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
1
我到石磨橋時,天色暗淡下來。驛馬渠獵獵作響,噴吐出陣陣泥腥味。兩岸的龍爪槐像斂羽的巨鳥,沉湎于無邊冥想。橋邊的支渠上堆著幾團爛棉絮,兩男子站在那兒,愣愣地盯著水閘門。
我走過去問,師傅,請問馬克在這兒?矮的那人指了指橋下。我駐足瞅了一會兒,灰幽幽的水面忽地探出個頭,仿佛漂浮的皮球晃了兩下。我看仔細了,此人葡萄干似的小眼,招風(fēng)耳,正是啞巴馬克。他吐幾口水,嗚嗚幾聲,矮個頭扔去一團棉絮,他接上后,貪婪地換幾口氣,又咚地浸到水下。我止不住打了個寒噤。
每年入冬,渠道要分段維護。有些舊閘關(guān)不嚴,渠道管理站就請人下水,往閘底塞棉花。我知道,馬克從小在渠邊長大,水性好,但沒想到他有勇氣干這活兒,就站在一邊靜靜看。約摸五六分鐘,馬克鉆出水面好幾次,橋上的棉絮用完,他也上岸了,僵著瘦小的身子,抱臂半蹲著,眼里迸出寒寒的光,像受凍的小蝦米。那兩人幫他擦干水,換上衣服,遞去一瓶歪嘴酒。他喝了兩口,臉色舒緩下來,小眼也清亮了,這才注意到我,忙打著手勢向我問好。我對他說,你媽出了點事,這會兒在醫(yī)院。他怔怔地望我片刻,拉著我就往鎮(zhèn)上跑。
馬克的母親是我們瓦鎮(zhèn)水廠的雜工,叫艾瓊。快下班時,她打理清水池面,被軟管絆了腳,不小心掉池孔去了。還好,池里有橫柱,擋了一下才跌到底。出事后,同事送她去醫(yī)院,我急著來通知馬克,一路問人才找著他。
我們到醫(yī)院后,艾姐正躺病床上輸液。她頭偏著,臉色蒼白,雙目微翕。醫(yī)生說,她腿動脈有破裂,多虧骨子硬朗,不然會落個終身殘疾。我問,多久才能恢復(fù)?醫(yī)生說,這把年紀得兩個月吧。馬克聽著,眼睛像燒斷的鎢絲,沒了光。我忙說,放心,費用廠子全攬!
馬克依然陰著臉。艾姐的嘴忽然囁嚅兩下,克子,幫我打點水。馬克提著水瓶出門了。她攥過我衣角,紅著眼窩說,卜主任,給你添麻煩了!我也不指望還能上班,只是那事,說了四五年,拜托你……我心沉了一下,放心,那事記著的!
等馬克回來,同事也把住院手續(xù)辦好了,又請來一名護工。一切安排妥貼后,我想起還沒給樊廠長匯報這事兒。樊廠長是上月從局上調(diào)來的。我撥通電話,有搓牌的聲音,像雨點打著我耳心,那……把事處理好。對,找人替工作。我悵然道,像艾姐這樣的,不好找啊。他笑問,她有三頭六臂?我沉吟片刻,有時間給你慢慢說吧。
離開醫(yī)院,我和同事各自回家。天已黑透,石板街上的泥瓦房儼然沉睡的動物,沒了聲息。風(fēng)浸著雪一般的冷,撲打在臉上,涼得意識清醒如水,好些事不由分說地從記憶底部浮了上來。
2
九年前,我剛當辦公室主任。廠子征地擴了規(guī)模,又蓋了新樓。這地盤大了,就聘來艾姐做保潔。她短發(fā),長臉,高顴骨,臉頰橫著皺紋。每天大清早,她半蹲在走廊上擦扶梯。大家總覺得她像誰,想了幾天,終于對上號了——劉姥姥。又覺得年齡不適合,便加了個“中年”作修辭。她聽了,笑得皺紋聚一塊,更像劉姥姥了。
