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敘事

1

天黑了，我才回到人間。

冬天來得那么的早，早得我很懷疑還有春夏和秋。這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意識，冬天似乎漫長得無邊無際?？爝^年了，陰冷的風(fēng)不斷地襲擊而來，戰(zhàn)戰(zhàn)巍巍的草萎靡不振，偶爾有太陽，草也振作不起來。村口那棵歪脖子樹已歪得不成形了，沙沙的葉子聲漫卷一個村子的落寞和蕭條。原本說起這個村子我是很驕傲的。柏木的柱子，雕花的檐，木板的墻，少說也有上百年的歷史。足見這是一個人丁興旺的村子。可是眼下，一條河橫穿而過，哭泣的石頭沒有一滴眼淚。老態(tài)龍鐘的吊腳樓也是搖搖欲墜了。父親，一個沉重的名詞，也經(jīng)受不起生活的負(fù)重外出到小煤窯挖掘溫暖和光芒。對他僅有的記憶是木訥的，甚至是呆板的。割不斷的血脈，我還是盼著他時常在家。說了今天回來，我早早地就在村口等，等那個瘦弱的身影閃過一絲驚喜。山上，鳥飛走了，田野空空的。我靠著一棵樹睡著了。

河水漲起來了。我在奔跑，河水在奔跑，岸也在奔跑。水越來越猛，要淹到我了。我漂浮在水上，如一截木頭一樣，托舉著生命。是啊，這河奔騰了多少年，我不知道，父親不知道，爺爺也不知道，滔滔不絕的河水，喂養(yǎng)了爺爺，父親和我。睜開眼睛見母親在眼前，我揉了揉眼睛，問母親：“爸爸回來了嗎—”母親沒有回答我。母親守望一夜的燈盞，飯還能揭開鍋嗎。醒來，我在樹下。是母親把我叫醒的。她說我父親回不來了。我僅僅有點(diǎn)失望，顯得不經(jīng)意地說了句，“哦”。我沒有發(fā)現(xiàn)在哭?？蘼暤突?，幽暗。是這個夜晚的哽。父親像一株最最普通的植物，連根拔起了。

我不能用一個記憶的詞來說我的父親。老繭，或者皺紋，不是隨心所欲的。是歲月雕刻的。是不是就如那棵歪脖子樹，疑問一直在我心里困擾。有人說要砍掉那棵歪脖子樹，究其原因，不得而知。一棵無用的樹砍掉就砍掉吧，不會引起什么人注意的。

1989年的某天，天氣冷得刻骨銘心。詩人說骨頭里的火焰是不會熄滅的。我認(rèn)同詩人對事物的美好憧憬。但我見到父親最后一面時，徹底摧毀了我的這種意志，我堅(jiān)信父親骨頭里的火焰是熄滅了的。已經(jīng)模糊的臉如一張紙一樣薄。隱藏生活里的艱辛一下子就顯露無疑。他走得好累，好累，發(fā)黑的嘴唇，眼睛盡管是睜開的，已經(jīng)看不見這個世界了。腳，似乎還在路上。

這么多年了，我還記得母親的哭聲，是低回的，更是幽暗的。從墻角，或者門縫擠出來，撕心裂肺。猶如一股冷空氣灌入我的心里，身體不寒而栗?；氖彽拇遄?，雜草也萎靡不振。只有推土機(jī)很活躍的，突突地在村口搗騰。

