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可牧
一
從山東淪陷區(qū)、國民黨游擊區(qū),不斷有青年來山東省立第一(初級)中學插班。二級來了幾個原北平第四中學(與師大附中、十六中齊名的公立學校)的學生,入校后埋頭讀書,不參加學生中的任何活動,功課都很好。英文教員對他們的英文作文不敢下筆去改。半年以后,他們畢業(yè)升入大學(其中有成為國際著名數(shù)理哲學家的王浩,原省立濟南初中學生,畢業(yè)時全省會考第二名。1995年在美國病故。其父王祝晨,綽號王大牛,山東教育家。抗戰(zhàn)期間曾在山東省中小學教師戰(zhàn)時服務(wù)團工作,在國立第六中學任教。1949年后曾任濟南一中校長、山東省文教廳副廳長、省政協(xié)副主席,“文革”中病故)。
四級從濟南來了一個女生杜敏時,她的兩個嫂子同李廣田老師的夫人王蘭馨老師帶孩子來到四川。她的親戚白若先在四級讀書。白在“二戰(zhàn)”后期,隨美軍登陸菲律賓,不幸犧牲,值得一記。
穿軍上衣的靳醒洲去延安后,我班來了一個插班生,也穿軍上衣。他從山東來,聽口音是舊武定府(惠民一帶)人,曾在惠民中學讀書,抗戰(zhàn)后,似在什么地方工作過,他叫韓榮慶。我聽這名字很熟,想來想去,便想到俞新民談到過這個名字。韓姓一家姑、姐、兄弟都在濟南省立第二實驗小學讀過書,且有與新民感情甚篤者。在我進二實讀書前,他們已回老家。我不揣冒昧,問他曾否在濟南讀過書,并一連串問下去,又談到俞新民。他果然是韓氏兄弟中的一個,且記得俞新民。我不管他曾干過什么,直接告訴他“俞新民在陜甘寧邊區(qū)”。他聽后未表示什么,也并未與我這個小學未曾同學的同學露有好感。他身體頗健康,白面書生。馮大頭是他的老校長,關(guān)雨軒、王謅子(英文教員,只記綽號,忘其名)、張榮遠均系他在惠民中學時的老師,但未見他與他們有什么交往。他在安心讀書,與那些三青團一類的特殊學生未見親近。從淪陷區(qū)來,看看大后方,對比一下,應(yīng)該有什么感想呢?
二年級文理分科后,他分到理科班,我與他再無來往,但我覺得他是個正派的同學。
從膠東來了一個原濟南初中21級4班的同學廉壽福,胖胖的,矮矮的,有一張時常帶有笑容的臉。我對他聞名久矣,因為他與俞新民同班。新民與我談過他多次。“一二·九”運動期間,他是一個激進的少年,似參加過民先或山東青年救國會(人民陣線),且曾勸新民參加。后因教育廳提前放寒假,把學生驅(qū)趕回家,參加那些團體的事就擱置起來了。不久,聽朱連祥等說,廉壽福講共產(chǎn)黨、八路軍騙人,與過去想象的不同,等等。我雖過去與他彼此面熟,現(xiàn)在他仍想接近我,但我非常警惕,絕不同他接觸。
1940年,尤其是下半年,感到特別苦悶。怎樣排解?唯有歌唱吧。我曾跟寶鐘學了些識簡譜的本領(lǐng),就硬啃第四分校傳來的油印《黃河大合唱》。雖然印得字跡不清,甚至轉(zhuǎn)抄有些差錯,只要能變通,就用心學下去。我從《新音樂》上也學了幾首蘇聯(lián)歌曲,如《夜鶯》《喀秋莎》《青春之歌》等,甚至把《祖國進行曲》也能勉強唱通。于是,我便成為“歌唱家”、同學們的“音樂教員”。
