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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蔭宅

    2016-06-30 00:48:49腰邊酒
    看小說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謝家

    腰邊酒

    (一)民國二二二年九月十六日,這對謝家的仆人甘二來說,與以往的日子并沒有什么不同。他在上午十點的時候繞過謝宅陰森彎曲的回廊,輕輕推開了謝老爺?shù)姆块T,屋子里靜悄悄的,沒人聲。甘二不敢大意,躡手躡腳地走進里屋,只見老爺穿著一身府綢衣褲,正躺在靠窗的藤椅上閉眼小憩。褐色的面頰陷下去,本來就瘦小的老爺看起來竟像一截枯枝。他身旁木幾上的茶杯敞著蓋,估摸著里面的茶水早就涼了。窗外掛著的鶯雀在籠子里嘰嘰喳喳地蹦跳,倒不知他是怎么睡著的。

    甘二怕起來,他急忙上前幾步,將食指放在老爺?shù)谋亲酉拢X得有一呼一吸的熱氣噴到自己指尖上,這才放心地轉(zhuǎn)身想要離開。

    忽然那藤椅吱呀了幾聲,就聽有蒼老的聲音傳來:“是甘二嗎?”

    “老爺您醒了?”甘二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賠笑。

    謝老爺閉著眼,也不看他:“什么事?”

    “回老爺?shù)脑?,剛剛五太太說,二少爺打來電報,說是要回了?!?/p>

    “什么時候?”

    “三天后船到?!?/p>

    “哦?!崩蠣斅牶蟛辉傺哉Z,甘二守在一旁,也不敢動彈。窗外突然就傳來了刺人耳膜的尖叫聲。

    “他回來了!他要回來索命了!救命,救命?。 苯又褪谴善魉ぴ诘厣虾图揖弑煌频沟穆曇?,連帶著丫鬟們慌亂的勸阻:“大太太、大太太?!备识荒切沟桌锏慕新晣樀眯睦镏鳖潱稚弦换?,火柴就從中間啪的折斷了,他忍不住抬頭看了看謝老爺,只見他枯瘦的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色,嘴里狠狠地冒出一句:“這瘋婆娘,又犯病了!”說著抬起胳膊朝窗戶處用力地揮了兩下。甘二忙站起身把窗戶關(guān)好。

    (二)

    二少爺謝秋遠到家時正值下午四點,他的黑皮鞋從黃包車上踏到謝家大門外時,謝家的五姨太領(lǐng)著家里的一干人早已等了多時了,見了西裝革履的二少爺,連忙迎了上去。

    “五娘?!敝x秋遠摘下黑色呢禮帽,微笑著點頭向她示意。穿著雅青色旗袍的五娘一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虛虛地籠著:“秋遠,快讓五娘看看。嘖嘖,幾年不見,長大了不少啊,在外面過得怎么樣?”她上下打量著謝秋遠,見他面色紅潤,挺拔的身子透著一股年輕人的精氣神,顯然在外面沒有吃太多的苦。從衣襟里掏出絲帕,五娘忽然傷心起來,她在眼角拭了幾下:“你可是回來了,老爺最近身子不好,家里總沒有個主心骨。”

    謝秋遠雖不是她生的,但自小跟五姨太的感情倒也很深,見她傷心,連忙笑著安慰:“五娘,我回來了是好事,您該笑才是啊。”

    “五娘老了,見到你們這些小孩子,心里是又高興又難受,”她還帶著淺淚的目光說著,視線往旁邊轉(zhuǎn)了轉(zhuǎn),盯著一直站在謝秋遠身邊的陌生男人“這位是……”

    “哦,”謝秋遠微微偏頭點了一下,那男人便上前兩步,“這位是沈臺沈先生,我在上海的朋友。他以前在洋行做事的,我想著咱這兒也開通商口岸了,以后和洋人打交道的地方會很多,沈臺來,對咱們家的生意有幫助?!蔽迥锫勓?,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男子,見他穿著背帶褲,頭上還帶著一頂鴨舌帽,正是最近上海最流行的時髦打扮。身材很高大,將這洋派的衣服穿得瀟灑有形。五娘嫁到謝家這個豪門大宅多年,眼力早已歷練得差不多,這人看著是年輕,但身上那股老練的氣質(zhì)是掩不掉的,于是連忙跟沈臺寒暄。沈臺客氣地與她聊著,余光卻不由自主往五娘身后瞥,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謝老爺,好艷福啊。站在五娘身后的是十幾位花容月貌的女子,或柔婉或艷麗,美得各有其法。再看看她們的打扮,絕不是丫鬟仆婦,那也只能是妾室了。五娘向來是周全的,她又笑道:“果然是二少爺想的長遠,這些天我就聽著要跟洋人做買賣了呢。唉,這一路上車馬勞頓也累了,趕緊先去給老爺和大太太問個安,就去歇著吧。”謝秋遠剛剛還掛在臉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要去見大太太和老爺這件事讓他十分反感,只不過在這么多人面前,不能表現(xiàn)地太明顯,于是忍了忍,回頭跟沈臺說:“你也隨我來,免得以后還要再費時拜望。”到了謝家,自然應(yīng)該拜會家主,但見謝老爺佝僂如一截枯樹枝,不由心中暗暗搖頭可惜。謝秋遠望見他的表情,知道他在想什么,退出院落外時冷笑:“見了我爹的樣子你就痛心,見了我娘你還不知道要驚訝到什么程度呢。一會兒進門要是聽見她歇斯底里地狂喊,還朝你扔?xùn)|西的話,趕緊躲開往院子外跑,甭管什么客人主人禮節(jié)的?!鄙蚺_愣了,他想不明白謝秋遠的話是什么意思。心中忐忑不安地跟著謝秋遠來到大太太的住處,丫鬟們忙把他們迎了進去,大太太房中的掌事丫鬟小步走過來,壓低聲音道:“大太太剛歇下,等她醒了我轉(zhuǎn)告她,二少爺還是先回去歇息吧。”謝秋遠的臉上明顯有松了口氣的表情,這讓沈臺心中更加犯嘀咕。他朝里屋瞥了一眼,只見一名老婦背著身躺在榻子上,看不見臉。腦后挽起的發(fā)髻斑白,還插了一只小斧子造型的玉簪?!澳呛茫蚁肽銇磙D(zhuǎn)告她是最好的?!敝x秋遠朝丫鬟點點頭,迫不及待地帶著沈臺退了出去。他們走出院外,卻見五娘站在那里等著,臉上的神色微微有些焦急,她見謝秋遠完好無損地出來,放心地笑了一下,趕忙迎上來?!八龥]……”謝秋遠搖搖頭,五娘松了口氣:“瞧我老糊涂了,客人來了竟沒讓人喝杯茶。甘二,先把沈先生帶到客廳,讓丫鬟們把深竹院打掃出來給沈先生住?!薄安挥媚敲促M勁,”謝秋遠攔住五娘,“我住原來的屋子里,把我隔壁打掃好,,讓沈臺住那兒吧?!倍贍敯l(fā)話,五娘自然沒有什么不肯,這些不過是小事。于是回頭吩咐甘二:“照少爺?shù)脑捵??!?/p>

    “是,”甘二躬身,然后對沈臺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客人請隨我來。”

