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
第一次流淚
幾年前,我曾經(jīng)救治過一個中年患者,他是救火英雄,在火場被燒傷?;颊呦仁潜凰偷疆?shù)蒯t(yī)院就診,但治療效果不理想,病情迅速惡化。領導點名讓我負責救治。
這個患者情況非常糟糕,早期植的皮基本都沒活,全身到處都是沒有皮膚保護的裸露感染創(chuàng)面?;颊呷朐簳r已經(jīng)心臟衰竭、呼吸衰竭、腎功能衰竭。
自從接手這個病人,我就基本住在了科里,只是偶爾回家換換衣服。我就這樣守在患者床邊,嚴防死守地搶救了整整31天。
你知道什么叫危重嗎?危重的意思就是,你翻遍所有的文獻和教材,最后發(fā)現(xiàn)大家只有一個共識:這種情況很嚴重。
你知道怎么治療危重病人嗎?就是人盯人地嚴防死守,就是全副武裝不眨眼地守在患者身邊,用你全部的知識和智慧,不停地擋住死神不斷伸出的鐮刀。就是把你的心放在油鍋里不斷地煎熬,熬到你無悲無喜,熬到你終于看到那根架在兩座懸崖中間的細若發(fā)絲的鋼絲,然后想辦法攙扶著患者在狂風暴雨中走過去而不失去平衡。
但這次搶救,最終失敗了。31天時間,我使出了自己全部的力氣,用盡我全部智慧,然而,我失敗了。
患者去世后,家屬沒有任何意見,患者的孩子跪在地上給我磕了三個響頭對我表示感謝。
當他們把遺體接走后,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監(jiān)護室,望著那張空空蕩蕩的床,筋疲力盡,心力交瘁。31天,患者一直在昏迷中沒有醒來,然而在冥冥中,我總覺得我們是親密無間的戰(zhàn)友,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導師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不要難過,你做得很好?!?/p>
我低下頭,雙手掩面,淚如雨下。
第二次流淚
某年,我接診了一個從外地轉來的危重患者?;颊邚男∮赡赣H撫養(yǎng)長大,他長大后自己開了一家小工廠,不想工廠爆炸,他全身大面積燒傷。
患者情況非常嚴重,不做手術,必死無疑。而患者在這種身體條件下做手術,手術過程會極為兇險,極有可能出現(xiàn)醫(yī)生最怕碰到的局面:患者死在手術臺上。就算患者勉強從手術臺上活著下來,手術本身對患者會是一個極大的打擊,手術后患者的病情會在已經(jīng)極其危重的情況下進一步惡化。當然,最幸運的結果,是患者能頑強地扛過手術的打擊,在滑向死亡的深淵之前,達到那個病情的轉折點,并最終得以存活。
我問患者的母親:“賭不賭?”
她說:“我賭,我相信你?!?/p>
我說:“那我陪你賭?!?/p>
手術結束了,患者從手術室活著回到了病房。但是,和預料的一樣,此后患者的病情快速惡化,完全靠機器和藥物在生死線上掙扎。
那一段時間,我像紅了眼的賭徒一樣,24小時守在患者身邊,操縱著最尖端的各種搶救儀器,和死神進行瘋狂的搏斗,一次次把患者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但是,患者的情況依然無法阻擋地不斷惡化。某一天凌晨2點鐘,患者的血氧飽和度緩慢卻難以阻止地降到了85%以下。85%是一個重要的關口,再降下去,患者的臟器就無法維持最低限度的氧供應,而此時,患者的呼吸機已經(jīng)被我用到了極限,無論如何調整都沒有辦法改善了。
我坐在監(jiān)護室的椅子上,一遍遍反復檢討我的治療方案,最后我確信: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
我默默地拿出一張死亡證明書,將患者信息填寫完畢,只留下死亡時間一項空白。
當我放下這張死亡證明書的時候,突然聽到護士喊:“醫(yī)生,患者的血氧開始回升了!”