只是我父親和母親都不在人間了。一個人流浪在城市，黑夜是黑夜。交錯的光，有雨水浸泡。

荒蕪。一捧泥土。連根拔起的草和花，在屋前屋后。河邊的小路伸向了遠(yuǎn)方，我很好奇。遠(yuǎn)方是哪里。沒有人告訴我。

漫無目的地，沿著小路，沿著崎嶇，一直向前，向前……

2

遠(yuǎn)的后面一定是有所指的，比如方。

這樣就是一個詞了。盡管輕飄飄的，但詞是有詞義的。有詞義就充滿期待。遠(yuǎn)自然是神秘而詭異。這是人的好奇心在作祟。

那時，我想翻過山梁就是遠(yuǎn)方，或者過了河就是遠(yuǎn)方。真正懂得遠(yuǎn)方，還是離開了故鄉(xiāng)之后。

那天早上，說來是春天了，但寒氣逼人。遠(yuǎn)近都是裊裊的炊煙，空曠的田野，山坡上的羊勾勒了一幅恬淡的鄉(xiāng)村。而我走在小路的彎曲上顯得孤單而落寞，沿著河，愈來愈崎嶇，愈來愈泥濘。我一步一步地走遠(yuǎn)。母親叮囑了又叮囑，看著我走遠(yuǎn)。前面的埡口，我回頭看，母親還在村口。身影羸弱。很久以后我也沒有抹去那個身影。如一朵云，在漂浮，又似一塊鐵壓在我的胸口。

遠(yuǎn)方的遠(yuǎn)，是以距離，還是我不可抵達(dá)。我想母親是沒有概念的，我也沒有。她所到最遠(yuǎn)的地方是鎮(zhèn)上。在看到高大的皂莢樹也要仰視。前面是十字路口，母親停下來，我在后面跟上去，她問我，去供銷社往哪兒。母親是怯弱的，也是猥瑣的。那是那一年最后的冬天，到處在張燈結(jié)彩。是的，又一年的新春要來了。我永遠(yuǎn)地記得了那一年。母親沒有走回家。

我在遠(yuǎn)方以遠(yuǎn)，故鄉(xiāng)在漂浮。

兩天一夜的車程，在我的意識里足夠的遠(yuǎn)了。一個親戚叫我在工地上去。穿過車水馬龍和熙熙攘攘的人，來到僻靜的工地，腳手架高聳入云，塔吊在不斷地轉(zhuǎn)動。工地繁忙是可以預(yù)料的。

夜晚里也是靜不下來的，隆隆的機(jī)械聲和切割鋼筋的聲音交織，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還有白天和夜晚之分。身體里的鹽排泄出了我無限的渴望。按捺不住的夜晚，穿堂風(fēng)一個勁兒地吹。隔壁來了女人，一個工友找來的，隨后的幾天，不斷地看見這個女人在工地上出現(xiàn)，我不明白，她的出現(xiàn)似乎給工友帶來了一絲興奮。

難得的一個休息日，和工友進(jìn)城玩，走著走著，就只有我一個人了。不知道他們閃到哪兒去了。也好，一個人無牽無絆的。大商場的櫥窗，站著性感女人，薄而柔的內(nèi)衣，我不知道用什么詞語來形容。就是一個詞：好看。我盯著，目不轉(zhuǎn)睛。有人從我身邊走過，似乎在嘀咕。除了驚奇，還是驚奇。轉(zhuǎn)到夜里，燈火闌珊。一條街，一條街地走，我迷糊了該在哪兒去坐車—

再轉(zhuǎn)轉(zhuǎn)。

一棟樓是一棟樓的哲學(xué)和思想，不管是什么身份走進(jìn)去會不會改變呢。這是我坐在大街上想的一個問題。霓虹在閃爍。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是不是也涂抹了一些光的色彩。城市，夜晚不是夜晚，依然熱鬧非凡。在天橋上，筆直的街道，比起故鄉(xiāng)的小路寬好多。男人和女人走過我身邊，一股香堆積著另一股香?；蛟S在詞典里叫做飄逸。夏天了，有些半明半透的衣衫，散發(fā)著奇特的誘惑。我知道了一個詞叫迷醉。這是夜色布置的秘境。

漫無目的。逛。街道是新鮮的，樓房是新鮮的。人也是新鮮的。而我這個還沒有使用過的人，似乎顯得有些未老先衰。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么女人來工地，工友們興奮。