    沈臺點點頭,謝秋遠跟五娘低聲在說些什么,似乎是分別已久的長輩和小輩之間的體己話兒。沈臺識趣,大步跟著甘二走開,給他們二人留下空間。他原本在上海謀生,從小闖蕩江湖。小時后給外國人當了幾年門童,學(xué)會一口流利的英文。后來便投身洋行,專門做洋鬼子的生意,他性格豪爽愛交朋友,頗有些俠義之風(fēng)??删褪沁@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惹上了麻煩,多虧了當時還是律師的謝秋遠替他打贏了官司,這才免了牢獄之災(zāi)。自此兩人就成了莫逆之交,聽說謝秋遠回家繼承祖業(yè)需要幫手,自然義不容辭地跟了來。繞過了幾個院子,沈臺開始在心里感慨,常聽謝秋遠說他家大的就像迷宮,自己還不信,現(xiàn)下看見這些亭臺樓閣流水假山,彎彎曲曲的回廊院落,才知他所言不虛?!翱腿苏埼堇镒!鄙蚺_被甘二的聲音驚醒,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了客廳,門外的天井里種著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樹干粗壯,竟有兩人合抱之圍。翠綠的枝葉茂密遮天,累累垂垂結(jié)了許多白果,看樣子樹齡不小。沈臺猜測,這樹齡怕是不小了。這樣的參天古樹長在這深宅,茵茵郁郁,倒是澤被這一宅上下。是顆老樹了。旅途勞頓,沈臺坐在花梨木椅子上后便累得不愿動彈,他喝著甘二奉上的茶水,便上下打量著屋里的擺設(shè),屋外的陽光透過枝叢照進屋里,一寸寸挪移著。茶香氤氳,他的思緒也隨著飄遠,想起了幾年前與謝秋遠相遇時的情景……(三)上海的雨下起來淅淅瀝瀝,總是沒完沒了。腳踩在地上,似乎用點力氣就能從鋪著的水門汀里擠出積水來。沈臺最近手頭的活兒有點多,在洋行里忙到自鳴鐘敲了十下,猛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窗外全黑的天。他從桌子上站起來,看著鋪開來的賬本,只覺得眼睛酸酸的疼,連胃都不舒服起來。而玻璃上刷拉拉的雨點提醒他這種天氣恐怕連走街串巷賣熱騰騰云吞面的小販都不會出來,于是覺得心里不由煩躁。收拾好東西打傘出門,細細密密的雨點在路燈下飄著,地面的積水映著燈光,昏昏黃黃。沈臺住的地方有些遠,這個點了電車早已停運,他只能走到大路上,想著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拉晚的黃包車。雖是六月,可晚上終究是涼,加上餓著肚子,等待的時間就被分外拉長。終于看到一輛黃包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被針尖似得雨水刺透了。“黃包車!”“黃包車!”兩道聲音同時響起,黃包車堪堪停在他身前,可對面路上也跑來一人,抓住了車身?!安缓靡馑?,這位先生,是我先叫的車。”對方的聲音很好聽,溫溫潤潤??蓞s讓沈臺火大起來,什么叫“他先叫的車”?自己在這里等了好久,明明一個過路的都沒見到。這家伙剛剛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就敢上演先下手為強的戲碼,難道以為他好欺負?“你先叫的?”他冷笑一聲,“這位拉車的師傅剛剛在路口放下了一個大姐,然后才空著車子過來。明明是我先看見的,你還是等下一輛吧。”下一輛黃包車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這里又不是百樂門那種熱鬧的地方,不管多晚都有人蹲在門前拉生意。年輕男子自然不同意,也一步搶上車來沖著黃包車夫喊:“走吧,我付你雙倍車錢?!痹趺粗?,還欺負老子沒錢嗎?沈臺也擠上車,“我付三倍,請你下去!”“你!”兩人對視,那挑釁的眼神竟然讓這個梅雨紛紛的夜晚上升了幾度。拉車的師傅無奈地搓著手,操著一口外地腔:“二位二位,不然你們擠一擠,我先送一個,再把另一個送回去,不知你們?nèi)ツ膬??”“霞飛路。”“霞飛路?!庇质钱惪谕?,沈臺和對方都是一愣。早知道目的地一樣,還費什么口舌。車夫笑道:“兩位先生有緣?!比缓蟊憷疖嚺芷饋?。雨一直不停,雖然有遮雨的車棚,可雨絲還是不客氣地飄進來,把沈臺的褲子染成深色。他條件反射地往里縮了下,卻不慎碰著對方的腿。兩人都往旁邊一避,抬起頭來視線相交。既已坐上了車,他的火氣也消了大半。能同乘一路也是有緣,沈臺掏出名片遞給對方,“抱歉,我姓沈?!薄吧蚺_,永興洋行?”接過他的名片,對方就著路燈的光掃了一眼,沈臺這才有空看清他的五官,長的跟他溫潤的聲音很搭調(diào),斯斯文文的樣子,就是嘴唇有點薄,平添了幾分難以對付的厲害?!拔倚罩x,謝秋遠?!睂Ψ降拿策f到沈臺手里,低頭一看,原來這位叫做謝秋遠,職業(yè)是律師,心下暗想一張薄唇看起來就是很能說的樣子,倒對得起他的職業(yè)。于是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怎料車跑起來后風(fēng)勁有些大,直直灌進沈臺的嘴里,讓他剛剛隱隱作痛的胃開始痙攣。謝秋遠見他皺著眉,臉色看起來有些痛苦,不由問道:“沈先生不舒服?”苦笑一聲,沈臺道:“老毛病了,加班忘了吃飯,胃疼。”謝秋遠頓了頓,恰好他手邊拿著一包什么,此刻竟遞到沈臺手里:“出來時門房給我的,沈先生要是不嫌棄,先墊墊肚子吧?!备糁埌呀?jīng)有騰騰的熱氣傳來。沈臺推拒了幾次,卻推拒不過謝秋遠,便打開紙包享用那松松軟軟的香糕。謝秋遠想得倒也周到,還豎起了公文包為他擋著風(fēng),似乎是怕夜風(fēng)再灌進他嘴里。說不出什么滋味,沈臺這個平日里精明強干的漢子,此刻竟被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給微微感動了,他自小一個人從家鄉(xiāng)流落到上海,從當洋貨店的西崽開始,受盡苦頭才一步步爬到現(xiàn)今這個位置。人間冷暖他早就嘗遍,很少遇到?jīng)]有目的的善意,沒想到在這梅雨紛紛的上海夜色中,還能享受來自陌生人的溫暖。受人恩惠,就算是小小的一塊糕,也讓他記在心中,更何況這塊糕幫他擺脫惱人的胃疼,于是沈臺挑了個風(fēng)和日麗的周末,照著名片上的聯(lián)系方式打電話給謝秋遠,請他吃飯。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起來。后來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知音,兩人經(jīng)常拿著這場相遇打趣,說是“一路之緣,一飯之恩”。彼時他們的朋友圈也已重合,一幫子年輕人笑笑鬧鬧,推搡著沈臺讓他“以身相報”。沈臺原籍山東,北方的漢子性格豪爽,便接著機會貼上去逗謝秋遠。可謝秋遠的伶牙俐齒又是出了名的厲害,兩個人你來我往,倒把朋友們弄的捧腹大笑……。只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沈臺因受朋友的牽連吃了官司,幸得謝秋遠仗義相助替他打贏官司,這才脫身囹圄。于是兩人的關(guān)系就愈發(fā)好起來,頗有些生死之交的意味。想起這些舊事,心里就如同吃了舊日雨夜里那塊香糕般熨帖又甜又軟。直到手中的茶水稍稍涼掉,沈臺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了神。低頭一瞧,黃綠色的茶湯映出自己的面容,嘴角上分明還掛著一絲笑意。他收起嘴角的笑嘆了口氣,若不是后來出了那檔子破事,自己和謝秋遠還能好好地在上海奮斗。不過向來都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雖然謝秋遠的家鄉(xiāng)沒有上海繁華,但謝家勢大,只要他們同心協(xié)力,不怕沒有大展宏圖的那一天。(二)正思忖著,忽然見一個十六七七八歲的貌美姑娘,提著粉盈盈裙子探腳跨進了門檻。那姑娘綢襖的立領(lǐng)處扣著一枚精致的金梅花盤扣,顯得尖瘦的下巴越發(fā)小巧,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雖然小小年紀,卻是貴氣十足。沈臺忙放下茶碗,站起來恭敬道:“請問您是?”

    沈臺打量著她,那女子也反過來打量沈臺。她那黑漆漆的眼睛像是一口幽深的古井,似乎對進入大宅的陌生人充滿了敵意,好一會兒她才收了自己的視線,敷衍道:“我是謝秋遠的妹妹謝楹。”

    “原來是謝小姐,”沈臺心中犯嘀咕,自己也沒惹這個姑娘啊,為何倒像欠了她幾百塊大洋一般橫眉豎眼的。謝秋遠在洋行里,自然耳濡目染了洋人對女子的紳士風(fēng)度,從來都是彬彬有禮。只是沒想到謝秋遠為人瀟灑,他的親妹妹看起來竟是這般傲慢驕縱,當下也不好說什么,便依舊撮起了笑容,躬身作揖:“失敬失敬?!?/p>

    “沒什么好失敬的,”謝楹走到沈臺跟前,抄著手冷笑一聲:“我就是想來看看,自尋死路的人,到底長了個什么三頭六臂的樣子!

    她雖是個女子,可語氣卻利落刻薄狠毒,刀子一般擲向沈臺,沈臺沒有防備,被她這硬邦邦的話弄得一愣,剛要開口問清原委。可謝楹卻不給他任何的機會,說完轉(zhuǎn)身便走,只剩沈臺一個人直愣愣地站在客廳里,一頭霧水。半響之后,卻從窗外傳來幽幽的嘆息,竟是謝楹站在院子里沒有走遠,“看在你長得還算順眼的份上,給你句忠告:“不想惹麻煩想活命的話,離我哥遠點,離這個家遠點,趕緊收拾包袱遠走高飛,千萬別再回來!”

    (五)黑夜流水一般從窗欞與門縫中滲了進來,沈臺仰躺在床上,枕著胳膊一遍一遍地想謝楹說的話,卻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初到這座城市,原本的興奮和新奇都被謝楹幾句莫名其妙的話語給弄得有些掃興澆得透心涼。眼見著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可沈臺依舊輾轉(zhuǎn)反側(cè)。嘆了口氣,他干脆把被子一蹬,一骨碌翻起身去敲隔壁的門,謝家的院子重重疊疊,而他正巧和謝秋遠住在一所院落中,方便得很。“秋遠,睡了嗎?”

    “沈兄嗎?進來吧?!敝x秋遠穿著白綢寢衣,正半蓋著被子倚在床上看書。見沈臺來了,便把書放到一旁。沈臺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將今天遇到謝楹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聽,末了好奇地問:“我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可為什么她又讓我離你遠點?”

    謝秋遠聽后,沉吟半響,似乎在思忖著該不該說實話。最后他終于抬起頭,坦誠地直視沈臺:“雖然我想過幾天再告訴你,既然楹兒已經(jīng)說了,那早早晚晚都一樣。不過你聽了之后,不要害怕,也不要怪我胡說八道。”謝秋遠的這種態(tài)度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在上海,謝秋遠是個小有名氣的律師,青年才俊,就算是再難的案子也沒見他退縮,可他在說這番話時,竟這樣猶豫吞吐。沈臺溫和地笑笑,表示自己并不害怕,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謝秋遠勉強笑了一下,開口道:“楹兒她……她大概以為我想拿你當替死鬼?!碧嫠拦??沈臺睜大了眼。先是謝楹的話句句匪夷所思,而謝秋遠更是震得人頭暈?zāi)垦?,只聽他繼續(xù)道:“沈兄,你還記得我說過我們家的大宅,蹊蹺得很嗎?”沈臺點點頭,這話謝秋遠似乎以前說起過,不過他沒細說,自己也便沒有放在心上:“記得,可究竟是怎么蹊蹺?”沈臺閉上眼睛,幾番咬牙,似乎在心里和自己不知名的恐懼交戰(zhàn),半響才從唇縫兒里擠出一句:“不瞞你說,我們家自打前幾輩起,就不太平!”

    “不太平?”

    “是,不太平?!敝x秋遠打開了話匣子,反倒不似剛剛那么吞吞吐吐:“今兒在門口接我的,那許多年輕的女子你看到了沒?”

    沈臺想了想那個場景,果然鶯鶯燕燕,十幾個年輕的女人站在五娘身后,把這秋天打扮得如同是春日般熱鬧嬌艷。

    謝秋遠苦笑一聲:“那些都是我的庶母,算起來,從小到大,活著的加上死了的,我倒有三十幾個娘呢!”

    沈臺一愣,大戶人家三妻四妾多了去了,雖然謝家有些夸張,但如果這就是謝秋遠的煩惱,那也太平常了。難道是謝秋遠的父親寵妾滅妻,讓他的親生母親受到了冷落,所以他心中不甘?應(yīng)該不會吧,想到這兒沈臺接腔:“有錢人,多娶幾個妾也是常事。”

    “你不明白,”謝秋遠搖了搖頭,“這些女子,不是因為我爹好色才娶回家沉醉溫柔鄉(xiāng)的。說起來她們都是苦命人,雖然好吃好喝,錦衣玉食,可又有什么用?嫁給一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子。城東謝家,有名的大富之家,也是有名的索命之家,每年都要死兩個人,死法離奇,什么樣的都有,我前幾輩,總是只有一個男丁。我爹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就拼命置妾,他的意思,死個小妾總比死兒子強。可是也說不準,有這么多姬妾,子孫總該很多,可我那些兄弟姐妹要不就是小時候夭折,要不就是長大后暴斃,留到現(xiàn)在的沒剩幾個?!?/p>

    哪有這么離奇的事,沈臺猶疑著,想到今日在門外看到的那些年輕嬌艷的面孔,卻不由地升起一股詭異之感:“恐怕是巧合吧?!薄扒刹磺珊衔也恢?,”謝秋遠面露迷茫:“不過謝家一直有個傳說。據(jù)說我祖奶奶那會兒很窮,有一回湊巧不知救了個什么山精水怪的妖物,那妖物要報答她,于是就問她是想當代富呢,還是想讓她的兒子那代富?我祖奶奶也絕,她說要從當代到后代,子子孫孫富貴不斷。那妖物就答應(yīng)了,只是每年要收兩個謝家的人做代價,聽說還簽了什么契約的,自此以后,謝家便發(fā)起財來,可人丁也漸漸凋落?!薄斑@……”沈臺自小接觸西方文化,對這些鬼神之說并不相信。謝秋遠見他的表情,便已經(jīng)猜到他在想什么,“沈兄,按說我也是接受現(xiàn)代教育的人,可就算我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些年來,謝家為何做生意順風(fēng)順水,可謝家人卻雷打不動的一年走兩個。”謝秋遠的這一番話,攪得沈臺腦子里亂哄哄的。要說心里話,他對這些東西是不信的??稍诤M饬暨^洋的謝秋遠卻信誓旦旦地對他講著這些離奇的故事,不由他不有兩三分動搖。想不出反駁的理由,又見謝秋遠臉色有些蒼白,于是趕緊勸道。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找出契約,毀了它不就結(jié)了?”