不過,艾姐做事上手快,活力十足。我們上班前她就開始干,下了班還繼續(xù)做。給冬青修枝,揮著剪子斜上斜下快左快右,紡織布匹般利索;擦玻璃窗,把帶柄刮子唰地伸開,抹上清潔泡,剃胡子似地拉來拉去,很有匠人范兒;拖樓道不急不徐,動作如行云流水,能大半天不歇氣;滿盆茶杯,海綿蘸上鹽,擦得胖小子一樣白白凈凈;洗衛(wèi)生間呢,洗得跟茶杯一樣白。可她待遇低,四百塊一月,只有我們的三分之一。當時,跟她一塊報到的,還有個小伙焦川,是制水工。不久,艾姐跑來問我,咋焦川的待遇比她高得多。我不避諱地說,他是安裝隊王大爺?shù)闹秲?。老同志貢獻大,介紹的關(guān)系得照顧。她問,干多久才算老同志?我隨口道,退了休就老同志。艾姐開朗地點點頭,明白了。
我常提前上班,有意考察她表現(xiàn)。一次見她在泵房前,拿著短帚,輕輕地一下下地掃落葉,仿佛地上有寶,要偷著掃走。我拉了一嗓子,單位配了長帚,干嘛不用?她委屈地說,換早班的人在值班室休息,長帚弄得唰唰響,會把他們吵醒。我都被罵了好幾次了!又忙在唇間豎起食指,別去問啊,不然說我大嘴巴。說著,焦川從濾池邊走來,目光刮了她幾下。那以后,我發(fā)現(xiàn)艾姐跟人對面撞過,會像片葉子似地貼在墻邊讓出道。燒水也選在三樓的雜物間,那兒基本沒人去。她似乎在盡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時間稍長,大伙很少談?wù)撍恕?/p>
她再次成為焦點,是翌年初夏。當時單位建了食堂。艾姐和幾個安保員是臨聘工,只能各自帶飯菜。艾姐說,要是在后墻的空地種菜,可節(jié)約開支。領(lǐng)導(dǎo)順勢把這活兒交給她。她顛顛地購回蒜頭蔥節(jié),還有青菜和黃瓜苗,把空地劃成大小幾塊,分類栽上。天轉(zhuǎn)熱或遇大雨,她生怕干壞蒜苗或浸死蔥,周末也來打理。
廠長一高興,表態(tài)說,以后你就在食堂吃飯吧。艾姐臉上霞光綻放,笑得比劉姥姥還萌。第一次進食堂,她把盤盛得滿滿的,差不多當我們的兩份。我委婉提醒,不要浪費啊。結(jié)果她吃完還添了一團飯。這一來,用餐時,職工相互傳遞眼神,表達著微妙的含義。艾姐感覺到了這種氛圍,每到中午便搓帕洗桶什么的,磨蹭好一會兒才來。然后埋頭拘謹?shù)爻灾?,也不發(fā)出咀嚼聲。
有天中午,我路過洗手間,里面哎啊一聲,又傳出窸窸窣窣的響動。我走進去,嗆住了:艾姐正挽著袖子,手臂探進便盆洞里,費勁撈著什么。好一會兒,她舒口氣,站起來,手上握著個杯蓋。我一問才知道,原來艾姐給譚廠長洗水杯,往便盆倒茶渣,不小心把蓋落下去了??粗膰鍢樱掖騻€干嘔,轉(zhuǎn)身去食堂了。用完餐也不見艾姐來,我四處瞅了瞅,她正躲在樓后,用桶裝了漂白粉,給杯子消毒。
下午,我剛給譚廠長匯報完工作,艾姐怯怯走進來,把杯遞過去,譚廠長,給你泡,泡了普洱。譚廠長接過來,打開蓋往嘴邊送,艾姐忽地伸出手,譚廠長,你車沾了好多泥,我?guī)湍悴敛?。譚廠長很享受地呷一口茶,連說好好好。艾姐洗車時,不時緊張地往他辦公室瞄兩眼。安裝隊的人見了,就對她說,我們那輛工程車,你有空也擦擦。沒想到,洗車從此成了艾姐固定的活兒。
那些年瓦鎮(zhèn)發(fā)展快,廠子跟著沾光,工資幾連漲,每次也擠牙膏似地給艾姐添幾十塊,跟我們差距倒更大了,她卻再沒問過待遇。第五個年頭,廠子建了高壓泵站,往柳興山區(qū)供水,又要添工人。會計年紀大了,選擇內(nèi)退,讓兒子來頂班。艾姐剛滿五十,跑來問我,卜主任,我也開始領(lǐng)社保了,算到了退休點,能讓我兒子來上班嗎?