但遠(yuǎn)依然在我心里。

3

夜深了。

城里燈火闌珊。充滿誘惑的燈光，讓我無所適從。潛意識里，我該回去了。

走在回工地的路上，第一次有了膽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很僻靜的，默默延伸。我走著，進(jìn)入了沒有燈光的世界。黑是我惟一認(rèn)識的一個詞。這樣的路在故鄉(xiāng)走過，但有狗叫聲。而這刻，很靜，很靜。靜得我能聽到我的心跳。撲通撲通的。我壯著膽，高一聲，低一聲地唱歌。盡管五音不全，還是唱。不多遠(yuǎn)，一個拖著蛇皮口袋的人跟了上了，我停下，他停下，我走，他走?？床磺宄沂菑臐撘庾R里這樣判斷的。路邊有樹，也有風(fēng)。風(fēng)很輕。樹在故鄉(xiāng)看來是發(fā)毛，可以讓故鄉(xiāng)朝氣蓬勃和意氣風(fēng)發(fā)。走著，走著，蛇皮口袋不見了。一只貓竄了出來，貓是善良的。前面有一堆火，是一個人在燒紙。人的背影有些憔悴。一張紙，一張紙地放在火里，火苗親吻之后，也就是火了。

工地近了，有點(diǎn)點(diǎn)燈火。嗯，不遠(yuǎn)處就是工地了。地的輪廓，樹的輪廓，房子的輪廓。腳手架和塔吊在緊張地工作。到了工地，認(rèn)識的工友調(diào)侃我，“咋不從城里帶個過夜的”。

剛一躺下，和我一同進(jìn)城工友來找我。問進(jìn)城就跑到哪里去了。問是不是去找女人了。原來，這些憋不住的男人進(jìn)城為的就是找女人。這些血?dú)夥絼偟哪腥?，一年半載不碰女人是憋不住的。我一下子又想起隔壁來女人的事，整個夜晚似乎都在搖晃中度過。偶爾發(fā)出一聲呻吟也是很壓抑的。

夜很黑，我的血液在膨脹。眼前不斷地出現(xiàn)城里的女人。飽滿的女人，火一樣潛入。神秘而詭異。我看不到天花板，因?yàn)闆]有。我聽到了風(fēng)，因?yàn)轱L(fēng)就在我身邊。蚊蟲如轟炸機(jī)一樣在我的頭頂上盤旋，隨時有可能落在我身體的某一處。我所剩無幾的血啊，在汗水里已經(jīng)流走得差不多了。墻上的美人似乎又站到了商場的櫥窗里去了，性感得無與倫比。一盞燈，昏暗得我看不清要過的日子。那一夜，我遺精了。早上起來，神色慌張地?fù)Q掉內(nèi)衣。

磚刀。水泥。腳手架構(gòu)成了我全部的生活圖景。偶爾的一次做夢也是與這些有關(guān)。我并不硬朗的肩膀，擔(dān)負(fù)著生活的重。從腳手架掉下的磚，或者水泥漿子，傷了大地。我看不到大地的痛。一邊說話，一邊勞作。很多時候工友們都是調(diào)侃女人。說女人的身體充滿了神奇。

日復(fù)一日地，我長大了。我真的覺得長大了，因因我對女人的身體也有了好奇和神往。進(jìn)城我不和工友們一路，我不想去浪費(fèi)我的青春。早早地規(guī)劃了我的未來，我一定要在城里生活得城市人一樣。我懂得，每一張面孔，青春的，衰老的，都是在譜寫歷史。

4

轉(zhuǎn)戰(zhàn)到城市的一隅，是我預(yù)料之中的事。

雖然是低矮的瓦房和水泥墻，與城市的發(fā)展不協(xié)調(diào)。但我清楚能棲居在這樣一個地方也是我的進(jìn)步。早上的陽光一點(diǎn)也不吝嗇，早早照在我的身體上。我的身體是活躍的，是澎湃的。很多時候，我都站在窗前想大喊一聲，可是我不能。蓬勃的霍爾蒙在流動，已經(jīng)無比健碩的身體，每一個部位都到了燃燒的地步。這次我看見了天花板。破爛的，斑駁的。有老鼠跑過。

我很喜歡作家安然寫過的一篇散文《親愛的花朵》，屋外也有一個小小的花臺，以前的住戶種的，還是別的什么人種的，都不重要。關(guān)鍵的是我欣賞到了花的美麗，享受到了花的芳香。我喜歡城市，到處都有花朵，就連大街上都有花朵。一個小小的院子，不但有菊花，還有別的，什么花，我叫不出名字。當(dāng)然并不代表它沒有名字。據(jù)說，菊花是從宮廷流落出來的。我看出了菊花的雍容華貴。在我心里對那些成熟，有氣質(zhì)的女人充滿了好感。