    “說的容易,誰知道那契約藏在什么地方。其實我這次回來,也有這個打算,如果爹把家里的事務(wù)交給我,我就有權(quán)去翻那些房契地契還有生意間的合約,說不定能找到什么?!闭f著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我爹總說謝家風(fēng)水好,是蔭宅,有祖蔭庇佑。可我看,陰宅還差不多,老這樣死人,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沈臺跟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擔(dān)心起來:“如此說來,你回來豈不是很危險?”

    沈臺慘然一笑:“你說的不錯,謝家每代都只能留下一個孩子。我是嫡子,但不是長子。我娘是原配,可她早就瘋了,見著我就叫索命鬼,別人都傳言我不是她生的,可我們的眉眼卻又像極了。我還有個大哥,你想見他的話,得等到半夜才行?!闭f著從枕頭下掏出了金質(zhì)懷表,啪的打開一看,忽然陰測測地一笑,“十一點,他馬上要到了?!?/p>

    沈臺被他的笑嚇了一跳,他想不到平日里溫潤如玉的謝秋遠還能有這樣的表情,加上剛剛聽到的離奇故事,這手心漸漸就冒出了冷汗,剛想說點什么,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大聲呼喝,接著就是門被呼啦推開的聲音。

    “二弟、二弟你回來啦?”

    沖天的酒氣撲面而來,一個男子踉踉蹌蹌地闖進里屋,醉醺醺地迎著沈臺就來:“呀,二弟,幾年不見,你倒是長高了不少?!?/p>

    沈臺哭笑不得,謝秋遠忙走到那男子身邊道:“大哥,你認錯人了。”

    謝家大哥眨了眨醉得通紅的眼,轉(zhuǎn)過頭盯著謝秋遠瞧了半響,又看看沈臺,左右環(huán)顧這么四五回。這才打了個酒嗝,呵呵笑道:“二弟,原來你在這兒啊,讓我好找。我說,這次回來,你打算要索誰的命???”

    沈臺聽著謝家大哥的話不對勁,剛想上前去拉開他,可他卻一把卡住了謝秋遠的脖子,猛地把他壓在拔步床架上,雙手一邊用盡全力地收緊,一邊瘋了一樣嘶吼:“我掐死你這個索命鬼!掐死你這個索命鬼?。 敝x秋遠沒有防備,手扯著他大哥的手腕拼命地掙扎,雙腿亂蹬,一時間臉漲得通紅!沈臺連忙沖上前去拉架,可醉漢用起勁兒來不知好歹,三個人下死命地掙扎,從床上滾落到地上,廝打糾纏,把那床撞得咚咚響,桌子上的茶壺瓷杯在八仙桌上蹦跳著,傾了滿桌的茶水順著桌沿線一般的往下滴落。接著又被大力撞得滾落下來,干脆跌了個粉身碎骨,屋子里吼聲碎瓷響成一片,纏斗了將近一分鐘,可謝家大哥的虎口依然卡得死緊。沈臺急起來,他干脆跪著直身,提起拳頭朝著謝家大哥的臉狠狠一拳招呼過去,只聽一聲慘呼,那人抱著鼻子滾到一旁,血立刻從他掩住鼻尖的指縫里溢了出來。沈臺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謝秋遠倚在床腳處直咳嗽,脖子上的卡痕通紅,而大拇指扣緊的脖頸中央已經(jīng)變成了紫黑的兩道??吹纳蚺_心中火起,直想要上前把那個借酒耍瘋的謝家大哥給揍成豬頭!他狠狠瞪著那醉漢,卻不料謝家大哥完全沒有了剛剛瘋子一般的殺意,反而像個斷了線的木偶一般,呆呆地跪在地上盯著自己的雙手,鼻子里的血一滴滴地落在他的手心里,聚成小小的一灘。盯了好一會,他忽然放聲哭了出來:“二弟,你心真狠那,誰的命不是命,誰的命不是命啊……”

    沾著血的手用力扯著自己的頭發(fā),那惡人先告狀的哭嚎聲悲慘凄涼,哭得沈臺心底發(fā)顫,禁不住就去看謝秋遠。只見謝秋遠額上的發(fā)散落下來,用被半遮住的眼睛注視著他的大哥,那目光中的冷漠,簡直陌生得令人心悸……(三)中國人自古都講究個兆頭,都說萬事開頭難,頭開好了比什么都強??勺詮倪M了謝家,這還不到一天的功夫就出了如此多的幺蛾子,沈臺心里有一百個不得勁,總覺得處處透著詭異。謝秋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他的大哥為什么要下殺手,謝家小姐的那句話又是什么意思。這些疑惑盤旋在他腦海里,搞得他早上起來都昏昏沉沉的。“嘶。”謝秋遠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沈臺搓搓臉強迫自己清醒,抬眼望去,只見謝秋遠穿著寢衣,正對著鏡子扭著脖子看。脖頸上紫色的掐痕,竟是比昨晚的顏色更深了。昨晚謝秋遠的大哥謝長安在這里發(fā)了一通酒瘋,最后被仆人們給架回自己的院子里,沈臺怕他再來,干脆就和謝秋遠抵足而眠,只可惜滿腹心思,睡的并不沉穩(wěn)。從床上起身走過去,沈臺的身影也出現(xiàn)在鏡子中,兩人在鏡面里對視皺眉,都在發(fā)愁這種情況怎么出去見人?!澳愦蟾邕@是下死手啊?!敝x秋遠擺弄著寢衣領(lǐng)子,嗤笑一聲:“本來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我死了,他便能安全幾分,大哥雖然屁本事沒有,可吃喝玩樂捧戲子的日子更舒坦,他肯定沒活夠?!鄙蚺_語塞,這世上反目成仇的兄弟多了去了,但親自動手要掐死自己弟弟的,也是少見,只好嘆氣道:“不能穿西裝了,你帶長衫回來了嗎?”上海是個洋派的地方,謝秋遠做的又是律師這一行,可以說自打認識那天起,沈臺就沒見過他穿長衫的樣子??刹弊由系钠?,穿上西裝出去非得惹人側(cè)目不可,只有長衫的豎領(lǐng)還能將就著遮掩一下?!皼]有,”謝秋遠想了想:“不過柜子里有我以前穿的衣服,應(yīng)該還能找出幾件?!币郧暗囊路??謝秋遠在上海幾年,就算衣服收拾得整整齊齊放在柜子中,那也有些霉味了,總不能拿出來就穿。謝秋遠倒不在乎,他一邊往柜子那兒走一邊解釋:“你不知道,這個家是五娘在管,她這個人一貫面面俱到。知道我要回來,所有的東西肯定都準備得妥當了?!闭f著打開衣柜的門,翻找了幾下,果不其然便捧出一件青色長衫,干干凈凈一看就是才漿洗過的。這算解了燃眉之急,兩個人匆匆忙忙換上衣服,可謝秋遠昨天因用手掰著他大哥的胳膊,指頭用過了勁兒,再加上多年不穿長衫,擺弄了好一會兒領(lǐng)口的扣子就是系不利索,沈臺只好湊過來,低下頭幫他弄扣子。謝秋遠微微揚起脖子,看著沈臺那極認真的表情,半晌嘆了聲:“對不住。”“嗯?”沈臺的目光依然黏在扣子上,只發(fā)出了單音節(jié)的疑問?!安辉摪涯阃线M我們家這攤渾水里?!薄班耍笨圩咏K于系好,沈臺后退兩步歪頭打量了一番:“兄弟多年,刀山火海我都能陪你走,這算什么。”還別說,五娘果然是周到,這件長衫完美地遮住了謝秋遠脖頸的傷痕,平添幾分書卷氣,沈臺滿意地點點頭:“你們家五太太倒是個妙人,這上上下下打點得很是周全”謝秋遠拽直長衫:“沒有她,謝家就得垮大半。說起來……”他皺眉想了一下,“除了我爹跟我娘,五娘是這宅子里活的最久的一個了,她在我們家待了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沈臺默默地算著,若是謝秋遠說的那些事是真的,謝家一年要死上兩人,那二十多年就死了接近五十個人,五娘這么多年都能安然無恙,也是命大?!安贿^我記得五娘也一腳踏進過鬼門關(guān)。好像是我七歲那年,她病得很重,眼看著要不行了。丫鬟婆子們都說,祖宗今年要收的便是五太太,可沒想到臨了竟是另一位姨娘不慎落入了花園池塘了,冬天冷她又不會水,救上來就是個死的。”“后來呢?”“死都死了,還有什么后來。”謝秋遠的聲音有些低沉,“不過五娘倒是漸漸好了,一晃這么多年,沒見她再病過?!闭f完這番話,兩人都沉默了。一時間屋子里靜悄悄的,晨光從窗外擠進來,趴在地上一分分前行,謝秋遠扯著領(lǐng)子扭扭頭,煩躁不已。沈臺也是千百個念頭往外冒著,卻沒個定主意。謝家的事太過離奇,簡直不能以常理度之。過了好半天,才開口問?!澳悄闶窃趺创蛩愕模俊薄跋炔橘~,咱們不是回來接手生意的嗎?我打算借這個機會把地契房契賬本都翻一遍。老祖宗要是真的留下什么契約,總得寫在紙上吧,說不定,還真能找出什么線索來?!薄安橘~?”謝老爺從床上半抬起身,看著下面的甘二,“他親口跟你說的?”“是,二少爺說想看看謝家地契房契,還有生意鋪子里所有的賬本?!薄昂?。”謝老爺轉(zhuǎn)向旁邊伺候的五娘,“小蕓你看,他這野心可大的不得了啊!”五娘忙笑道:“老爺這話重了,二少爺本來就是回來管理家業(yè)的,若是啥都不知道,還不得讓鋪子里那些掌柜的給哄了。再者……他本就是謝家的兒子呀?!崩蠣斶@才不言語了,他把手向五娘甩了甩,多年夫妻,五娘立刻領(lǐng)會,這是把事情交給她辦的意思,于是她向甘二使了個眼色,兩人便走到外間去。甘二落下一步跟在后面,小聲問:“五太太,這有些不妥吧。雖說這次回來,老爺是打算讓二少爺繼承家業(yè)的,可所有的房產(chǎn)地契……”說到這兒便住了嘴,偷偷打量五娘的神色。剩下的話他沒說,老爺膝下還有一個大少爺和小姐,謝家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謝秋遠瞧著竟是想一網(wǎng)打盡的架勢,這要置自己的大哥與妹妹何處?“胃口是大了些。”五娘無意識地轉(zhuǎn)著腕子上的翡翠鐲,撫了半響才到,“算了,既然他要看,就拿給他吧。”“五太太?!备识行┎唤猓y免提高了聲音。五娘搖搖頭:“老爺?shù)囊馑季褪窍惹么蚯么蛩缓蟊隳媒o他。其實早晚都是他的,楹兒是個姑娘家,大少爺?shù)男乃家膊辉谶@上面。他要是有良心,將來別餓著他大哥就好,只是,將來的事……”五太太不往下說了,主仆兩人都明白,謝家人的命都是過一年算一年,將來的事誰都說不準。本來謝秋遠離了這所宅子,遠遠躲到上海去是最安全的,誰會想到他還能回來呢?甘二不解,聽說二少爺在上海當律師的薪水不少,何苦要冒著丟命的危險跑回來。歷代謝家的子孫里,熬到成年的大概只能有一個。這一代居然還有三個兒女,不能不說是個奇跡,這大概也跟老爺廣置姬妾有關(guān)?!靶∈|,小蕓?!崩蠣斣诶镩g喚起來,五姨娘急忙轉(zhuǎn)回里間,甘二也跟著進去。老爺這一筒煙已經(jīng)吸完,正要起身,兩人趕緊上前伺候。已是秋日,樹葉從深綠變?yōu)榻瘘S,謝老爺下了煙床不經(jīng)意抬眼,瞧見窗外搖曳的一樹金葉,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阿霞和彩娘的周年已經(jīng)過了吧?”這兩人都是去年過世的小妾,五姨娘半蹲著身幫他系著扣子,隨口答道:“可不是,一年多了,這日子說快也快。”謝老爺點點頭:“找媒人,也該再娶兩個了。”五姨娘的動作微微頓了頓,卻只是一剎那的功夫,就跟沒事人似的又重新幫老爺整理下擺,“等會我喚了媒婆來,吩咐她們立刻去辦?!保ㄋ模┲x家家大業(yè)大,沈臺可算是見識到了。他們光是整理房契地契和賬本,就耗費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謝秋遠看的極為認真,還專門做了本帳,記錄每張契約的文書號與地點。謝家不僅有成片的良田,甚至連城外的一座山都是謝家的產(chǎn)業(yè)。更別提城里的店鋪了。只是謝秋遠并不滿足于這些,他從幾家鋪子里分別提了些款項出來,要再建一個洋行。這正是沈臺的老本行,他們約見了幾位外國人,謝秋遠的意思是想要一手的貨源,先跟這些人打著交道,等將來洋行壯大了,可以自己弄船跑跑國外,把價錢壓得更低一些。沈臺最近和這些人談判,忙得不亦樂乎。那些蹊蹺的事情倒沒有時間考慮,查賬時他們也留意過,可連神秘契約的影子都沒見到。于是這些事便慢慢地拋之腦后,謝秋遠漸漸地也不像第一天回來時那么陰沉,變得有說有笑起來。沈臺一顆心放進了肚子里,謝秋遠前幾個月在上海輸了場憋屈的官司,人就有些悶悶不樂,回到家里更是變得陰郁,都有些不像沈臺先前認識的那個大好青年了。在沈臺眼里,謝秋遠有十二分的優(yōu)點,聰敏能干,對朋友也盡心盡力。見他消沉,自己心里焦急得很,只是不好表現(xiàn)出來。這天上午,他們從英國人斯密斯先生那里出來,只見街上人來人往,穿旗袍的女子坐在黃包車里,小孩子拉著父母的手,長衫男人夾著報紙行色匆匆,秋高氣爽,難得的好天氣。兩人相視而笑,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歡暢。斯密斯先生終于不再咬死價格,眼看著離簽訂合同又近了一步。“走,喝酒去?”“還等什么,”沈臺攬住謝秋遠的肩膀,把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他肩頭上,“餓死我了,趕緊帶路?!贝枷銟堑男《帜_極麻利,剛點好菜就端上來,酒也燙的剛剛好。謝秋遠為沈臺斟滿酒,兩人不約而同地舉杯,叮的相碰,一口美酒加上一口佳肴,吃得不亦樂乎。醇香樓的生意好得很,坐在謝秋遠身后的那桌,大概四五個客人,正一邊喝一邊聊天。幾個男人喝得半醉,聲音難免大了些。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鞍?,謝老爺又納妾了你們知道嗎?”“這算什么新聞,謝老爺哪年不納妾。我就是奇怪,這些個姑娘真是不要命,明知道謝家是火坑,還敢往里跳。她們這一進了門,往族譜上一記,就等著被索命吧?!逼渲幸蝗藝K嘖搖頭:“哪是姑娘不要命啊,是姑娘的父母不顧女兒的命。不過聽說嫁到謝家的姑娘,家里都窮得揭不開鍋,眼見得就要餓死了。拼了命去博一場富貴,說不定還能錦衣玉食很多年呢。”他們這廂說得高興,那廂沈臺聞言不由眉頭皺起。沒想到謝家的事早已成了外人茶余飯后的談資,被人在舌頭上顛來倒去,可謝秋遠就跟沒聽到似的,一口接著一口吃菜。這幾人不知道謝家的二少爺就坐在自己身后,依舊是七嘴八舌:“我要是謝老爺,早就把那什么勞什子契約給毀了,一年一年的死人,多晦氣!”“所以說你發(fā)不了財吧?!绷硪粋€人嘲笑他,“謝老爺對那契約寶貝著那,沒有契約,謝家能是咱這兒的首富?要我說,咱們過年殺雞殺豬祭祖宗,人家謝家,是殺人祭財神呢。”“照你的意思,人不是妖精收走的,是謝老爺殺了供奉的?”“那可說不準,誰知道呢?!薄鞍?,話不能亂講。謝家這么多年,年年死人,難道衙門里的官是留著喘氣的不成,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他謝老爺就不怕王法?”“王法?”一個人喝的舌頭都有些大了,“王王王法算老幾,只要有權(quán)有錢,弄死幾個人算什么,照照樣手眼通天!”啪的一聲,謝秋遠原本伸出筷子去夾菜,可菜沒夾到,筷子竟然被生生握斷。沈臺聞聲而起,踹開凳子就要去找那幾個人的麻煩??伤麆傋咭徊剑捅恢x秋遠半路橫伸出的胳膊攔住,那人的表情不變,可話語卻是從牙縫里狠狠擠出來的:“結(jié)賬,我們走。”

