinicization of Xiyu people is a general trend in Yuan Dynasty. Data are collected not just from the"official history" but from a wide range of sources. The approach has set up a paradigm. This book reflects not only Mr. Chen Yuans concern for reality, but his competitiveness and vision in academic research. That is also one important dimension of the new historical textual criticism.

Chen Yuan ； historical textual criticism;SinicizationofXiyuPeopleinYuanDynasty

2015-10-26

常征江(1975—)，男，山西廣靈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

10.13216/j.cnki.upcjess.2016.03.0009

K061

A

1673-5595(2016)03-004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