有一個時期,幾乎每天課外活動時間,我都與云祥、有祿、啟修、季生、文華等在教室里唱歌。唱抗戰(zhàn)歌曲,唱蘇聯(lián)歌曲,唱出我們的心聲和期望。假日,我們登上西山觀山頂,放聲高唱?!跋聒B一樣飛行在天空,像魚一樣浮沉在水中”,“烈火般地,作戰(zhàn)似的,我們的青春在行進!”文華竟興奮得邊唱邊跳。
《畢業(yè)上前線》易學、易唱,慷慨、豪放,我們常常唱這支歌。
在國民黨政治空氣的重壓下,我們就這樣排解胸中的郁結(jié),震撼周圍的陰霾。當我們在教室里歌唱時,往往吸引來許多同學在教室外傾聽、觀望。他們的臉上大都露出喜悅的表情。當然,“特務(wù)”學生也會窺察一番。
我被慢性腸炎折磨,身體愈來愈虛弱。校部的政治空氣雖然越發(fā)令人感到窒悶,但精神還能挺住。
聽說陶稷農(nóng)早去了重慶(陶在校僅數(shù)月,即輾轉(zhuǎn)去了新四軍總部。他原籍江蘇,早名陶煥第。西安臨時大學中共組織負責人,后為陜南學運負責人。1949年后任職濟南市交際處、濟南市物資局。我與陶老師一直交往親密)。有一天,棟陽告訴我:“禚子到西安去了。”原來說禚修齊有一小學女老師在西安,他想到西安后設(shè)法找到去延安的門路。棟陽對我不辭而別,到重慶找他表哥去了。袁建林于高中畢業(yè)或未畢業(yè)即已離校,已好久未見他的形影。
(1999年10月在貴陽市再次見到袁建林。1949年后他的中共黨員身份不被承認,“文革”后才被恢復(fù)中共黨籍。任貴陽再生資源公司副科長。馬棟陽在1949年后曾任甘肅酒泉地區(qū)黨校校長,“文革”中病故。禚修齊1949年前后在甘肅武威銀行工作,因有貪污嫌疑被拘禁。他本是一個有“神經(jīng)質(zhì)”的人,竟出逃,被警衛(wèi)開槍打死。)
二
云祥、有祿告訴我,喜瑞、立新問我愿不愿意參加一個團體,大家在課外讀些“書”。這次,我又慎重起來,何況他們未說明是個什么團體。喜瑞、立新好像不是負責人,我就想“通一下天”,弄個究竟。他們理解我的意圖,于是選我為“代表”去“通天”。后來,喜瑞通知我“代表”去會面的時間、地點,我便準時去了。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飯后,我準時趕往西山觀下指定的幽僻地方。沿路及坡下未見人跡,可見無特務(wù)同學盯梢。到達地點,與散在樹叢、荒墳間的三個同學湊在一起。四級的陳克胥、五級的丁世杰,都是聞名已久,面目熟悉,但從未交談過的同學。陳克胥,河南人,交通部立鄭州扶輪中學學生,與幾個同學轉(zhuǎn)學到國立六中來的。有次他到校部來,我介紹他住在立新宿舍,但是我對陳克胥印象不淺。還有一位是八級的劉照溪,我未見過也未聽說過他。他顯得年齡長于我們,容顏好像飽經(jīng)風霜,體態(tài)也無青年氣象,但談吐決斷、中肯。我們交換三青團、特務(wù)同學的動態(tài),怎樣摸到他們的底細?(曹恒欽曾說:“我們想法加入進去,看他們都是干哪些壞事?!保┎贿^我們能知道“狗”在監(jiān)視、盯梢,有翻桌洞、掀枕頭種種惡行。談到擴大進步力量,感覺五級人數(shù)很少,僅有的一些同學也未溝通起來。對于七級、高農(nóng)感到情況不明。談到托派,陳克胥看著劉照溪的臉對我說:“我們可不可以同他們合作?”
我馬上說:“我們同他們是對立的,怎么能合作呢?”
