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無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這段獨白/旁白,已成為《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形象的代名詞,也是莎士比亞的標志性語言,數百年來在世界各地的舞臺上或文本中流傳,以“原聲”或以各種戲仿的變體。前者是生活中遲疑者/猶疑者的“原型”——自從他被創(chuàng)造出來之后——后者則被稱頌為“人類文學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
有關《哈姆雷特》的評論汗牛充棟,但迄今為止,我們對莎士比亞的生平所知甚少,對他的內心生活幾近一無所知,而且作家本人也未曾留下創(chuàng)作談之類的只言片語。除了從文藝復興這個宏大背景來理解它,我們怎樣進入莎士比亞,尤其是哈姆雷特的內心世界,并意識到在經典中隱藏著的,其實是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仿佛“莎士比亞寫的就是我”?
第一個問題是如何認識經典。語文教材中入選的文學作品絕大多數是經典,或即將進入經典行列;但莎士比亞的地位與其他經典作家相比,是不一樣的:他應當被看作“經典中的經典”。當代美國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曾從數百個往昔公認的西方經典作家中挑選出二十六位代表人物,寫成《西方正典:偉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他將莎士比亞作為全書的第一人來品評,認為莎士比亞作品的經典在其“原創(chuàng)性”;“他讓我們不論在外地還是在異國都有回鄉(xiāng)之感。他的感化和浸染能力無人可比”。①也就是說,莎士比亞的作品往往給人以“熟悉的陌生感”,讓我們有一種精神上的親近感。
第二個問題是哈姆雷特的形象特征及其意義。如前所述,作為人物形象的哈姆雷特已成為遲疑者或猶疑者的代名詞;莎士比亞在他的作品中描寫的是“這一個”,但卻并不止于一個人,而是一類人。此后,許多作家也創(chuàng)作出“類人”形象,比如俄國作家普希金、屠格涅夫等人筆下的“多余人”,契訶夫刻畫的“套中人”,加繆塑造的“局外人”,卡夫卡揭示的異化的“蟲人”等。著名學者王元化回憶,他對哈姆雷特性格的認識經歷過變化。最初他認為造成哈姆雷特遲疑的原因,不是由于他的怯懦,而是由于他的生活發(fā)生的突變和巨變,“世態(tài)的炎涼,處境的險惡,朋友的背叛,是這位從小在宮廷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王子所無法承受的。他驚恐地發(fā)現腳下布滿陷阱,隨時都會陷落下去。這些突如其來的變化,迫使他不得不懷疑,不得不思考”。也正是在思考中,他由幼童變成成人。后來他意識到,除了環(huán)境的急驟變化,哈姆雷特的遲疑也有他的性格所起的作用,其中的遺傳因素不可忽視。②這就是說,貴為丹麥王子的哈姆雷特的心中除了善良、正直、崇高、熱愛之外,別無他物,而偏偏這樣一顆異常敏感的心靈,在自己母親和叔父身上遭逢了世上最邪惡的人性,他將怎樣?歌德用形象的比喻予以說明:“……就像一棵橡樹種在一個貴重的花盆里,而這花盆只能種植可愛的花卉,樹根生長,花盆便碎了?!雹酃防滋卦谂c父親的鬼魂對話后的瘋癲確實是佯裝的,實際上,這種佯裝何嘗不是他精神崩潰、心靈轟毀的最好掩飾,只不過在戲劇舞臺上,這種巧妙的掩飾需要用戲劇語言和肢體動作傳達出來。如果我們以“正常人”的邏輯來要求他,不僅不符合戲劇情境,也與莎士比亞的良苦用心相忤逆:作家顯然把整個的自己投射進他所偏愛的人物形象——哈姆雷特不妨看作莎士比亞自我人格的杰出畫像。
讀者如果也能把自己投射進這出悲劇里,將意識到哈姆雷特形象的另一大價值:認識你自己,認清那混沌難辨的自我。在特定的戲劇情境中,哈姆雷特內心的煎熬正是他不斷逼近自我的本性的生動過程。哈羅德·布魯姆透過哈姆雷特這個形象指出,人善用自己的孤獨,這是西方經典的全部意義,而這一孤獨的最終形式,是一個人和自己死亡的相遇。哈姆雷特在舞臺上的旁白/獨白即是“心靈的自我對話”的呈現,沒有比這更清醒,也沒有比這更悲哀的自我領悟;他必死無疑,就像加繆筆下孤獨的“局外人”,并不希求任何的拯救。劇中人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踽踽獨行,他認清了自我,也讓我們看清了他的自我,由此敦促我們反轉向自身,那個撲朔迷離的自我。這是經典的力量。
第三個問題是莎士比亞寫作的價值及其啟示。首先,莎士比亞作品所呈現的、讓人有“回鄉(xiāng)之感”的原創(chuàng)性,恰恰是今天的文學創(chuàng)作所匱乏的。更多的作家關心的是如何使自己的作品與別人“不一樣”,并將此當作“創(chuàng)新”;作品因之給讀者帶來的隔膜感、怪異感。事實上,成熟的作家不會為了追求“不一樣”而在藝術上花樣翻新,作品的最終價值仍然取決于對生活、對人性探索的高度和廣度。
其次是對時代的超越。莎士比亞的作品自然深植于他的時代,但卻超越了時代。朱生豪說:“于世界文學史中,足以籠罩一世,凌越千古,卓然為詞壇之宗匠,詩人之冠冕者,其唯希臘之荷馬,意大利之但丁,英之莎士比亞,德之歌德乎?!灰猿摃r空限制一點而論,則莎士比亞之成就,實遠在三子之上。蓋莎翁筆下之人物,雖多為古代之貴族階級,然彼所發(fā)掘者,實為古今中外貴賤貧富人人所同具之人性?!雹芙浻商厥獾膫€體形象去發(fā)掘人人所具有的人性,這同樣是今天的文學創(chuàng)作所面臨的嚴峻課題。
哈姆雷特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是:“此外惟余沉默?!彼霸谀沟乜葱〕缶蚰箷r就慨嘆“我們大可看透生命無常的消息”。他死得其所,死而無憾,留下更多的人在“哈姆雷特式悖論”里掙扎。經典不是供奉在遙遠時代廟堂里的經卷,它的一字一句都好像在我們的血液里流淌。
注釋:
①[美]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偉大作家與不朽作品》,江寧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1頁,第2頁。
②王元化:《莎劇解讀·序》,見張可、元化譯《莎劇解讀》,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4頁。
③[德]歌德:《威廉·麥斯脫的學習時代》,譯文參見王元化《莎劇解讀·序》,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頁。
④《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悲?、瘛罚焐雷g,北京:群言出版社,2015年,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