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
我婆婆的娘家在陜西南鄭縣新集鎮(zhèn)附近的山里,沒有上過一天學,大字不識一個。婆婆面容慈祥,繡工極好,賢淑勤勞。這樣的女人來到人世間,應該能幸福平靜的度過一生。但萬里鄉(xiāng)村,蕓蕓眾生,一眼望過去,無數(shù)個善良淳樸的人,卻少有素養(yǎng)高潔、普度眾生的圣賢。吃大米白面的人會譏笑吃玉米紅薯的人,穿粗布大褂的人會瞧不起穿不起褲子的人,住磚房的人不會與住草棚的人結親,就連聲音洪亮的人也會欺負聲音小的人。尤其是女人,不管是女兒、妻子還是母親,想生活得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受到周圍所有人的敬重,得到與付出同等,難于上青天。
婆婆生命中的最后幾年來到城市,與我們一家三口在工廠家屬區(qū)生活。
我家住在四樓,剛開始她不習慣,沒有朋友,天天坐在陽臺上繡鞋墊,我先生請院子里的一位老太婆陪她聊天。工廠職工來自天南地北,職工的父母也像候鳥一樣,春去冬來,她的朋友多了起來,全是同齡老太婆。有時候,她還沒有下樓,就有人站在花壇草坪間仰起脖子一聲聲喚她,小馬,小馬,咋還不下來。婆婆滿臉紅潤,站在陽臺上俯瞰著人家,說一句笑一聲,然后喜滋滋地換鞋下樓。
清晨,老人們一邊擇菜一邊聊天,然后一起在鳥語花香的樹蔭下散步,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她經(jīng)常受邀到別人家?guī)兔粜瑯幼?,裁剪小孩棉襖,做甜酒醪糟、豆腐乳、黃豆醬,最多的還是給親戚朋友繡鞋墊。至今,那些花色艷麗的鞋墊依然踩踏在每個親人的腳下,穿鞋脫鞋的時候,有意無意望一眼,總有絲絲哀傷。
與她一同逛街,她總走在我側后,后來我發(fā)現(xiàn),即便她與自己的兒子孫子、甚至與任何不相干的人同行,都不超過同行者,說話總是和顏悅色,心平氣和。每次出遠門,都要征求我先生的意見,兒子同意以后才出行。有一次回老家,她穿了一件碎花上衣,姜黃色真絲褲子,手里拎一只小巧的手包,齊耳黑發(fā),洋氣知性,正要上車,我先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讓她換了一套樸素的衣服。這令我想起三從四德的古訓,也感嘆婆婆的一生,其實就是千百年來中國農(nóng)村婦女缺失獨立人格和自主意志的一生。
婆婆過生日的時候,我們總會給她買衣服,請她朋友與她一起吃頓飯。她則總是說,人老了穿新衣服浪費。有時候她會跟我說起當姑娘時的趣事,也會說起幾十年來的種種不如意。說到傷心處,我和她會同時流淚,唏噓長嘆。
婆婆一生幾乎沒有生過大病,當病魔突襲的時候,她和我們都猝不及防。她去世后為她整理衣服,我專門詢問了她的朋友們,老人們異口同聲地說,你婆婆說她百年以后就穿你們平時給她買的衣服。入殮之前,我專門把從北京給她買的兩雙彩漆筷子放在她手邊,這盒精致的工藝筷子她給她的朋友們欣賞過,但一次都沒有用過。
下葬那天,細雨霏霏,棺木一點點被泥土掩埋。一個女人,一個平凡而偉大的女兒、妻子、母親,草木一秋一般,就這樣走過了匆匆?guī)资?,這個女人是我婆婆,是我,也是眾多長輩、同輩、下一輩。
婆婆離開我們以后,我收拾一樓房間,發(fā)現(xiàn)樓道下面堆放了許多報刊雜志、紙箱盒子、飲料瓶子,別人告訴我,這是你婆婆積攢起來要賣錢的,節(jié)儉一輩子,看不慣浪費。
如今,冰柜里還放著一盒婆婆腌制的黃豆醬。婆婆離去以后,炒過兩次,一家三口都不愿意把筷子伸向那盤菜。默然地端上桌子,默然撤下。我想,在未來的日子里,再見到這道菜的時候,一定會想起婆婆。
(選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