艾姐是驛馬渠附近蒲草村的人,家境不好。她丈夫是石匠,結(jié)婚十幾年,才有了馬克。馬克八歲患病發(fā)燒,找蹩腳郎中治,十天半月不見好,人瘦成霜茄子。又往鎮(zhèn)醫(yī)院,縣醫(yī)院轉(zhuǎn)。折騰來折騰去,馬克命保住了,可成了啞子。石匠后來賺到錢,找了新歡。艾姐帶兒子回了娘家。不久政府打造濕地,征了她家地,給她辦了社保。這也是廠子聘她的原因之一,省去一筆開銷。
我遲疑道,這有點麻煩。她問,是嫌馬克啞子嗎?他很聽話的,我做的活兒,他準能做下。我說,不是這意思。那些老同志干了十幾年,單位才考慮的。她掰掰手指,那我也要干十幾年?我說,要不你找譚廠長,探探他口氣。
她真去了。譚廠長說,你這年齡按理不聘了,但你要愿意,就再干五年吧。你享受的,可是卜主任這種女干部的退休年齡。隔了幾天,譚廠長又給她添了一百塊工資,然后把新泵房區(qū)的保潔交給她。她笑得很幸福,宣誓般說,一定把工作做好,爭取當先進!譚廠長正啜著茶,好像水有些燙,卻笑著硬咽了下去。
沒兩天,艾姐主動給自己加碼,做了把長柄雞毛撣,隔三岔五地清理頂墻和高柱的蛛網(wǎng)塵灰。譚廠長呢,似乎審美疲勞,要求更高了:雨天人來人往,樓梯留了腳印,讓艾姐提線木遇似地來回拖;秋冬天銀杏樹掉葉快,艾姐得不停掃;瓦鎮(zhèn)搞文明勸導(dǎo)和學(xué)雷鋒活動,要單位出人到指定點義務(wù)保潔,也派艾姐去,弄得她周末也沒得歇。
艾姐的勁兒終于不夠用了。她常累得像褪皮的茄子,軟在樓后的陰影里休息,眼里塞滿疲憊。一晃又五年,譚廠長調(diào)走了,來了樊廠長。我看出了她隱隱的焦躁。
3
艾姐住院第二天,同事們不情愿地擦著桌子,清理紙簍。盥洗間也站滿人,搶著龍頭洗拖帚。樊廠長端著杯找開水,見院壩的垃圾桶堆出小尖,催促我說,我看少誰,都不能少清潔工。馬上找人替上!
我上午托朋友問了問,下午就來人了,也是農(nóng)村婦女。一大堆活兒,她用了七八天才理出頭緒,不到半月卻讓我結(jié)帳,說不干了。我問,嫌待遇低?吃不消?她說,活太雜,費心思。我挖野山藥,賣一批夠吃一月。樊廠長聽后,不屑地說,夸張,我來找!