    從醇香樓出來向東,再走一里來路就是大海,海風(fēng)浩蕩,讓每個人都被迫露出額頭。他們二人在岸邊并肩而行,一路默默無言。浪聲嘩嘩,沈臺終于開口:“秋遠,別往心里去,醉漢的話有什么可在意的。”謝秋遠彎下腰,撿起一塊晶瑩的鵝卵石,無意識地在掌中磋磨著,好半晌才開口:“沈兄,你還記得上海那個姓許的嗎?”沈臺疑惑地皺起眉頭,不知道為什么謝秋遠忽然想起了這個人。他當然記得,姓許的是律師,謝秋遠那場最憋屈的官司,就是輸在他手里??蓪嶋H上,那場官司本該贏的,他旁聽過庭辯,謝秋遠的發(fā)揮實在是精彩無比,因為他在替阿陳打官司,所以下足心血。阿陳便是當日他們偶遇時在雨夜里拉車的車夫,因為沈臺和謝秋遠恰巧住得近,熟了之后便講定包月,由他接送上下班,其他時間隨阿陳自己去做生意,倒也方便??商煊胁粶y風(fēng)云,阿陳竟被上海街頭的車給撞死了,撞死他的是恰好是沈臺洋行的總辦。那日他喝的酩酊大醉,居然還敢開著車到街上亂晃,可憐的阿陳就這樣命喪車輪之下。他是從外地逃難來的,一家老小都靠著他一個人拉車過活,謝秋遠看著他們家人痛不欲生的哭號,雖然當時他拉的不是自己,但仍然站出來給他家免費打官司??蓻]想到的是,洋行的總辦有權(quán)有勢,那些巡警法官收了錢便徇私枉法,竟然反過來給阿陳的家里人定了個誣告罪,弄得他們家破人亡。謝秋遠本是個熱血青年,想要彰顯正義,卻被邪惡強壓一頭。無計可施之后便辭去了律師的職位,帶著一起辭職的沈臺回到家鄉(xiāng),接管了家里的生意。這事在謝秋遠心里是個過不去的坎兒,在沈臺心中何嘗不是。他到現(xiàn)在依舊記得阿陳留下的孤兒寡母,哭得天塌地陷的樣子。他也記得庭審之后,謝秋遠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臉色煞白??蓪Ψ降脑S律師卻耀武揚威地走過來,那張油胖的臉湊到謝秋遠耳邊,不知說了句什么,害得他整個人都搖搖欲墜,連嘴唇的顏色都褪去了。這事謝秋遠不說,沈臺便不問,怕的是勾起他的傷心事。只是現(xiàn)在,他實在是憋不住了:“姓許的那天到底跟你說了什么?”“他說,”謝秋遠使勁咬了咬下唇,“他說,想要贏,光有能力不行,還得靠實力,小子,你嫩著呢?!蹦芰Γ瑢嵙??沈臺微微思忖了一下,立刻明了。作為律師,謝秋遠的專業(yè)能力絕對是不輸?shù)?,可許律師背后靠山的實力更大,能買通法官顛倒黑白?!斑@個訟棍!”沈臺呸了一聲,缺德事做多了,也不怕遭報應(yīng)??芍x秋遠卻自嘲地一笑:“他沒說錯,剛剛那幾個醇香樓的人……也沒說錯什么。有錢能使鬼推磨,說不定我們謝家,這么多年扮演的也是這種角色?!薄澳銊e胡思亂想,”沈臺有些生氣,“這些年你們家不僅僅死了許多小妾,很多沒長大的兒孫不也沒留下,虎毒尚且不食子呢?!敝x秋遠哼了一聲:“那倒不一定,在我爹心里最重要的就是錢財,第二位是鴉片煙,或許五娘還能占上點地方,剩下的便什么都沒有了。為了謝家的富貴,他可是什么都做得出來;不僅僅是我爹,我娘從小就看我不順眼,哪一天我要是沒了,她恐怕要開心地笑出來。”謝秋遠的那個親娘大太太,沈臺雖然進家門那天沒瞧見,可是下人們嚼舌頭嚼多了,他也聽了幾耳朵。據(jù)說時不時地就要犯失心瘋,好的時候在佛堂念佛,壞的時候歇斯底里,下人們都挺怕她。有這樣一對爹娘,也真夠謝秋遠受的。“從小我就恨他們,”謝秋遠盯著海那邊的天際,喃喃著,“所以剛剛長大,就迫不及待地離開家,我曾今發(fā)誓再也不回這個地方,此生永不見這些扭曲的親人??墒恰彼D(zhuǎn)過頭來,目光熠熠地盯著沈臺,“可是許律師說的對,我還嫩著呢。什么正義什么法律,有錢有權(quán)你說的話才是真理!你看看現(xiàn)在,王法算什么,就是因為阿陳是個窮拉車的,就是因為我在上海是個小蝦米,所以他們才會這樣明目張膽地草菅人命!”“秋遠……”沈臺上前一步,不知該說些什么。他知道那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因為那不僅僅關(guān)乎阿陳的性命,還關(guān)乎謝秋遠心中一直以來的信仰。它把一個正義的青年,變成現(xiàn)在這幅憤世嫉俗的樣子。謝秋遠朝他擺擺手,“所以我回來了,謝家在這座城里是首富,可還不夠。我要借助這些錢財一步、一步地走到上海,不管付出什么代價!姓許的不是要用實力說話嗎,盡管來吧?!彼咽种械涅Z卵石狠狠地拋出去,石頭重重地砸進翻涌的浪里,發(fā)出沉重的聲響……(五)

    自那日過后,沈臺就一直忐忑不安。不詳?shù)念A(yù)感籠罩著他,總覺的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就連謝家的喜事都沒有沖淡這種情緒。兩個哭哭啼啼的丫頭乘著喜轎被抬進來,家譜上添了劉氏、曲氏兩人。說起來也怪,別家小妾是不上家譜的,唯有他們家,謝老爺?shù)拿趾竺胬s雜跟了一堆老婆。沒想到喜事過后沒幾天,就出了喪事。