立刻,我意識到他們在懷疑我、探我。但,這也難怪。因為托洛茨基派的根子在原濟南初中的教員閆子桂身上,與他接近的學生又大都為原濟南初中的,試探一下我,確也在情理。其實,在校部學生中,與閆子桂接近者寥寥無幾。楊承章早已投考了航空委員會會計經(jīng)理人員離校,孫鴻智是否仍與閆子桂有來往,不得而知。閆子桂在齊光中學時的老弟子楊壽源、孟憲章,在辦《無花果》時,我向慶元、恒欽早已講明白了。至于傅國良,不知因何種關(guān)系與閆子桂交往。七級、高農(nóng)的原第四分校同學,我與他們離開已一年,他們的政治傾向、變化,我知之不多。
這次會面,總的愿望是加強進步同學間的溝通與團結(jié),警惕、防范“反動勢力”的進襲。
(陳克胥后用名陳荷夫,1941年與許衍梁師等一起被捕,之后入武漢大學并從事學運。1956年到北京大學法律系任講師;1978年后調(diào)中國社會科學院科研局、政治所工作。20世紀90年代末北京重逢。)
喜瑞、立新、云祥、有祿和我一起讀過《新民主主義論》和毛澤東關(guān)于“狗屎堆”的簡短講演。但一起讀政治書籍,既要擇時,又要擇地,有不小的困難。
從喜瑞、立新口中,是想由我向五級一班、七級、高農(nóng)中原濟南初中——第四分校的進步同學開展“讀書”活動。我感到很困難。五級一班的寶鐘、修齊、棟陽已先后離校,永昶已餓死,只有王以賢、朱連祥還卓爾不群(這個班幾乎被三青團、“狂飆”劇團化了)。而他倆早已被列入黑名單,且畫上了紅圈。說也可笑,原因是他倆經(jīng)常于午間不休息,在宿舍里大聲嘲諷學校的劣政,直呼葛蘭笙之名。于是,便被特務(wù)學生報告上去,列入了黑名單。這樣一來,他倆便難以逃脫監(jiān)視來參加“讀書”活動。云祥、有祿與濟南初中來的七級同學有交往,他們說,“馬麟彩讀‘社會科學書籍”,我便找他談了兩次。馬麟彩不愛出頭露面,不愛表現(xiàn)自己,沉穩(wěn)、誠懇,同史慶梓是好朋友。通過他,很能溝通、團結(jié)一些進步同學。但他班有幾個參加“狂飆”劇團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他們所知,是一大難事。況且馬麟彩與張圣時同桌。張圣時 “娘娘們們”的,擅文墨與木刻,為李廣田老師的《鍛冶廠》的出刊出力不少,不知何故,他與閆子桂師生關(guān)系不淺,被同學們視為“小托”。
[張圣時(1922—2006),山東金鄉(xiāng)人,原泰安中學學生,在泰安轉(zhuǎn)入省立一中。1941年考入合作事業(yè)管理局,插入重慶江津國立九中高二學習。1943年畢業(yè),回合作事業(yè)管理局工作。1944年,考入四川大學,通過遠征軍翻譯人員考試,入印,少校軍銜。1946年,考入中央大學,師從傅抱石學畫。1950年7月畢業(yè),分配至南京文工團。1952年12月27日,寫完交代材料,當晚被捕。1954年被判“歷史反革命”,徒刑三年,農(nóng)場勞改。刑滿后留場為管理人員。1962年,又被戴上“歷史反革命”帽子,接受管制。1980年,成為正式工人。1984年,退休回到故鄉(xiāng),在街頭賣畫。2006年去世。]
三
我沒有膽量去擴大“讀書”活動。
啟修、季生、文華在喜瑞、立新心目中也應(yīng)參加“讀書”活動。我與云祥、有祿商議,我們?nèi)齻€早已被校方列為“不法之徒”,“鋌而走險”,無悔無懼。而他們?nèi)齻€還是暫安下心去學習課程好。他們完全明白我們與喜瑞、立新在一起的活動,大家就止于相知吧。
一個星期日早飯后,我與云祥、有祿按通知去聚會。聚會地點在涪江北岸不遠、公路偏西的丘陵下,是一塊洼地,比較隱蔽。我們走近一看,已有許多同學散站在洼地的邊沿,后面又三三五五來了幾伙同學。開會了,我站得較遠,聽不清誰在講話和說了些什么。但聽清楚問我們?nèi)齻€:
“就來了你們?nèi)齻€嗎?”