第二天果然又有人報到。她毫無怨言地干了一個月,可不得要領(lǐng),老忘記給廠長擦車泡茶,會議散了不及時拾掇,綠化做得毛毛糙糙。樊廠長天天揪住我罵,說我管理不嚴。我聽煩了,沖他一句,沒第二個艾姐了!樊廠長下午回話,卜有桃,再給你添個雜工,還管不好就得扣錢了。
我卻暗自急了:艾姐病好了,還有位置嗎?我抽空去了趟醫(yī)院,她精神好多了,只是走路還得護工攙著。我問,什么時候能出院?她說,快了吧。我又問,馬克呢?她說,在工地上做計件,東一榔頭西一榔頭。我不敢再問下去。
回廠子后,我借口年底找樊廠長匯報思想。講了艾姐上班以來的工作表現(xiàn)。我沒有煽情,只說這些年要沒她,我肯定會老幾歲。最后試探般地道出艾姐的請求。樊廠長一直抽煙,大口大口吐煙霧,罩著自己的表情。他說,有桃,人事上的安排,我也不瞞你。一來,譚廠長走時,就交待有人要安置,我初來乍到,暫時壓著,但終究得解決。二來,我本不想再添雜工,可渠道管理站那邊推薦的,我不好拒絕。我嘆道,請神容易送神難??!他把煙頭碾滅說,艾姐只能辭退。
中午,天有些陰,云團像燒成灰燼的棉絮。我去蒲草村找馬克。前些年,我去渠道管理處辦事,見過他一次。他帶著幾個小孩吹肥皂泡玩,又用手在空中貼住一個大泡,慢慢縮回來,放在眼前晃動,泡上的斑斕色彩在光線下變幻著,樂得孩子直跳腳。今天到了他家,沒人,便往渠道去,突然打起小雨點。渠堤下有民工在扎沙袋打圍堰。我向他們打聽馬克去向。有個大胡子往蒲草村四組指了指。
我跑到那地方,穿過一片葡萄架,見著一池塘,旁邊是院壩,清冷冷的兩農(nóng)舍對立著,有輛小貨車停在那里。我往車里瞅了瞅,沒人。突然,我褲管被什么撈了一下,忙低頭,車底伸出只手正撓我腳。人倏地滑出來,是馬克,頭發(fā)有些濕,眼里射出幾分敵意??吹绞俏?,目光軟下來。我蹙眉問,在這躲雨?他打個噴嚏,撿根樹枝在地上寫了兩名字,又吱吱啊啊比劃。我看了老半天,明白了事情的緣由。
旁邊的池塘是左邊農(nóng)舍有根的。有根抽塘底積水,順果田旁的水溝往渠里排,不小心浸濕了麻子的一小塊葡萄地。麻子要對方賠一年的葡萄收成。雙方耗著沒結(jié)果,麻子就扣下有根的小貨車,可麻子白天在工地干活兒,怕有根開車跑了,就雇馬克守著。
我問馬克,守一天多少錢?他瞪眼伸出五根手指。我哦一聲,又問,那你下水塞閘多少錢?他眉毛一揚,伸出兩手,展開十指。我又問,平時在工地呢?他拭拭嘴角的雨水,像苦著似地咂咂嘴,然后變幻著指頭數(shù),五根,六根,八根。
雨越飄越大,落在地上,有了微量爆炸聲。我臉淌下水滴,馬克也不停抽著鼻子,我拉他走,說你該多陪陪你媽!他手指纖瘦粗糙,冰涼如石。他掙脫后比劃:得等主人回來。然后抹抹頭上臉上的水,準備往車底鉆,那樣子像可憐的瘦青蛙。我說,你媽想讓你去水廠干活兒,知道不?他鎖眉皺鼻地搖搖頭,表情像揉過的報紙。又盤旋手勢:我媽很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我說,幫你在其它單位找份活,怎么樣?他搖頭晃手:我能找著活兒。然后縮進了車底。
我只得疾步往回趕,傷感像細雨從里到外浸著我。
4
艾姐一周后回來了。她蹣跚地走進我辦公室說,卜主任,醫(yī)生同意出院啦。我結(jié)實吃了一驚,你這樣子,再擰著腰腿可麻煩。廠子已經(jīng)找人……替著。她臉一下扭成核桃殼,我真好了!再不來,馬克的事兒……我忙說,這得,得問問樊廠長。