    謝家的第二十九個姨娘,死了。她穿著整齊地死在自己的香閨里,胸口被戳了好幾刀,血從床上蜿蜒下來,分支成幾條血流在地上爬行。聽下人們說,她總是喜歡穿朱紅色的旗袍,豐滿美艷,嫵媚的杏眼流光溢彩。二十九姨娘是堂子里出來的姑娘,笑起來時院子外都能聽得到。兇手很快就被查了出來,居然就是謝家小姐謝楹!因為有仆人見她那天早上拿了一把有血跡的刀,神色漠然地進了自己的屋里。

    憲兵自然要將謝楹帶走,當她被請出屋子時,還未來得及梳洗。及腰的長發(fā)散落下來,領(lǐng)口的金盤扣也松了,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脖子。五姨娘哭得簡直要暈過去了,幾個丫鬟都攙不住她。除了老爺病在床上,謝家的老老少少主子仆人都站在銀杏樹下,看這一場生離死別??芍x楹卻面色平靜,她走到五姨娘的身邊,捧著她的臉輕聲安慰:“五娘,別傷心,我還會回來的?!闭f完挺直身子,對著站在沈臺身邊的謝秋遠冷冷一笑,“哥,你放心,我還會回來的!”說完,頭也不回地跟著憲兵走了。沈臺當時站在謝秋遠旁邊,在一家大小的眼里,謝秋遠似乎對他妹妹的挑釁沒有什么反應(yīng),如同凍住的冰一般面無表情,可離他最近的沈臺卻感覺到了謝秋遠難以察覺的顫抖。謝秋遠的心情感染了他,他不著痕跡地靠過去,緊緊攥住他的手。謝秋遠感覺到他的動作,抬起臉來朝沈臺慘然一笑,笑得沈臺心中一緊,簡直要忍不住張嘴大吼:“這他媽是什么家族!都給老子弄得什么破事!”可他卻咬牙忍住了,兄妹不像兄妹,活了你我就要去死,夫妻更不似夫妻,娶回來的嬌妻美妾不過是活生生的祭品。他真想立刻就離開這鬼地方,可是不行,謝秋遠還在這里,這兒有他們剛剛起步的生意。這兒還有詭異的契約,等待著他們尋找出來,撕個粉碎。沈臺想起了第一天回來時,謝秋遠聲音低沉地說“這樣一直死人,什么時候是個頭啊?!笔前?,什么時候是個頭呢。沈臺手上用勁兒,簡直像是在用動作立下承諾,不管怎樣,他也要幫謝秋遠查清事情的原委,找出契約!

    因為出了這事,關(guān)于謝家的傳聞在大街小巷甚囂塵上,有說那姨太太是跟謝小姐為了搶一串珠寶而喪命的;也有說她們倆自一開始就不和,總是吵鬧廝打;更有甚者竟然斷言謝小姐是因為和二十九姨娘看上了同一個男人,爭風(fēng)吃醋以致起了殺心,而那男人就是儀表堂堂的沈臺。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越傳越玄乎,在茶館酒肆里被人一遍遍嚼著,到最后連細節(jié)都編得真真切切。風(fēng)聲傳到謝秋遠耳朵里,弄得他焦急不已,雖然他跟謝楹從小就不親,可好歹她也是謝家的女兒。于是他把生意都全撂給沈臺,一趟趟地往警局里跑,卻是一點成果都沒有。轉(zhuǎn)眼間秋去冬來,臘月的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到謝家大院中,將琉璃翠瓦掩成一片皚白。這幾個月過去,契約還未找著,可謝楹卻真的回來了。她的歸來讓全家人目瞪口呆,而護送她回家的警察說,她其實是被冤枉的,因為有人在揚州抓了個強盜,一問之下,那家伙不僅交待了搶劫案,連身上的命案也一并交待了。原來那姨奶奶和他有私情,本來說好了與他私奔,可臨了卻又反悔。他氣不過,趁著天黑翻墻進去給了她幾刀,又帶著錢財一跑了之。上面審了個明白,于是數(shù)罪并罰給他吃了槍子。謝楹自然放了回來。五娘高興地老淚縱橫,拉著謝楹不松手,一直在念叨著:“孩子你受苦了,受苦了?!边B甘二這樣的老仆也都低下頭悄悄用袖子抹淚??芍x楹卻一反常態(tài)地?zé)o動于衷,平日里她跟五娘最親。而那天她卻沒有跟五娘說半句話,直挺挺站得像只蠟偶。謝家的人都說她是被嚇壞了,也是,哪家嬌滴滴的小姐被投到女牢里折磨幾個月,還能面不改色?甘二安慰五娘,說三小姐受了驚,過幾日便好了。五娘噙著淚,吩咐人安排謝楹休息??勺屗腥藳]想到的是,謝楹白天還好,晚上竟然手執(zhí)一把長刀,氣勢洶洶地在謝宅里轉(zhuǎn)悠,嚇得眾人一個個花容失色,驚叫著躲進屋里瑟瑟發(fā)抖。請來的郎中細細為被綁起來的謝楹診脈,而后捻著胡須低嘆一聲,示意謝秋遠和五娘跟他到外屋,而后細細相告:“小姐這個病,是因為驚懼過度,心神被擾所致,也就是老百姓常說的失心瘋?!薄笆寞??”五娘猛地用手絹捂住了嘴,這宅子里已經(jīng)有個大太太了,怎么連三小姐都逃不過嗎?謝秋遠擔(dān)心的不僅僅是這個,更擔(dān)心謝家老小的安全:“那大夫,能治好嗎?”郎中搖搖頭:“待我試試,只是這病來得兇險,保不齊……”謝秋遠看看五娘,再看看里屋被五花大綁的三妹。低頭思忖了一下:“看來在她好之前,只能天天這么綁著了。”“不可不可,”郎中急急搖頭,小姐這失心瘋又與其他不同,瘋里帶著狂性,若是一直綁著她,一股怒血竄進心里,恐怕會七竅流血而死?!辈荒芙墸可蚺_在一旁聽著,簡直就是目瞪口呆。不綁著她,難道任她拿著刀滿院子行兇?他瞥了眼謝秋遠,見他眉頭緊皺著。一臉為難之色,此刻屋子里大大小小的視線也都聚集在他臉上,似乎都在等他的一個吩咐。沈臺知道他難做,若是綁了,三小姐弄不好死掉,謝秋遠難免會落得個弒妹兇手的罪名,十有八九會有人嚼舌頭,說他為了自己的命借機除掉了謝楹??墒遣唤?,任由謝楹整晚拿刀在宅子里瞎晃,那也絕對能攪得個家宅不寧。這進是懸崖退是猛虎的境地,不論選擇了哪一樣,都得咬牙承擔(dān)后果。眾人的目光有些復(fù)雜,有同情、有恐懼、有期盼、有猜忌。謝秋遠被泡在這些目光中,額頭的青筋微微崩起,一旁的沈臺簡直能聽見他磨牙的聲音。可就在這時,一道溫柔的聲音響起:“楹兒在牢里受了那么多的苦,現(xiàn)在好不容易回家了,難道還要在讓她受委屈不成?這事我做主了,請大夫好好地為她調(diào)養(yǎng),至于晚上,把門戶閉嚴實了,仔細著點過吧。”說話的是五娘,在這個家里。老爺成天陷在鴉片的迷香中,從不過問家事,大太太除了念佛就是發(fā)瘋,往下數(shù)得著又活著的人,最大的也就是五姨太了。所以她這話一出口,眾人雖有些不滿和恐懼,但也不敢再反駁什么,只是都拿眼去看謝秋遠。謝秋遠知道這是五娘替他抗下了棘手的擔(dān)子,不由心下感激。于是就勢點頭應(yīng)允:“那就照五娘的意思辦,說不定三妹喝幾劑藥,過幾天就好了呢。”說著揮揮手,都散了吧?!保芭椤钡囊宦?,一坨棉被被扔到謝秋遠的床上,打得他抬起頭來,驚異地盯住沈臺,“做什么?”沈臺把棉被展開理好,“你們家最近出的事邪乎,我看連下人都沒心思干活了。都下雪了還不添被子,你是打算讓我傷風(fēng),還是讓自己感冒?”自從那日謝秋遠的大哥醉酒后闖了他的屋子,沈臺便不放心,兩人一直住在一處。只不過謝大哥再也沒露面,據(jù)說又看上了堂子里的哪個姑娘,流連花叢呢?!澳闳靡沁M來了,我要怎么對付呢?”

    謝秋遠聞言難得地笑起來,他知道沈臺是擔(dān)心滿宅子亂竄的謝楹。可只要自己閉緊門戶,謝楹是進不來的。而且他那個三妹不過是弱女子,真拼起來,別提沈臺,自己單手就能制服了她。沈臺看出了他的想法,不由搖頭:“你沒聽那郎中說,謝楹的失心瘋里還帶著狂性,爆發(fā)起來可不比平常?!笨芍x秋遠卻好像不似他那么擔(dān)心:“你放心好了,謝家今年不會再出事的?!鄙蚺_斜眼瞪他:“這么肯定?!薄拔艺f過謝家雷打不動一年死兩個人吧,年初的時候十八姨生的小妹妹夭折了,再加上今天秋天死去的二十九姨,已經(jīng)湊夠兩人之數(shù)?!薄拔铱茨闶潜贿@家咒弄壞了腦子,死兩個人祭祀,那就不能死別的人?謝楹這幅樣子跟武瘋子沒區(qū)別,殺個把人有什么了不起的,非要是祭祀給什么妖物才能出喪事嗎?”他一句話提醒了謝秋遠,沈臺說的不錯,是他從小見慣了一年死去兩名謝家人。所以腦子里種下了這種念頭,這才大意了?!笆堑镁研!敝x秋遠剛點頭,倚在枕頭上的身子卻忽然挺直,“什么聲音?”沈臺側(cè)耳,只聽一陣陣咯咯的澀聲從院門那里傳過來,似乎是有誰在想要推開院子的大門。他跳起來摸出枕下匕首,卻被謝秋遠一把拉?。骸盁o妨,院門已經(jīng)鎖緊了,沒人能進來?!鄙蚺_知道門鎖得很嚴實,可仍舊免不了擔(dān)心。當下也不出去,只是打開門往院子里看。窗戶一開,一股冷風(fēng)忽的闖進來,夾雜著片片雪花貼在他臉上,瞬間融成冰涼的水滴。院落里蓋上了厚厚一層白雪,連甬道也給埋沒了。院子的大門被什么人在外面使勁地搖著,積在墻檐上的雪撲撲落下來。兩個人屏息靜氣,他們幾乎可以肯定門外的是謝楹。除了她,還有誰會在這大雪紛飛的半夜游蕩。院子的門被使勁地推了一會兒,門外的人似乎知道沒有打開門的希望,便不再努力。沈臺豎著耳朵聽踩雪的吱吱聲漸漸消失,這才轉(zhuǎn)過臉朝謝秋遠道:“走了?!敝x秋遠白著一張臉嘆了口氣:“楹兒雖然從小嬌養(yǎng),有些跋扈的毛病??蓮臎]想現(xiàn)在這樣,這哪里是失心瘋,簡直就跟被附了身似的?!彼脑捵屔蚺_渾身打了個哆嗦,勉強笑道:“你瞎想什么,只不過在牢里受了驚嚇,多吃幾服藥就好了,說到底都是讓那契約鬧的!”謝秋遠不說話,他當然知道二十九姨太不出事,謝楹也進不了監(jiān)牢。沈臺重新躺到床上,“這契約找了這么久,連點影子都沒有,我前兩天不小心在后花園聽見新娶回來的姨太太哭,說她寧可餓死,也不愿在這個家里待了?!薄岸歼@個樣,新娶回來的小妾還有哭一年的呢,等習(xí)慣了錦衣玉食,就會一邊忐忑一邊享受起來,我聽說嫁進來沒哭的只有五娘,她當初還是個小商鋪家的女兒,能寫會算,本不至于嫁到謝家來。”“那為什么?”