我上班的第一天，第一個和我說話的女人就是這樣的女人。一身旗袍勾勒出她的高貴與優(yōu)雅。淺淺的一個笑，很是關(guān)愛。

小院雖小，但也有歡笑、喧囂、沉悶和寂寞，也有欲望和靜。

第二天，我在小院也見到一個女人，有類似的氣質(zhì)。我是在窗臺上發(fā)現(xiàn)的，就住我的對面。有了她這個小院似乎有了生機(jī)，有了血脈。從她走路的姿勢我可以看出她曾經(jīng)的背景和生活環(huán)境一定是不錯。至于今天為什么住到這個小院，當(dāng)然有不可言說的原因。我不再認(rèn)為菊花生長這個小院的不協(xié)調(diào)，或者不和諧。小院也有一份高貴與典雅。有天，一個手捧玫瑰的男人，手捧玫瑰來到小院，并不創(chuàng)意地喊著住在我對面的女人的名字。我在電視里看見過這個創(chuàng)意。已經(jīng)淪落到了沒有創(chuàng)意了。但我看到女人還是感動得落淚。我也認(rèn)同那一束玫瑰的力量。

小院，小小的小院，破敗的小院，我也設(shè)計(jì)著我獻(xiàn)玫瑰的場景和人。

場景是很好找的，但這人就難了。我坐在燈下，一次次地構(gòu)思。這也就是人們說的白日夢吧。做過夢之后，我得把現(xiàn)實(shí)的磚，一塊，一塊地碼起來。只有碼起來才會有高樓大廈。這就是人間的美麗，唯有愿景，就會奔向目標(biāo)。

空下來的時候，我愛到河邊去坐坐?？戳魉従?，看落日緩緩，看清風(fēng)徐徐。身邊有不知名的花在悄悄綻放。我知道花的綻放是美麗的。夜的光芒，天的高遠(yuǎn)，地的博大。都不在我的生命意識里。我看著那些一對又一對走過的人，卿卿我我的，挑戰(zhàn)著我的熱血和理智。

一把青春的種子播撒在夜里，水分充沛，土壤豐厚。長過夜的孤獨(dú)，漫在窗臺上，我的小院愈來愈躁動。愈來愈豐滿的羽翼，注定我要飛出這個小院。小院盛下的是一段我不可磨滅的記憶。

5

5樓之上，電梯的右邊。

鋼筋和水泥禁錮不了我的思想和靈魂。

桌子上擺放著我一段人生。密密麻麻的字，或者曲線，是不會失去溫柔的。海子要面朝大海，我卻想面朝大地。這一字之差，境界卻天壤之別。

5樓和10樓是一個數(shù)字的倍數(shù)關(guān)系，我和社會是什么關(guān)系呢。很多次我問自己。但沒有找到答案。在自然數(shù)中沒有10的這種說法。很多次，我在人生中也遺憾地出局了。出局當(dāng)然是一次人生的考驗(yàn)。數(shù)字的質(zhì)感和靈魂一樣，擲地有聲。聲音穿透的現(xiàn)實(shí)和歷史。一夜我都坐在5樓的陽臺上，樓下是河和街道，那些行走的人，行色匆匆。這天花板不是小院的天花板，明亮，潔凈。墻上有地圖。我找了找我的故鄉(xiāng)，一個小點(diǎn)也沒有。是的，我的故鄉(xiāng)還輪不到在地圖上點(diǎn)畫出來。

某個夜晚，我在樓下遇見了朋友。她游離的眼神讓我感受到這個城市是迷離的。我看了一小會兒，看出了她的迷茫。在我猶豫叫不叫她的時候，我的電話響了。嗯，是她的。我說：“馬上，你轉(zhuǎn)頭?！?