樊廠長這些天全泡在會議里,什么述職述廉會,民主生活會,城鄉(xiāng)環(huán)境整治會……我打電話給他。他說,艾姐的事,上次不給你說過了嗎?意見也統(tǒng)一了嘛!我一下定住了,半張著嘴接不上話。
艾姐一直眼角聚著皺紋看我,目光顫顫的,忽然提高嗓門說,住院耽誤的活兒,我補回來……我說,已經(jīng)有人替著了啊。她說,那我就掃掃院壩,洗洗杯子。我含糊道,等領(lǐng)導(dǎo)回來再說吧。
快下班時,樊廠長回來了,直奔我辦公室,艾姐辭退了?我聳聳肩,還沒說,一時半會兒說不出口啊。他哦一聲,回來好!我納悶著,他笑道,這年底,又要整治城鄉(xiāng)環(huán)境,瓦鎮(zhèn)是重點。我給鎮(zhèn)長表了態(tài),廠子派人去仰天山健身步道保潔。我問,派艾姐?她接著上班?他嗯一聲,先讓她去應(yīng)付這事,過完年再說。
翌日一大早,艾姐帶上掃帚垃圾桶去山邊了。下午五點左右,艾姐回來了,夾著一根綁上竹桿的軟掃帚,說,卜主任,這年底又得大清理了,我怕新來的人不熟悉情況,忘做這活兒。然后搖晃著上了樓梯,仰頭望望天花板,瞅瞅墻角,又從衣兜里掏了個布罩戴在頭上,舉起掃帚,輕輕地拂動起來,有小灰團落下來,趕忙側(cè)一下身……
接連幾天,艾姐傍晚都回廠子,抹布沾上清潔劑,把會議室和衛(wèi)生間的地磚洗得光閃閃的。有天下雨,艾姐沒法去仰天山,上班不久跑來找我,低聲問,卜主任,馬克的事,你跟領(lǐng)導(dǎo)說了嗎?我支吾道,他沒表態(tài),要不你去問問。艾姐咕噥幾句,果真去了。等她出來,我見她一臉沮喪,忙低頭喝水,水似乎也變得澀了。
艾姐又找過廠長兩次。每次出來,臉更沉了。艾姐最后一次找廠長,離春節(jié)只半個月了。他們說了很久。我站在廊道,側(cè)耳聽著動靜。門是關(guān)著的,她和廠長都在搶著話說,兩種聲音在追躲,又像在碰撞。我跟著緊張起來。好一會兒,聽到艾姐抽泣幾聲,短暫得像幾滴雨。門忽地打開,艾姐下樓了,背影透出深深的絕望。
不久,城鄉(xiāng)環(huán)境整治結(jié)束了,她回了廠子,做她認為該做的年底大清掃。她還是做得那么認真,只是沉默得像塊石頭。她掃院壩,擦窗戶,清排水溝,不時揉揉眼睛。我想,撲進她眼里的,全是沉重和黑暗吧。下午,樊廠長安排我說,艾姐把這周干完,就不用來上班了。工資給她算到春節(jié),仁至義盡了。我挨到周五才給艾姐交了底。她目光莫名閃了閃,像蠟燭燃盡前忽地亮兩下,透出不祥的余韻。我勸慰道,你兒子的事,也不一定就沒希望。等廠子要添人,我再努力一下。
沉默。艾姐臉上掛著苦笑,像被遺忘在那里。
整個下午,我注意著艾姐。她眼神迷離,甚至帶出譫妄??吹梦倚拿袄錃猓蒙碜油笡?。她一直在生產(chǎn)區(qū)逗留,想起似地除幾片芭蕉枯葉,理理菜地,又到取水口轉(zhuǎn)悠。那兒架著臺大型格柵機,驛馬渠水穿過它時,鋼齒履帶會轉(zhuǎn)動,卷走水中的粗渣粒,只有制水工才能操作它。那天焦川值班,他走過去,不耐煩地對艾姐說了幾句話。我看著時間,三點、四點、五點,五點半……還有半小時,艾姐就要離開這里了。天層層暗下來,她坐在泵房邊,像憂郁的影子。
快下班時,樊廠長跑來找我,艾姐呢?我懶懶地說,馬上就走人了。樊廠長急得連擺手,連珠炮地說,縣里選十大志愿服務(wù)標兵。艾姐這些年參加文明勸導(dǎo)和雷鋒活動,瓦鎮(zhèn)領(lǐng)導(dǎo)對她印象好,提了她的名,我當然同意,廠子的榮幸啊!記者下周要來采訪她!