    “誰知道,有說她爹做買賣虧狠了的,有說她貪圖富貴連死都不怕的。后宅人多,那些鶯鶯燕燕沒事干,就愛閑嚼舌頭?!痹谶@個家里待久了,正常人也會扭曲,嚼舌頭倒算是正常愛好了.“說到姨娘,我一直想問來著,別人家都是不上族譜的,怎么你們家還要寫那么詳細?”“不然財神怎么知道她是我們家的人呢。”其實沈臺一直在懷疑謝家的家譜,他覺得那就是契約??蓡栴}家譜是一個家族中非常重要的東西,他一個外人的懷疑,起不了任何作用?!安粫褪撬桑俊敝x秋遠頓了頓,生硬地蹦出兩個字:“不是!”“你怎么知道?”“別瞎猜了,趕緊睡吧。”看著謝秋遠躺下,沈臺皺起眉頭,他好像了解什么線索的樣子,可為什么卻不告訴自己?支起身體,沈臺用手搖著側(cè)身而躺的男子,“別睡啊,到底怎么回事?”謝秋遠不耐煩地掙脫了他,將棉被拉到頭頂,聲音悶悶的:“操心那么多,明天還要去見斯密斯先生呢,睡覺!”

    (七)

    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下去,藥也一天天灌進謝楹的嘴里。那郎中的藥果真有幾分用處,白天的謝楹不再像是個人偶,雖然不笑,但也會冷著臉說幾句人話,神智看上去和正常人沒有什么兩樣,可到了晚上依舊提刀而行。謝家的人提心吊膽個把月,終究是習(xí)慣了。眨眼到了新年,雖然連日來出了許多事,祭祖卻是不能免的。謝秋遠在五娘與沈臺的幫助下忙了好久,又是收租又是結(jié)賬,總算是安排得妥妥當當。初一這日眾人都穿戴整齊,謝老爺帶領(lǐng)一家大大小小聚在供奉祖宗排位的祠堂里,虔誠地執(zhí)香磕頭。

    沈臺不是謝家人,自然不必去跪拜別家祖宗。他雙手抱胸站在堂屋門口,看著穿金戴銀的一大家子人恭恭敬敬地向掛著的祖宗畫像磕下頭去,一縷縷煙從宣德爐里升騰起來,扯成絮狀飄蕩到畫像的臉上,顯得謝家祖宗一個個面容模糊表情詭異。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過年的日子,屋里眾女眷都是金玉翡翠的插戴著,可唯有大太太只在發(fā)髻上插了一支做工粗糙的斧形玉簪,與別人格格不入。沈臺皺眉,來到謝宅以后難得見到大太太。好幾個月過去了也只有兩面之緣,第一面是進府時往里屋一瞥,看見背身而臥的大太太。第二面是又一次在府里的回廊中遇到,不過當時的大太太并不像謝秋遠所說的那般瘋狂,只是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而已。這兩面中,他都看見大太太插著一支小斧頭型的玉簪。簪子粗糙簡陋,玉質(zhì)也不好。他還為此心下嘀咕,就算大太太在府中空有虛名,掌家的是五姨太。也不至于寒酸到這種程度,連枚好簪子都戴不起。更奇怪的是,此刻沈臺注意到,高懸在祠堂畫像中受兒孫朝拜的謝家祖奶奶,也戴了一支一模一樣的簪子!大太太彎下身去,叩首,再叩首。那支玉簪就在她的發(fā)髻上微顫。沈臺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就咯噔一下,和謝秋遠熬夜翻地契的場景不由自主像走馬燈般的在自己眼前飛過,毫不夸張地說他們已經(jīng)翻遍了謝家所有的紙質(zhì)賬目,連書房中的書也都一本本拿出來一本本仔細地查找過了,可依舊沒有半點契約的蹤影。

    他原本懷疑家譜,可謝秋遠卻一口咬定那不是契約。沈臺不信,暗中調(diào)查了一番,最后卻得知原來不止他一個人懷疑,家譜這么多年來已經(jīng)被毀了好幾次,可就算是有人燒了它,謝家一年兩個犧牲品也照死不誤。難道說他們連日來竟是找錯了方向?因為沒有理由讓謝家這個大富之家把一枚所值無幾的簪子當成傳家的寶物,除非另有隱情。這懷疑在他的心中越脹越大,攪得他心煩意亂??纱蠹叶細g歡喜喜地過年,又是放鞭炮又是請安,他也不方便說。好不容易忍過了初三,顧不得年味還濃,沈臺終于找了謝秋遠,把自己的懷疑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你說契約是那支玉簪?”謝秋遠聽罷驚訝地挑高了眉毛。

    “很有可能,”沈臺道,“你想,你祖奶奶那時候窮,她一個女人哪里念過什么書。立字據(jù)肯定不認得字,我們?nèi)フ曳康仄酰揪褪悄限@北轍。”“有道理,”謝秋遠思忖了一會兒,而后重重點頭,“那簪子是謝家每代傳給正妻的,我以前只納悶為什么傳這么個粗陋奇怪的東西,卻沒想到它是契約。走,到我娘那兒去看看!”兩個人急著一探真相,卻沒有留意談話時窗外有人影閃了一下,待他們匆匆出門后,一抹嬌小的身影踱到天井里,仰頭望著落光了葉子的銀杏樹喃喃自語:“簪子,真的是……契約嗎?”大太太當年是個窮人家里的姑娘,為的是沒人敢嫁過來,她才能夠成為謝家的主母。雖然當時謝家少爺已經(jīng)有了個兒子,但他的母親總嫌那是青樓女子在外面所生,血統(tǒng)不純。所以就做主砸下大筆的彩禮,讓自己幸存下來的唯一兒子娶了她們姐妹兩個良家姑娘,說是誰先生了兒子,誰就是謝家正房。后來她們一起懷孕,可二太太生孩子的時候一尸兩命。大太太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苏薜牡匚唬墒菐啄赀^后,她卻總是說二太太的冤魂住在謝秋遠的眼睛里,因此變得瘋瘋癲癲,也不怎么照顧自己的孩子,全靠五娘和下人們撫養(yǎng)謝秋遠。眨眼間二十幾年過去,她的瘋病時好時壞,難得這兩日精神穩(wěn)定,正抱著放了炭的手爐坐在椅子上發(fā)呆。忽見謝秋遠和沈臺進門,不由霍地站起身來,尖聲怒斥:“你們來干什么?”

    “過年兒子自然要來給娘請安,順便想借娘的玉簪一看。”

    “不用你請,滾,索命鬼,滾!”說著將手爐朝著謝秋遠就狠狠地擲了出去,謝秋遠一躲,那手爐擦著他的頭發(fā)桄榔砸在地上,燒紅的木炭頓時傾了一地。

    謝秋遠雖然從小就和大太太不親,可怎么說她也是謝家主母,原本想好言好語地向她借簪子看看,可這一下字卻被激得怒從膽邊生,也不講什么孝道了,上前一把按住她,從那斑白的發(fā)髻中將簪子粗魯?shù)爻断聛恚纛^便走。留下大太太在屋里哭嚎:“還給我,你這個婊子生的索命鬼,還給我!那是正妻的簪子,是我的簪子,小賤人你根本不配,快還給我!”她的聲音尖利刺耳,到最后簡直就是直著嗓子嚎叫了,沈臺只覺得那歇斯底里的叫聲炸得頭殼發(fā)痛??芍x秋遠卻不管她,一肚子的怒火燒得他的步伐越來越快,冷不防在回廊轉(zhuǎn)角處與人撞了個滿懷,定睛一看,竟是謝楹。

    謝楹攏了攏被撞斜的狐皮披肩,眼睛掠過他手中拿的玉簪,秀麗的小臉兒上露出了嘲諷的神色:“輪回報應(yīng)果真不爽啊,當年做娘的沒搶到這簪子,倒讓兒子給搶來了!”

    謝秋遠聞言沉默不語,倒是沈臺疑惑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咦,我二哥沒告訴你大太太不是他親生的娘嗎?”“胡扯!”謝秋遠怒斥?!拔液??”謝楹冷笑一聲,向沈臺道,“你自己問問他,難道他真不知道他其實是二太太生的?我聽說,當年兩個人為了爭寵,大太太設(shè)計害死了她。后來有老仆人跟我講,其實大太太當年生的是個女兒,可惜是早產(chǎn),生下來沒多久就死了。她怕自己的妹妹生下兒子奪了正妻的地位,于是就干脆買通產(chǎn)婆做了手腳,讓二太太死在了產(chǎn)床上。而她則把二太太留下的兒子抱來養(yǎng),名正言順地做了正房夫人。這種事,深宅大院里不少見,只不過報應(yīng)不爽,老覺得妹妹的冤魂在自己身邊游蕩,這才變得瘋瘋癲癲。至于我二哥和大太太長得像,那不過是因為二太太是她的親生妹妹罷了!”說著她把臉伸到謝秋遠面前,壓低了聲音,“二哥,你說你心這么狠,是不是隨了她們家啊?連對著自己的兄弟姐妹,下起手來都毫不猶豫,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放肆!”謝秋遠聽了實在忍無可忍,伸出手去推了謝楹一把。謝楹向后一退,卻順勢把謝秋遠手里握著的簪子抽了出來。

    “讓我好好瞧瞧這正妻簪子,或者說,謝家的……契約?”

    還未等二人反應(yīng)過來,就見謝楹舉起玉簪,狠狠地向地上摔去。謝秋遠猛地撲上去攔,可為時已晚,玉簪砸在地上,霎時四分五裂。

    “你干什么!”

    “毀了它,用人命換來的富貴,要來何用!”

    謝楹答的干脆利落,謝秋遠卻臉色發(fā)白地蹲下身去,一點點地去撿那斷玉,可他的手顫得太厲害了,撿起來玉又落到地上,反復(fù)幾次,沈臺覺得不對勁,伸手扳住他的肩膀強行將他扶起來,卻被他充血的雙眼嚇了一跳。

    “完了,”謝秋遠滿臉絕望,“完了,全完了!”