我抬起頭,看到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緩慢卻趨勢明顯地在上升,87、90、92……
我苦苦等待的轉折點,到來了。在距離死亡無限近的地方,死神的鐮刀已經(jīng)碰到了患者的咽喉,但最終擦著咽喉而過。
我們賭贏了。
患者脫離危險,轉到了普通病房。母子相聚,抱頭痛哭。
我悄悄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擦掉了眼中的淚水。
第三次流淚
這個故事中的患者,是一個私企的員工。這個員工跟著老板打拼二十幾年,深得老板信任。在一次工傷事故中,他燒傷面積超過體表總面積的90%。
患者被送到醫(yī)院后,老板和家屬流著淚求我一定全力搶救,不惜一切代價。
在我們全力搶救的同時,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花費的不斷增加,患者老板和家屬的態(tài)度卻開始發(fā)生變化。
從經(jīng)濟的角度看,其實患者活下來對老板是一個最糟糕的結果?;颊呋钕聛恚粌H意味著老板要支付巨額的搶救費用,還意味著老板要負擔患者后期整形以及生活的費用。對老板來說,最經(jīng)濟的結果其實是患者早點死掉,把省下來的錢補償給家屬,了結這件事情。
老板的這種心態(tài)完全可以理解,但只要家屬強烈要求積極救治,老板一般也不敢不配合。但是,如果家屬也有了同樣的心思,就很麻煩了。對某些家屬來說,用后半生時間照顧一個殘疾的親人,還不如放棄治療獲得巨額賠償。
當老板不想繼續(xù)花錢,而家屬也態(tài)度曖昧的時候,醫(yī)患雙方的溝通就會變得異常艱難。
曾有幾位蹲在辦公室里為“醫(yī)改”獻計獻策的專家堅定地認為:公立醫(yī)院出現(xiàn)糾紛完全是因為服務意識差,和家屬溝通不夠充分。
很多時候,不是溝通不夠充分,而是人性經(jīng)不起考驗。
患者欠費數(shù)額不斷增加,在被迫進行的一次約談中,老板和家屬終于撕破臉皮。患者的老板對我大聲斥責和辱罵,而家屬則坐在一邊沉默不語。
“錢錢錢,你們就知道要錢,花了這么多錢,病人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你們是一幫什么醫(yī)生,我看你們就是一群獸醫(yī)!”
“我們做生意的,花了錢你就得給我貨,我把錢給你們,你們能保證把人交給我們嗎?不能保證,那人死了,錢你們給退嗎?不給退?你們憑什么不給退?”
旁邊的護工實在聽不下去了:“你們這幫人講點良心,寧醫(yī)生都快一個星期沒回家了,天天在這里守著你們的這個病人!”
“守著怎么啦?他是醫(yī)生,他守著是應該的!再說,他舍不得讓病人死不就是為了掙錢嗎?”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氐奖O(jiān)護病房,我望著躺在床上尚在昏迷中的患者,兩眼含淚。
患者就那么靜靜地躺在床上。當你搶救一個患者很長時間,你就會和他有感情,你會不由自主地把他當成與你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和兄弟。
兄弟,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艱難。你鞍前馬后追隨了幾十年的老板,現(xiàn)在要放棄你;你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妻子,現(xiàn)在要放棄你?,F(xiàn)在最想讓你活下去的,卻是與你素昧平生的醫(yī)生。
我知道,他們這么做,其實是在等我的一句話,等我告訴他們:患者生存希望渺茫,建議放棄治療。然后,他們就可以結束這一切。
但是,這話我偏偏不能說。因為,你的老板可以放棄你,你的家人可以放棄你,但我不能放棄你。因為,我是醫(yī)生,你是患者;因為,在我邁進醫(yī)學院的第一天,我就舉起右手,許下了自己一生的誓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自從我穿上這身白衣,我就為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寫下了答案。
后面發(fā)生的事情,我不想再記敘了,因為我實在不想回憶。不想回憶一次次的屈辱和傷心,不想回憶人性的丑陋和陰暗。
好在,一切終于結束了。當患者終于被宣布脫離危險后,老板,又變成了有情有義的老板;妻子,又變成了結發(fā)情深的妻子。
患者被接走那天,他的老板和妻子來到我的辦公室,給我?guī)硇┩撂禺a(chǎn),向我表示歉意和謝意。我禮貌而堅決地拒絕了:“救死扶傷是我的本職工作,支付費用是你們的義務。我救活了病人,你們結清了費用,咱們兩不相欠。”
在戰(zhàn)場上,你最痛恨的是什么人?不是敵人,而是叛徒。我無權懲罰你們,但我有權不原諒。
病人走后,我脫下白衣,走到醫(yī)院后門外的西海邊,坐在岸上,萬般滋味涌上心頭,淚如雨下。
(高良槐薦自《情感讀本》2016年3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