她驚喜。瞬間又掩飾了。驚喜是不經(jīng)意的，掩飾也是不經(jīng)意的。在這驚喜與掩飾之間，都是隨心的。內(nèi)心微妙的變化都是難以察覺的。這些細(xì)微，稍縱即逝，可逃不過留心與留意。

她給我講述一個女人的故事，十分輕松地說，這個社會是靠自己的。自己的又是卑微的，弱小的。晚風(fēng)吹來，猶如一闋荷的小冷，灌入我的耳際。不久她就要為人妻了，這一夜，風(fēng)是無序的，樹在搖曳，道路空出了慌亂。我看見血液的膨脹，天空壓下來。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完成了蛻變。這一夜始料未及，我沒有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就這樣似有萬劫不復(fù)之感。亦如第二天發(fā)生的事情一樣。又到年關(guān)，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中午了，樓下鬧哄哄的。我探頭出去一看，有人跳樓。一打聽，是我以前的工友們。他們一再地找不到玩失蹤的包工頭，于是就把我對面的一棟高達(dá)30層的樓成為了他們的目標(biāo)。我從5樓上看樓下都有些恐慌，30層是什么概念。我知道30層對于他們來說沒有什么畏懼的，30層，100層也是他們一塊磚，一塊磚地加上去的。轉(zhuǎn)眼，救護(hù)車，消防車呼嘯而來。樓下的人越聚越多，都影響到交通了。我往下一看，黑壓壓的人群，汽車堵了一長串。

我從5樓跑下去，警察拉起了警戒線。包工頭來了，工友們下來了。

我知道他們的艱辛，晚上我還是失眠了。一個個工友的面孔不斷地閃過。木訥，呆板，吝嗇這些詞也不斷地涌現(xiàn)。老張體力不好，有很重的胃??；小李是偷跑出來，還是個孩子，身子骨不硬朗，搬磚也是戰(zhàn)戰(zhàn)巍巍的。其他的，幾個關(guān)系好的，一臉苦笑地閃過。

前不久，一個工友老于，從腳手架掉了下來。據(jù)說是站不起來了。失眠是一種掙扎，也是在思辨。天亮的時候，剛好睡著，卻鬧鐘響了。到底有誰不失眠，我一直在這個世界上尋找。

6

撕下這張日歷，我的朋友就不是一個單身青年了。

我很迷惑，為什么要閃現(xiàn)這樣的念頭。她說的話和她的眼神，交織，又游離。定格在一張日歷上，我不知道意味著什么。但沒有撕下那張日歷。

我也想撕下一張日歷。其實(shí)每天的日歷，是極其普通的。我想撕下，并不是要拋棄這樣一個日子，而是如朋友一樣揮手告別過去。在撕下那一瞬間，我又感到了孤單。我想是不是可以有另外一種方式生活在等著我呢。想到這里，突然我又覺得自己很滑稽。是的，這個社會處處都充滿了滑稽和可笑。

一大早，從城南心急火燎地往同事指定的地方趕。高大的樓和擁擠的汽車都是我不可超越的。當(dāng)我站她面前，一臉陽光。她對我笑了笑，把照相的任務(wù)給了我。

對她來說，這一天是不可否認(rèn)的是值得紀(jì)念的。迎親的車隊(duì)來了。一輛接一輛地排列在小區(qū)的樓下，隆重而莊嚴(yán)。她是本地人，來祝賀的人很多。我舉著相機(jī)，捕捉每一個美麗的瞬間。我相信我的攝影技術(shù)。我在鏡頭里看到的女同事穿婚紗有了不一樣的味道。

按照風(fēng)俗，要到教堂去舉行儀式。然后選擇在合江亭拍照。路線都是規(guī)劃好了的。先是到教堂去舉行一個儀式，然后去合江亭。在兩條河的交匯處，拍照。結(jié)婚就是兩個人的靈魂和心融合。我堅(jiān)定地認(rèn)為不是兩個人的身體的簡單組合。而是愛和感情的交融。之所以美好的青春年華都憧憬著愛情。我也不例外。其實(shí)我這樣的想法由來已久，在工地上一個工友帶回一個女人我就這樣想過。后來才知道工友并不是帶回的自己老婆，而是在城里某個特殊場合去帶的。我和他打架時罵他不是個東西。

在合江亭，一條路上還有兩顆心被箭穿過的圖案。今天特別的不湊巧，堵得不得了。在路上慢悠悠地走著，相機(jī)在我手上舉得發(fā)酸。最后還是交警疏通了道路。我向交警揮手致意時，才真正懂得這個世界是美好的。酒店前，巨大的畫幅是她和他燦爛的微笑。這笑是真實(shí)的嗎—