    (八)

    沈臺原以為毀了契約謝家就會太平,但沒想到謝秋遠卻病倒了,初時只是咳嗽,幾日之后便咳出大口大口的鮮血。診脈的大夫說恐怕是過年那幾天受了風(fēng)寒,需得喝藥靜養(yǎng)??芍x家人心里都明鏡似的,再貴的人參靈芝現(xiàn)在對二少爺也沒有用了,新年一過,那兩個犧牲品的名額空出來,祖宗又要收人了。

    沈臺心急如焚,沒心思去鋪子里照看生意,只守在朋友床前,看著昏睡的謝秋遠面頰凹陷顴骨突出,眼皮底下大片的暗青覆在上面,幾個月前那個西裝革履英氣勃發(fā)的青年如今蕩然無存。想起兩人回來前那一番實業(yè)救國的雄心壯志,不由心里發(fā)苦。

    太陽從西天落了下去,燭火掌上了好久,謝秋遠才悠悠地睜開了眼。

    “你醒了,”沈臺趕忙小心翼翼地端起碗,“快把藥喝了吧?!?/p>

    謝秋遠痛苦地搖搖頭,聲音沙啞,“沒用的?!?/p>

    沈臺聞言,難受至極:“早知道如此,當初就不回來了?!薄安换貋砟芨陕铮蚰切┍粰?quán)貴們壓著永遠打不贏的官司?”謝秋遠張著干裂的嘴,聲音沙啞,“你忘了最后那個官司我是怎么輸?shù)??它讓我知道,人不能沒有權(quán)和錢,不然只有被人欺負的份兒?!鄙蚺_拿勺子舀了一勺淺褐色的中藥送到他嘴里,不由得想起那日謝楹對他的指責(zé),還有謝秋遠看見契約被毀時絕望的事情。憋了好久的疑問在嗓子眼里轉(zhuǎn)了幾圈,終究沒有忍心說出口,只是搖頭嘆息:“可總比丟了命強吧!”

    “本來就是想賭一把,”謝秋遠勉強扯著嘴角苦笑起來,“本來以為,我能好好打理家中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將來可以在上海甚至全國的實業(yè)里占據(jù)一席之地。沒想到,祖蔭不是那么好承受的。”祖蔭、祖蔭,沈臺覺得這兩個字像巨石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種祖蔭,有什么好承受的,命都要……”沈臺向來是個硬漢子,后背還留著年少輕狂時的刀傷。當年他受傷時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連給他清理傷口的醫(yī)生都嘖嘖感嘆??涩F(xiàn)在他卻眼角發(fā)濕,瞧著眼前謝秋遠的樣子,那些在上海時度過的快樂歲月,竟如走馬燈般一幕幕滑過腦海。他想起兩人曾站在黃浦江的月夜中,江風(fēng)徐徐而來,而他們暢談著理想,一直談到天色微白還沒有覺察。直到肚子咕咕叫才發(fā)現(xiàn)早已是新的一天。不由彼此大笑,打趣說理想雖然高遠,可肚腹卻是眼下頭等大事。那時候天色還早,鋪面沒有開門,只尋得一個賣烤紅薯的小販,買了兩顆烤得焦香的紅薯各自捧著吃,竟覺得無比香甜。他想起朋友硬拉他們倆去百樂門跳舞,出來的時候已近半夜。剛要上黃包車,一個朋友卻指著他的臉嗤嗤地笑,笑得他莫名其妙。還是謝秋遠一把將他拉到掛著紅舞女大幅照片的玻璃旁,讓他對著玻璃微微映出的影子擦。可不知到那舞女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口紅,他簡直都要把臉皮都擦破了,紅印子依舊清晰。他的窘相把謝秋遠和一干朋友逗得捂著肚子,簡直要笑暈了過去。那時候的謝秋遠,是多么生氣勃勃。他想起涌進上海逃荒的難民里的時候,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扯住謝秋遠的衣角,惴惴不安朝他乞討。而謝秋遠竟掏出兩元大洋給她,后面的災(zāi)民涌上前來伸出手,他們散盡了身上所有的錢財,最后是他拉著謝秋遠逃出包圍圈。而謝秋遠一路上卻默默不言,發(fā)紅的眼角里充滿悲憫與痛苦。他還想起謝秋遠義不容辭地為黃包車夫阿陳打免費官司,卻在失敗后喝得酩酊大醉,對著他失聲痛哭,傾吐他對這個衰敗國家的失望。

    沈臺嗓子里發(fā)苦,“我”了半天,終究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出口,他勉強自己站起身來,“我去外面透透氣?!?/p>

    “外面,謝楹……”

    “知道,會小心的?!倍沟脑铝翈┭t,掛在中天猶如一只俯視世間的巨眼,沈臺狠狠地吸了幾口冰涼的空氣,可還是讓心里的悶火憋的發(fā)疼。謝秋遠病的如此嚴重,他簡直恨不得以身代之,可卻束手無策,他不是謝家人,縱使一頭撞死也無用。沈臺從未這么無助過,他茫然地在謝宅里走著,像一只被抽掉靈魂的人偶。天氣冷的很,這些天沒有下雪,可土地卻被凍得硬邦邦的。不知走了多久,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謝老爺院子的后墻外,屋里的燈光透出來,還能聽見隱約的交談。夾雜著秋遠二字,卻聽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么。是謝老爺和五娘的聲音,沈臺心里一動。腳下用力蹬上后墻,利落地翻身越過去,他像貓一樣躬身潛行,高大的人影縮成一團躲在謝老爺窗下。屋里的兩人對外面發(fā)生的事渾然不覺,依舊在低聲爭吵著?!袄蠣敚荒茉偻狭?,再拖下去,秋遠扛不住的!”謝老爺不發(fā)一言,可腳步聲卻走得急,想來是在屋里來回踱步。五娘的聲音里帶著哭腔,“謝家就剩了這么一個出息孩子,他要是死了,誰來撐著這個大家!”謝老爺?shù)穆曇羯硢?,“不是還有老大嗎?只要契約在,就算是個傻子掌家,我們謝家也能百歲千年的繁盛下去,怕什么。你要毀契約,這萬萬不可!”五娘的哭腔變成了嗚咽,沈臺在屋外握緊拳頭,原來謝老爺知道契約在何處,可他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父親,為了富貴,竟不顧兒子的命!他簡直想要立刻翻進屋中,掐住謝老爺?shù)牟弊颖扑f出真相,但卻又怕弄巧成拙,遲疑了一下,卻聽屋子里忽然傳來一陣爭搶聲,夾雜著老爺?shù)呐夂臀迥锏某槠?,然后啪的,什么東西被打落?!靶∈|,你不要命了!”“我愿意用這條命代替孩子,你讓我吃了吧老爺,求求你!”吃什么?沈臺捅破窗戶紙細看,地上燦然一塊金稞子。五娘想要干嘛?吞金自殺嗎?五娘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老爺,我這條命本來就是占著七妹妹的,現(xiàn)在讓給孩子,也好贖我自己的罪孽!”“胡言亂語,什么你的罪孽,她是我派人推下水的,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謝家不能沒有你,我也,我也……”沈臺偷偷直身,從窗縫里悄悄望去,只見五娘跪在謝老爺腳下:“老爺,從在店里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到現(xiàn)在,小蕓從未后悔嫁來謝家,這么多年能陪在你身邊,我知足??墒沁@樣的富貴,小蕓真的是受夠了。老爺,讓它結(jié)束吧,求你了,告訴我契約到底是什么?!蓖@位以死相拼的女人,謝老爺終于敗下陣來,他頹然地癱倒在躺椅上;“你不是一直懷疑嗎?沒錯,契約是院子里那株銀杏,可是小蕓,縱使你知道了,也毀不掉它的,毀不掉的……”銀杏樹?站在窗外偷聽的沈臺僵了一下,他猜疑過很多東西。卻怎么也想不到銀杏竟然會是契約。是了,祖蔭,謝家一直傳聞契約是祖蔭,那樹蔭庇了謝家上百年,不是它又是什么!(九)發(fā)足狂奔,如血的月亮懸在謝宅上空,盯著這個奔跑的男人??车顾车顾车顾?!此刻沈臺的心里只剩一個念頭,只要砍倒那棵銀杏樹,秋遠就有救了。只是他沒想到,還有人比自己快了一步。等他踏入天井處時,赫然發(fā)現(xiàn)銀杏樹下竟然有一抹纖小的身影正雙手拿著一把把長刀,使盡全身力氣地舉起來,一下又一下地向樹干砍去,刀刃深入之處,竟有鮮血一樣的液體迸出,飛濺到那人身上,場景無比地詭異。

    “謝小姐?”

    謝楹聽到低沉的驚呼,轉(zhuǎn)過頭瞧見是沈臺,嗤笑一聲抬手抹了抹臉上的血:“二哥死了嗎,放你出來?”

    沈臺忍住怒火,勉強張口:“謝小姐,他再怎么樣也是你嫡親的二哥,何苦這樣口出惡言!”

    謝楹輕蔑地瞥了他一眼:“怎么,要是有人想殺你,你還要對他感恩戴德不成?”

    “這話奇怪!秋遠什么時候想殺你?”“哼,”謝楹冷笑,“謝家歷代的子孫,不論男女,最后只能活一個。當年爹為了保我們,把二哥送到外國讀書;大哥為了不讓我出事,從此以后就常年流連在花街柳巷。在謝宅長住著的只有我一個,這才三人平安。這次二哥回來,豈不是置我們兄妹的命于不顧?”她的話利劍般刺向沈臺,攪起連日來的懷疑,沈臺似乎是想說服自己一般大聲辯解:“這話不對,秋遠日日操心,為的就是找出契約,讓謝家不再死人!”謝楹聞言愣了一下,接著把刀拄在地上彎腰大笑,夜風(fēng)獰厲,吹得銀杏枝條也跟著嗚嗚發(fā)聲,好一會她才勉強直起身:“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冠冕堂皇的說辭你也信?”說著這秀麗的女子抹了抹眼角不知是笑出還是哭出的淚珠,她手上的血跡蹭到臉龐上,讓森冷的月光一照,竟厲鬼般猙獰,“我告訴你沈臺,”她逼上前一步,“我二哥回來,就是為了除掉我們繼承家業(yè)!什么找契約,他和你去翻地契賬目,不過是為了清楚謝家到底有多少家底。連大太太不是他親娘他也早就知道,不說出來,是因為嫡子這個身份繼承家業(yè)更順理成章罷了!”“不可能!”沈臺咬牙堅持,秋遠不是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呢?那個把正義奉為信仰的人,又怎會處心積慮地害別人的性命?

    “怎么不可能,”沈臺想要垂死掙扎,可謝楹卻不給他一點兒活路,如果不是這樣,為什么我摔碎玉簪,他會那么絕望?是,二哥是想除掉契約,但絕不是現(xiàn)在!他還要借契約的力量送自己平步青云呢!”轉(zhuǎn)過身去,謝楹像發(fā)泄什么似的,又執(zhí)起刀向大樹重重砍了一下,恨恨道,“謝家的人都讓富貴迷了眼,你看看那些姨太太們,剛來的時候誰不是哭哭啼啼、怕生怕死?可如果過一段時間讓她們再離開謝家,她們又舍不得這榮華富貴了。二十九姨太明明可以逃開謝家,為什么又臨時變卦,以至于招來情人的仇殺?這些人一個個都在賭,賭輸了就成為新墳下的一把枯骨,賭贏了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別人的命換來的錦衣玉食,一群瘋子!”

    沈臺只覺得謝楹的話一下下刮在骨頭上,痛得他嘴角都顫了,“不對,就算是你二哥有這個心思,他自己不也有危險?”