話音未落,焦川慌亂地跑來,艾姐小指被格柵機絞了!
5
艾姐再次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幸好沒傷著筋骨,不然又得住院。焦川問,那會不會殘疾呢?艾姐目光硬硬著望著醫(yī)生。醫(yī)生白他一眼,這哪算殘疾?。“隳抗庖幌律⒘?。焦川說,給她說了別去碰格柵機,她偏去摸,幸好我發(fā)現(xiàn)快,拉住她了!樊廠長聽著,眼里透出慌亂。
我覺得有哪里不對勁,還想問點什么,樊廠長卻拉我一邊,商量采訪的事。我說,這個時候不適宜吧。他說,倒也無礙,只是讓艾姐別說是工傷,怕影響單位形象。我心里掠過一絲涼,廠長,艾姐兒子的事,是不是可以考慮考慮。他猛搖頭,不扯遠了,先確保采訪成功。又拍拍我肩膀,給她溝通溝通,到時得往好里說!
廠長走后,我跟艾姐講了她當標兵的事。她說,我不是廠子的人了,還能享受這待遇?我咽了咽口水,你是退休職工啊。艾姐聽著,眼里透出感激。艾姐敷完藥,我送她回家,問,干嘛去碰格柵機?。磕銘?yīng)該知道那玩意危險嘛。她嘴角顫兩下,那天跟樊廠長斗嘴,我說王大爺?shù)闹秲耗軄?,為啥我兒不能來。他說王大爺搞安裝,手指被掰絲機削掉了一截,算殘疾了。你要這樣,我也答應(yīng)。我腦子短路,把他話當真了……我牽過她手,沙著嗓子說,艾姐,以后別這么傻了。
第二天上班,樊廠長開職工會,通報了艾姐當標兵的喜訊。他建議讓艾姐當今年先進,這是跟上級合拍。大家埋頭不吭聲,樊廠長說,這事就不民主了,直接定板!會后,我聯(lián)系了記者,讓他透露采訪重點。記者說,主題是《平凡的崗位,不平凡的堅持》,從她工作中挖亮點,會拍幾個場景,提點問,比如堅持的動力是什么,有過怨言沒有。
我拿著記者的問題跟艾姐演練。艾姐望著我說,你也知道,我努力干活兒,就是希望馬克能來廠子上班。來不了,我能怨誰???她聲音冰涼,就像才從冰箱里拿出來。我說,尊重你的回答。不過,要展示出風(fēng)采,應(yīng)該回答——供水行業(yè)涉及千家萬戶的生命健康,無論哪個崗位,都是很有意義的……艾姐緊抿著嘴,不停點頭,臉上透出神圣感。
周一,云層透出幾縷陽光。艾姐穿著碎花棉衣,早早來了廠子。記者到后,我和樊廠長一直陪同著。剛開始,樊廠長有些緊張,怕艾姐說錯話。但他的臉很快綻成彌勒佛,連眼角都有笑的殘渣往下掉。因為艾姐對記者說,我家里窮,別人瞧不起我。到水廠后,領(lǐng)導(dǎo)同事很好,主動解決我伙食問題,每次漲工資想著我,年齡大了也挽留我繼續(xù)干活兒……艾姐投入地說著,完全沉浸在真情的敘述里,沒有矯揉沒有造作。她又說住了院,領(lǐng)導(dǎo)給她請護工,除了社保報銷部分,其它的廠子全貼上。記者問,什么原因住院?樊廠長假咳一聲,艾姐的臉僵了一下,忙支吾道,不小心滑倒,倒地上傷了腰,沒大礙。