都說結(jié)婚去合江亭，為的是兩顆心的交匯。朋友的心交匯了嗎—我的疑問實(shí)在是多余。

我明白她為什么要把這個差事給我。她在鏡頭里掩飾了她的內(nèi)心。她的伴娘在她身邊幾乎是一個透明的人，活潑開朗，性感而前衛(wèi)。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無不有一種氣質(zhì)超群的咄咄逼人。我想任何一個男人見了都有不錯的印象。過了幾天，我試探著問她那個伴娘是哪兒的。朋友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不告訴你?！毖凵衩黠@地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天下午，朋友約我出去，我猶豫再三還是去了，又見到那個伴娘。嗯，此刻的她不是伴娘了。

一聲“美女”叫得她們哈哈大笑。我以為什么地方說錯了，似乎是多年的朋友一樣說著話。寒暄近來的生活。她說她是一個舞蹈演員，和朋友相識了很多年。她說，每一個音符有生活的含義，每一個節(jié)拍上都是生活的節(jié)奏，每一次轉(zhuǎn)身都是一次華麗，有著生命的意義。

生活就是一部書，寫下什么，怎么寫都是自己的事。生活也是一曲舞蹈，有跌宕，有起伏。

7

是三月了。

心情亦如這陽光一樣燦爛。大地復(fù)蘇了，人也隨著復(fù)蘇。一時失落，也緩過神來?？粗蟮厣夏切┡诺幕ǘ洌了暮蔂柮梢灿纱嘶钴S起來。

約她去看桃花。也許是不懷好意的，但我還是覺得桃花是美麗的。盡管是一劫，我都要去探試。人生猶如一條河，蜿蜒在我的生命里，兩岸的美景，牽著我的心事越走越遠(yuǎn)。我看著一棵棵閃過的樹，有綠芽；人也煥發(fā)著青春的氣息。她望著窗外，耳朵里塞著耳塞，搖頭晃腦的，嘴里哼著。我想她一定聽的是一曲歡快的曲兒。我原以為還有別的人一同去，上車之后才知道就我們兩人。她坐在我身邊，我感受到她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的香，是誘人的，更是迷人的。我看了看她。我說咋不多叫幾個人。她湊近我的耳朵說：“你不想我們兩個去嗎。”聲音小，話語是肯定的語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眼睛里溢出了火焰，笑有點(diǎn)壞壞的。我摟過她，頂了一下她的額頭。

一坡，一嶺的桃花，粉紅的，粉白的，點(diǎn)燃了一山一嶺。

我突然想到水性楊花這個詞。我認(rèn)定了，對于女人是不能用花來形容的。女人的愛有的時候也是致命的。但女人卻又是義無反顧的。

下車，沖在最前面是女人。

我又一次想起安然的《親愛的花朵》，她說，一歲一枯榮。這是花朵的宿命。而愛情是不是也是如此呢。我的愛情是不是在這個春天如約而至。我牽著她的手，她沒有躲閃，也沒有迎合。故意叫她看一朵桃花。問像不像她。她笑而不語。挑花吐出的蕊，芬芳著大地。

一只蜜蜂在挑花上，蝴蝶翩翩飛來。我說，我想做一只她肩頭上的蝴蝶。我又突然悟到，挑花易失，會傷了一條河。她是不是也會失去呢，會不會傷了我的河呢。這樣想著，眼里有了憂傷。

她看著我，一樹桃花。

轉(zhuǎn)眼，是五月了。挑花已逝。

她從一片晚風(fēng)中走來，那么輕。河，依舊。一地落花，我拾起一瓣，迎著她。亦如一個古典女子，一身旗袍，只是少了油紙傘，似乎結(jié)了幽怨。又似乎在燃燒。也許這就是人的多面性，環(huán)境影響了人。我遞過一瓣花，熱淚盈眶地說：“我看你那傷感的樣子都一會兒了。干嘛對一瓣落花傷感啊。一朵花擁有了春天就足夠了。這是生命的輪回。”