顯然,他嫌我沒完成囑托——把原濟南初中——第四分校的“進步”同學全拉來。
我不禁赧然。
我希望領(lǐng)導(dǎo)這個“讀書”活動的同學與大家見見面,講講話。大家便嚷:
“照溪!照溪!”
照溪講些什么,我沒聽清。后來大家談些什么,我也沒聽清??傊?,大家決心團結(jié)起來,互學互助,防范特務(wù)分子的明槍暗箭。
涪江已經(jīng)水淺,江面搭著浮橋,我們幾十個人雖然分散往返,但公路及碼頭上車輛、行人不多,我們就很顯眼,有些浩浩蕩蕩。
不幾日,立新說,那天聚會,特務(wù)分子在碼頭附近盯梢,數(shù)去的人數(shù),記了名。
那次大規(guī)模聚會未免失策,等于向特務(wù)分子公開了自己,后悔莫及。能隱蔽應(yīng)盡量隱蔽,才能保護自己。
又過了些時日,喜瑞告訴我:“讀書”活動停止。
[劉照溪(晴波)1941年參加中共地下工作。1946年“再次”加入中共。1949年前在重慶、上海、武漢、長沙等地,是中共著名的地下青運、學運領(lǐng)導(dǎo)人。1949年后曾任中共華中局長沙特支書記;長沙市各界迎接解放聯(lián)合會中共黨組書記,共青團湖南省委常委、青年團長沙市委書記;中共長沙市委常委、秘書長。1953年肅反時被誣為“特務(wù)”,后又被打成“反黨集團”。1957年3月任中共湖南省委辦公廳綜合組第二副組長、省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1959年被開除黨籍,下放農(nóng)場勞動,月薪15元。1963年調(diào)湖南歷史研究所從事研究工作。1970年下放到五七干校,其間,與友人無話不談,唯獨不談學運。1980年后,任湖南省社科院副院長、黨組成員、正廳級顧問。1987年,當選為省政協(xié)常委、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副主任。20世紀80年代與我有書信往來。]
根據(jù)中共黨史資料和岳喜瑞的回憶:青年救國讀書會成立于1939年冬,是一個秘密進步組織,由高耀墀、孟慶元等負責。1940年秋重又組成,由高耀墀、劉守楨定期與共產(chǎn)黨員周慶立聯(lián)系。但中國共產(chǎn)黨三臺中心縣委書記侯方岳前已離去,國立六中的中共黨組織處于失去上級領(lǐng)導(dǎo)的狀態(tài)。這些負責同學能在校內(nèi)外國民黨、三青團、特務(wù)組織的重重壓迫下,把進步同學組織起來學習是不易的。岳喜瑞說,“讀書”活動在清除可疑分子后仍在繼續(xù)。估計只能維持到1940年底,因為1941年初,皖南事變發(fā)生了。
1940年底,國民黨山東省政府在大后方招考合作人員,到重慶受訓后回山東各縣任合作室主任。校方向?qū)W生大肆宣傳,所以報名者甚多。他們在考試后,在校內(nèi)顯眼處張貼錄取名單。我見榜上有馬麟彩、石懷芝、劉守楨的名字,感到驚訝,后來才想到他們是借機回山東,再尋找歸宿。
(馬麟彩回山東后到渤海根據(jù)地,劉守楨到冀魯豫邊區(qū),還有一些同學或早或晚進入了革命根據(jù)地。馬麟彩后用名馬林才,1949年后在山東省供銷合作總社工作,時有來往?!拔母铩焙笕吻鄭u市經(jīng)委主任。劉守楨后用名劉星野,1949年后曾任職平原省民政廳,第二、一、三、四機械工業(yè)部辦公廳副主任、政研室主任?!拔母铩敝胁豢傲枞?,1968年投北京紫竹院湖自盡。1973年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