快中午時,我們?nèi)チ搜鎏焐?。碎石步道劃著?yōu)美的弧線向山上蜿蜒,偶有鳥兒掠過,羽毛承接著陽光,閃閃發(fā)亮。艾姐纏著頭巾,邊走邊掃地。沿途的八角金盤高低有致,微微搖曳,像無數(shù)戴帽小綠人在致敬,頗有儀式感。到了桉樹林邊,記者又選了個角度,讓艾姐做擦汗的動作。陽光穿過林間,正投在艾姐身上,仿佛鍍了圈美妙的光暈。我偷偷瞟了下樊廠長,他眼里透出毫不掩飾的羨慕。那一刻,一種淡淡的悲哀莫名地浸染著我。
快收工時,記者問艾姐平時的生活。剛說兩句,馬克忽地從哪里鉆了出來,呵哧呵哧地拍著手。樊廠長有些警惕地向我遞眼神。記者倒是挺興奮,也給馬克拍了一段片子,還問他,你支持你媽的工作嗎?馬克指指艾姐,拍拍胸脯,翹起大指拇。艾姐看著,眼一下潤了,閃出復(fù)雜的情緒。
春假一結(jié)束,艾姐沒上班了。她在的時候,就像可有可無的影子。可少了她,儼然畫里飛走一只蜜蜂,少了某種極具微妙的諧調(diào)。大家這才短暫地不舍地嘆息:艾姐啊,能干人,老實人。個把月后,志愿服務(wù)標兵的片子出來了,在縣臺播了兩周多,一時間成了好多單位的熱門話題。沒多久,我們又聽到幾個消息:城管局的標兵被提攜為某個環(huán)衛(wèi)小組的副組長,柳鎮(zhèn)雙槐社區(qū)的標兵漲了工資,縣醫(yī)院的標兵得到兩千塊獎勵。我問樊廠長,廠子沒獎勵艾姐倒也罷,可把她辭了,跟現(xiàn)在的形勢不符啊,是不是考慮讓她回來?樊廠長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長噓口氣說,這問題我考慮過,可好不容易才了結(jié)她的事,不能感情用事了。再說,她是……正常退休,我們沒有必要去跟風(fēng)。
那以后,我去渠道管理處辦事時,會忍不住繞著道,到艾姐家瞅瞅,但屋門老鎖著,也碰不著馬克。快夏天時,她家屋檐下結(jié)了好些蛛網(wǎng)。我終于按捺不住,找鄰近的村人打聽她去向。村人說,春節(jié)剛過,艾姐母子倆到處找活兒干,可一直沒成。我問,為什么?村人嘆口氣,馬克的情況,找工作本就不容易。艾姐嘛,聽她說,有些單位認為她是有了資本,便想著往高處走;有些廠子覺得她是名人了,待遇不好給;還有些部門說,聘了她會被人指責(zé)挖水廠的墻角。村里人就給她出主意,勸她去找石匠,讓馬克跟著他爸學(xué)手藝。也有外出打工的,拉她們一塊去呢。我心揪成一團,那到底去哪了?村人搖搖頭,不知道啊,我也很久沒見人了。
回廠子的路上,我碰著兩個小女孩在渠堤邊,正拿著肥皂瓶吹泡泡玩。溫煦的陽光投下來,把空中的泡團映得五彩斑斕。她倆跳著腳,拍碎它們,又吹出一大團,又拍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