記住，五月是熱烈的。

一個漩渦，花瓣不見了。這樣的吞沒，殘酷。汽車和人在路上，都是匆忙的。我也在路上，卻無所適從。我試圖尋找到人間的美，用心地呼吸?？墒秋L(fēng)吹落了很多的葉子，盡管不是蕭瑟的秋天，落下了不可避免地有一種傷感。真有感時花濺淚的味道。夜深了，大街靜了很多，稀少的車和人，樹和樓宇都睡著了。但我還在游蕩。沒有理由的，內(nèi)心空蕩蕩。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到樓下時，我發(fā)現(xiàn)了她，一個人在轉(zhuǎn)悠，顯得六神無主。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么晚了她還在這兒—

“為什么手機(jī)打不通?！币灰娢揖蛦?。

我告訴她是沒有電了。

幸好不是冬天，要不凍成一個冰人兒。

樓道有些灰暗，她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敲打著，還是覺得有些心驚膽戰(zhàn)。這是一個無法回憶的夜晚，所有的記憶都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樓道和小區(qū)，在安靜下來之后，心卻不安著。

8

一個舞蹈者的精彩是獻(xiàn)給夜晚的。

她是一個舞者，我也是一個舞者。

舞蹈是匯入心靈的。音樂是舞蹈的靈魂，肢體的表達(dá)是一種方式。天生的，她就是一個舞者。和梵高的繪畫天賦一樣，每一個動作都充滿質(zhì)感。

她站在鏡子前，凸現(xiàn)波瀾起伏，隱藏了細(xì)膩和紅潤，一頭長發(fā)飄逸。沒有音樂，只有浴室里的水聲。一條白色的浴巾詮釋了身體的意義。我從來沒有接觸過舞蹈，她拉著我左三步，右四步。以流暢的曲線和起伏有致的樂感，表現(xiàn)夜晚的深邃和波瀾。旋轉(zhuǎn)，飛翔。身體與身體，沒有禁忌地貼著，一種生命的質(zhì)感，保存了火的味道。

手機(jī)里的一曲音樂，道出了她對生活的理解，對愛的理解。

我說，舞蹈是來自身體的。

她說，舞蹈是來自靈魂的。

她貼著我，我呼吸著她的體香。夜是靜的，可以聽到我們的心跳。墻上的影子疊加，不再抽象。每一步都似乎是生活在寫意。激越的心境，穿越大山，橫跨海洋。在蒼茫與蒼茫之間，遼闊的是心境。

愛情是兩個人的融合。

明天晚上就一場她的演出，今晚是她排練后來告訴我。我說，打一個電話就行了嗎。

她說：“你還說，就怪你的電話打不通?！?/p>

我中午打電話回去，她還在睡覺。我想她醒來看到的陽光一定帶著溫暖，如詞語一樣深入到骨子里。是昨夜留下的余溫。整個下午都在預(yù)料中平靜而自然。抽象的街道，在陽光下，閃爍。人和物體互不干涉。而我的身體緊靠著窗臺，一支煙繚繞。手機(jī)屏幕上是藍(lán)天，藍(lán)天里有白云。也許白云就是一個舞者。

華燈初上，沸騰的城市沒有消停下來。我得趕緊收拾被工作擠壓了的心態(tài)，以寬松的氛圍去看一個舞者如何詮釋音樂。我按時去到演出地點(diǎn)，一股熱流隨人群匯入。靈魂開始了燃燒。音樂點(diǎn)燃了整個舞場。舒緩的，激越的，舞臺在燈光里迷離。第幾個出場，我心里沒有底。當(dāng)音樂響起，一身白，飄然步入，隨后一個長長的旋轉(zhuǎn)，在音樂的節(jié)拍里翩翩起舞，如蝴蝶的飛翔。飛翔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的心也隨之而飛翔。最后的結(jié)束，卻是我意料之外的，她倒在舞臺中央，一動不動的，震撼了全場。意境和意象是凄苦的。

晚上的演出很成功，獲得了滿堂喝彩。演出后，我們走在大街上，大地靜了下來，而我的內(nèi)心沒有。我們無聲無息地走，大街干凈，洗練。如一個詞語，很安靜地躺著。我每走一步，都讓大街有顫栗之感。