    “二哥他不傻,你以為當初供出我執(zhí)刀夜行的仆人是誰?那是自小養(yǎng)育二哥的奶娘。幸好抓住了元兇,不然吃槍子的冤魂就是我了!我死之后,他自然會騰出手對付大哥。不過他對我們兄妹能下狠手,對你倒是有情有義。怎么,你不知道?”謝楹笑的嘲諷,“當初有謠言說是我和二十九姨太因為你爭風(fēng)吃醋,為什么警局不提審你,你自己不覺得奇怪嗎。我二哥扔了生意天天的上下打點,就是怕你吃了虧。謝家上下這幫蠢蛋,還以為他是在為我奔走。哼,他覺得他最優(yōu)秀,祖宗就會留他到最后,可沒想到聰明太過,現(xiàn)在反倒誤了他自己的命!”

    “可你那天晚上確實是帶著刀亂走,連你自己的供詞都承認了!”

    “是,沒錯,可我只是在砍樹!”

    “砍樹?”

    “砍樹?!敝x楹摸了一把樹上滲出的血,然后將殷紅的手掌貼到沈臺的鼻尖前,“瞧,這是謝家歷代冤死鬼的血,不知積了多少年,我把它砍了,謝家就太平了!” 月光下,謝楹手掌中的血和她顛覆性的話語交錯成巨大的打擊,兇猛地向著沈臺撲來,原來謝家的三小姐,竟然早就猜到真相了!謝楹笑了起來,她拍了拍銀杏樹粗壯的樹干:“祖蔭,這才是保住謝家富貴的祖蔭,也是索命的契約。我一開始也迷惑過,以為是族譜,要不就是大太太頭上的簪子,可族譜燒了幾次毫無效果,簪子已經(jīng)摔碎,二哥卻還病入膏肓,最可疑的只剩下這棵怎么也砍不倒的銀杏了。它是我祖奶奶那輩種下的,遮風(fēng)擋雨這么多年,所以我爹常說謝宅是蔭宅??晌矣X得,陰宅還差不多!我要砍樹,又怕二哥阻攔,所以就趁機裝瘋賣傻,還在晚上去推每一個院子的門,裝著要進去殺人的模樣。這樣家里就沒有人敢出來,更沒有人來擋著我了。只是你看,從好久以前我就砍它,可它有自己的愈合能力,砍了流血,流完血傷口就長好,這么久,居然樹皮上都一點痕跡也沒留下?!笨巢坏梗可蚺_一個激靈。若是這契約毀不掉,那謝秋遠豈不是仍舊要被它索了命去。怎么辦怎么辦?這一剎那,他的指尖發(fā)涼,腦子里有無數(shù)念頭轉(zhuǎn)過,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到最后唯一剩下的,就是剛剛偷聽到的對話?!昂詠y語,什么你的罪孽,她是我派人推下水的,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謝家不能沒有你,我也,我也……”是了,謝老爺為了救五娘,提前動手殺了另一人,將她的命換回。若是、若是……殺了她!這個念頭忽然竄出來,快得讓人猝不及防。殺了謝楹,秋遠是不是就能活下來?殺了她,只要殺了她!沈臺后退兩步,他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會產(chǎn)生這樣殘忍的想法,謝楹何其無辜,他怎么能?但是秋遠呢,秋遠怎么辦?這個男人的手顫抖著,他的靈魂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要命令胳膊抬起來,去掐住謝楹纖細的脖頸。猛地握住了衣襟,沈臺死命地控制著自己,但這念頭太誘人了,他無法擺脫它。直到衣兜里有什么東西硌著他的手心,冰冷而堅硬的觸感才猛地把他的神智拉回。他低頭從衣袋里掏出那東西,竟是那天幫謝秋遠收拾的玉簪碎片,他覺得這東西奇怪,所以一直留著。只見斧形簪子長長的柄處已經(jīng)斷成了好幾截,可斧頭處卻完好無缺。

    “怎么,你想用那小東西來砍樹?”謝楹瞟了一眼,不由嗤笑。確實,躺在沈臺手心的玉制小斧子不過只有一寸半的大小,比孩童的玩具都不如??刹恢醯乃麉s覺得這東西應(yīng)該有用,不然,為何畫像中的謝家祖奶奶帶著它,歷代的正妻也戴著它呢?如果它不是契約,那又是什么?契約能夠訂立,又該怎么解除?或許是謝楹的話提醒了他,又或許是在冥冥中受到了眾多冤死之人的點撥,沈臺粗聲喘息著,竟捏著小小的玉斧奔去,朝著褐色的樹皮狠狠劃下!忽然間那樹就裂開了巨大的口子,好似瞬間張開了一張血盆大口,鮮血從里面咕嘟咕嘟冒了出來,浸得樹下的泥土也散發(fā)出濕潤的腥氣。月光將古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那張牙舞爪的樹影就如同是野獸的四肢,猛地扭動抽搐,發(fā)出無聲的嚎叫!

    謝楹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她看著劇烈顫抖的老樹,整個人好像被定住,可沈臺的怒吼卻喚醒了她。“現(xiàn)在用刀砍,快!”(十)民國三年七月十六日,一輛飛馳的火車正駛過鐵軌,白煙嗚嗚冒上天空。它載著無數(shù)人從上海駛往北平,一名女子坐在這兩火車里。她學(xué)生打扮,穿著陰丹士林的衣裙,白皙的小手托著腮,正注視著車窗外飛閃的景色。忽然,女子猛地直起身子。兩秒鐘后卻松弛下去,嘆了口氣,自己是太敏感了,連看到窗外一閃而過的普通銀杏樹都會覺得緊張。身邊的女伴發(fā)現(xiàn)了什么,轉(zhuǎn)過臉來詢問,她平靜地搖搖頭,從包中拿出信紙與鋼筆,對方見她要寫信,便知趣的不再打擾?!拔迥?,展信安。”英雄牌鋼筆在紙上落下了幾個字,而后便懸停住了。謝楹微微皺起了眉頭,似乎在思考怎樣下筆。這半年多來的日子對她的人生來說,實在是變化太大,千言萬語涌上心頭,一時間竟梗住了。謝楹想起了那棵在謝宅中矗立百年的銀杏轟然倒下,發(fā)出的聲音簡直像地震似的,整個謝宅都在顫抖,老爺被五娘攙出來看了一眼,當場手指顫抖,口眼歪斜。沒有幾天功夫,就連城里最好的郎中也無力回天了。當時二少爺臥病在床,大少爺又是出名的無能之輩。謝家?guī)讉€店鋪的掌柜趁機卷了大筆的貨款一走了之,被卷走貨款的商家打官司討要,倒是沈臺一力支撐,將謝家的地賣了堵上虧空,這才把官司平了??芍x家卻從此一蹶不振,樹倒猢猻散,小妾與下人們都收拾了細軟離開謝家。謝楹冷笑一下,想起那些紛亂的日子,真是眾相畢現(xiàn)。離開的小妾有滿面欣喜的、有愁眉不展的、還有心有不甘的,仆人們也趁機偷占主人家的東西,簡直忙亂的不得了。五娘因為老爺?shù)乃辣从^,還要強撐著打點喪事,根本沒心思去管這吵吵嚷嚷的謝宅。昔日城中的首富,就這樣又被人看了笑話??勺屓藳]想到的是,謝秋遠卻慢慢痊愈了。是沈臺托斯密斯先生買到了一種謝楹叫不出名的外國藥水,幾針打下去,終于救活了他的命。人的命運有時候挺無常的,想想她二哥特意從上?;貋?,卻又遭受了這樣的打擊,不過否極泰來,他們重新回到上海開始打拼,幾個月時間,已經(jīng)有了小小的成果。沈臺一直不離不棄,說實話,見沈臺為謝秋遠那樣的盡心盡力,謝楹不是不羨慕。不過現(xiàn)在,從小孤僻的她也有了好友了。轉(zhuǎn)頭看看正在說笑的幾個女孩兒,她們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無憂無慮,如同初綻的花朵。謝楹難得露出了笑容,笑得舒心,這是自己在上海務(wù)本女中的同學(xué),其中有一個是北平人,為人熱情的很,放了暑假就邀請她們?nèi)プ约杭铱纯矗瑤讉€女孩一直都想知道古都是什么樣子,于是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摩挲了一下筆管,謝楹俯身在信紙上慢慢地寫著,“您身體最近還好嗎?大哥怎么樣?我聽說他為堂子里的一個姑娘贖了身,買了個小宅子住了。也罷,從我們這樣的家里出來的人,還管什么出身,只要有顆真心,就比什么都強。我在上海讀書,過得不錯。女子學(xué)校里不僅教英文,還教法蘭西文呢……前幾天我遇到沈臺了,半年前我們謝家是靠了他才沒有完全倒下,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撐住的。不過看他精神很好的樣子,和二哥的生意也很不錯。沈臺總是這樣,三句話不離二哥,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聽,看他的樣子,似乎還想勸我打開心結(jié)原諒二哥。說到二哥,臨走前五娘您也曾勸過我,讓我別恨他。其實說是恨,不如說是氣憤,氣為什么我所有的親人最后都會被金錢富貴扭曲,變得不像原來的自己。不過也真奇怪,自從我離了謝家,倒不那么在意了,老宅就像是一盞金籠子,現(xiàn)在終于能夠飛出來,真覺得每一口呼吸都那么自由,現(xiàn)在想想,過去的那些年,就像夢一樣?!薄艾F(xiàn)在想想,過去的那些年,就像夢一樣?!弊x信的女人聲音清麗,聽起來很年輕,可她的面容卻已經(jīng)老去。這半年來,五娘的臉上的皺紋比以前要多很多。也是,那個人走了,誰還有心思保養(yǎng)呢。五娘放下信,輕輕嘆息。在她的窗外,謝宅的一如舊歲那般華美,只是宅中的人卻已如云般飄散,只剩下自己和幾個老仆。謝楹說這些年來就像做夢一樣,對她來說何嘗不是。只是這夢做得更長罷了。她想起了青春年華的自己,看到邁進鋪子門口年輕時的謝老爺,一見傾心;想起了父母看著非要嫁入謝宅的女兒,老淚縱橫;想起被推入冬天冰水里的七姨太;想起正直聰穎的謝秋遠,被現(xiàn)實摧毀了信仰后痛苦的改變;想起堅強的謝楹蒙冤后被關(guān)入牢中的幾個月;想起了大少爺在契約被毀后,跪在自己面前哭得像個孩子。而大太太則在這個家敗落后徹底瘋了,自己只好把她送到德國人開的精神醫(yī)院里。她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如今都好了。老大守著心愛的女子,過起了平凡的生活;謝秋遠與沈臺在上海一步一個腳印,在上海打點生意;謝楹念書也用功。她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拿出衣襟中的絲帕,她輕輕擦拭窗臺花盆里一株銀杏嫩芽的扇形葉片,“幾個孩子都不錯,我知道你總能遵守約定。”她滿足地笑著,當初謝家天井里的銀杏老樹被攔腰砍斷,眼見沒有了活路,是她小心翼翼地找到了一顆種子保存下來,救了那詭異的銀杏樹一命。“我不像祖奶奶那么貪心,要求世世代代富貴,代價是付出無數(shù)人的生命。我只要求這三個孩子能平平安安。老爺走了,我想趕緊見到他,這條命你若是看得上,便拿去吧?!?/p>

    那剛從土里冒出來的孱弱嫩莖好似能聽懂一般,微微顫了顫。映著陽光,反射出刺眼的翠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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