回到家，我說能不能改一個結(jié)尾。她說可以啊。她換上演出服重新演繹。她在舞臺的這頭，我在舞臺的那頭，音樂，流水一樣流入心里。廣闊，遼遠(yuǎn)，我聽到了蒼茫和雪的蔓延。肢體解讀靈魂。我擁著她，唇與唇之間，是河流。奔騰而激越。從上至下，散發(fā)著生命。她從我的脖子，緩緩地下滑，直到匍匐大地。音樂是有意境的，舞蹈也是有意境的。我這個蹩腳的舞者，被她帶著，似乎也懂得了一些舞蹈的味道。旋轉(zhuǎn)，飛翔。

身體與身體，融合得是那么的自然。我說，這會比晚上的正式演出還要精彩。她說這是我對舞蹈的理解。

盡管我和她沒有排練，但融合得是那么的默契。默契是來自心靈的。這對于很多人都是一種期待，我也不例外。

我要成為一個舞者。

9

死亡。

抗拒者格殺勿論。這是哲學(xué)，也是真理。

天氣從桃花里逃離出來。到下午了，我還在懵懂里。幸好是星期天，沒有工作的事情來牽絆。吃罷中午飯準(zhǔn)備出門。一聲悶響，驚擾了一條街，一條小小的街，或許只是一個小區(qū)。自由落體運(yùn)動成為了最殘忍的一幕。一個年輕的生命不知道是如何飛下來的，現(xiàn)在躺在地上，紋絲不動。當(dāng)然動是下輩子的事了。血，凝固了，眼睛是睜開的。嘴唇完整無缺，沒有了紅，在血的映照下愈發(fā)的蒼白。

人越圍越多，嘆息，惋惜。

究竟死的真相呢。年輕與美貌在一聲嘆息里，變得撲朔迷離。警車和殯葬車來了。戴上白手套的法醫(yī)一臉嚴(yán)肅，目光炯炯。身材和穿著，告訴了我，死者一定是個為情困擾的女人。

晚上回到小區(qū)，有靈堂搭了起來。我以為是中午跳樓女人的靈堂。路過時順眼瞟了一眼，照片上是個老人。憔悴的臉一定不是生前狀態(tài)最好的時候，皺紋里的千山萬壑，是不是他走過的路，縱橫交錯在他生命里，這一死，一切都解脫了。只是我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些不舍和無奈。我想他在生前一定受了不少的苦。當(dāng)然最為痛苦的是跳樓女人，做了一次自由落體運(yùn)動，就了結(jié)了。

坐在家里，一聲聲哭泣，讓整個夜晚都在不安中。站在陽臺上抽一支煙，人的生與死，就是一張紙。

人死如燈滅。生活的舞臺上，一天內(nèi)我目睹了兩條鮮活的生命吹滅了燈。死是不因?yàn)槟挲g的，受沒受苦也不在規(guī)定之列。

前不久，一位患癌癥的朋友，從醫(yī)院送往殯儀館，20多公里的路程，卻走了兩個多小時，穿過城市，在崎嶇的路上，東顛西簸。我問咋不一條直路走。有人說，作為親人不是說要多陪死者一會兒，而是不能對直往火葬場去。這話是多么的有人生哲理。盡管要在人間歷盡磨難，也要多活一點(diǎn)時間。

死者安息，究竟能不能安息，誰也不知道。

和朋友去旅行，所到之處，死亡幾乎成為了困擾人類的一個詞。死亡是心臟停止跳動。疾病，利器所致，靈魂和肉體得不到統(tǒng)一。天葬，火葬，土葬，都是對死者的一種款待。民族的習(xí)俗所賜予死者的。古代有一種死叫五馬分戶。這是極其殘酷的死亡。比起戰(zhàn)爭和災(zāi)難還要?dú)埧?。?dāng)然不是死者的罪過，而是活著的人手段的殘忍。

與人為善。

生與死，自然法則。

2014年12月30日—2015年1月4日

作者簡介 ：本名王彥奎，筆名亞男。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作品集《雪地的鳥》《呈現(xiàn)》《時光渡》。作品先后被《讀者》《中國年度最佳散文詩》《中國年度散文詩精選》等轉(zhuǎn)載。獲得第七屆中國散文詩天馬獎?，F(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