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黎
他叫饒平如,畢業(yè)于黃埔軍校,曾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場慘烈的戰(zhàn)爭,但卻從來沒有畏懼過死亡,直到認識了美棠。
美棠是家里為他介紹的妻子,饒平如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伯父家里,透過半開的窗欞,他看見了偏房中攬鏡自照的妙齡女子,只一眼,就喜歡上她。而她亦是傾心于他。于是,在家長的撮合下,沒講過一句話的兩個人交換了戒指,就這樣定下了終身大事。
再回軍營時,饒平如便不再是那個赤裸裸無牽掛的年輕人,他開始意識到生命再也輕慢不得,因為人生里自此多了一個人。他將她的照片影印放大,貼在了自己的床頭,并時時寫信給她,細心保留著美棠寄來的每封信。
兩年后,恰逢內(nèi)戰(zhàn)時期,他退伍回家與她成婚,從此開始了清苦而甜蜜的婚姻生活?;楹髸r局動蕩,他帶著她四處奔波,最后來到貴州。為了謀生,他們開過面店,生意卻一直不好,無奈之下他又跑去夜校學會計,去糧食局和勘測隊應聘,甚至還在街頭擺攤賣過干辣椒。在此期間她一直陪伴左右忙前忙后,見他不會用秤桿,她笑著打趣他:“你笨得連稱重都不會,哪里像個生意人……”
因為生計艱難,他們只能住在小小的亭子間里,四面都是板子改裝的墻壁,屋子里只有一張床,刮風下雨時墻壁被打得噼里啪啦作響。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但他們的歡樂卻絲毫沒有因為艱苦的生活而減少。忙碌之余,他吹著口琴伴奏,她就哼起自己最喜歡的小調(diào):“白石為憑,日月為證,我心照相許,今后天涯愿長相依,愛心永不移……”
1949年,當過國民黨軍官的他本來要隨眾去臺灣,但為了照顧多病的她,他心甘情愿地留了下來。不久后,他被抓去勞教,組織上要她與他劃清界限。她果斷拒絕:“他既不是漢奸國賊,又不搞貪污腐敗,我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怎么能跟他離婚!”
就這樣,他遠離家鄉(xiāng)去安徽勞動改造,這一去,就是22年,留下她獨自支撐家計。她一個人帶著幾個孩子,工資不夠用,她就在上班之余跑去挑水泥,每袋水泥20斤,對嬌小的她來講不能說沉重,但她卻咬著牙沒叫過苦,久而久之,就落下了病。他知道了急得不得了,便寫信催促她去看醫(yī)生,她去藥鋪一打聽,吃一副藥要兩塊錢,只吃過一次就不肯再吃了。
二十幾年間,除了每年一次的探親,他們就靠寫信維持感情。來往的信件中從未寫過什么柔情蜜意,講的都是些生活瑣事,比如怎樣搞點吃的,孩子怎樣上學怎樣參加工作。美棠是個急脾氣,有時候累極了也會在信里發(fā)脾氣,說“我很氣你,很生氣,越寫越氣……”,然后當真丟下筆,兩個月不再給他寫信。而那些道盡艱辛生活的信件,卻被他寶貝一樣地收藏了起來,后來整理成了兩大本貼冊。她有時會設法省下半包糖塊寄給他,他便珍惜地藏于枕下,干了一天的活回來,塞一塊在嘴里,反復翻看著家人寄來的信,滿心都是甘甜……
勞教結(jié)束后,他們終于得以團聚,過上了相對安定的生活。此時的她已經(jīng)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多年的艱辛生活磨粗了她的性格,她不時會有些小暴脾氣,他卻總是讓著她。有時子女們開玩笑說媽媽不講理,他卻笑瞇瞇地反駁他們:“夫妻之間只講情,不講理!”她和他在一起,講的最多的話就是:“你什么都不會做!”不管他炒菜炒得不好,抽屜沒關(guān)嚴,還是給孫女買錯了書,她都會嗔怪他什么也不會做。他就在旁邊笑嘻嘻地不搭腔,有時就連兒女勸她別對父親太苛刻,他就會擺擺手制止他們,一副“人家教育自己的老公,跟你們有什么相干”的樣子。
幾年后,她因為腎部損傷臥病在床,為了照顧她,他辭去了政協(xié)的工作,每天五點起床,給她梳頭、洗臉、燒飯、做腹部透析,他不放心把她交給別人,事事親力親為。但她的病卻日益加重著,以至于有些神志不清了。
她病痛中漸漸不再配合,常動手去拉身上的管子,他特意畫了幅漫畫哄她,畫上寫著:莫拉管子!可是不起作用。無奈之下,他只好整夜看著她。思維混亂的她經(jīng)常要這要那,他每次都想辦法滿足,有時候跑了很遠才買回的東西,她卻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要過。病中的她常常詢問自己那件黑底紅花的衣裳去了哪里,事實上,這樣一件衣服根本不存在,但他卻馬上要找裁縫做一件。兒孫們都勸他不必這么折騰,因為對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來說,做再多都沒有意義了。他卻堅持:至少做了我會心安。
一個春天的下午,她安詳?shù)厮诹酸t(yī)院的病床上。他一直在旁邊握著她的手,直到那只手變得冰冷。此后很長的一段日子里他都無所適從,常常握著她的一束頭發(fā)垂淚,還常常跑去上海博物館前面發(fā)呆。因為當初建館時,她曾在那里挑過水泥。
再后來,他拿起了畫筆,開始畫他與妻子美棠的故事。他從妻子幼年時代的模樣畫起,畫少女時代的她與自己見面時的情景,婚禮上新娘的面容,一直到她白發(fā)蒼蒼、與貓為伴時的姿態(tài)。他從八十歲畫到了九十歲,終于完成了十八本畫冊,畫冊上還有他提筆寫下的詩和對聯(lián),有一副對聯(lián)是這樣的:同生死,共患難,以沫相濡,天若有情天亦老;三載隔幽冥,絕音問,愁腸斷,相思始覺海非深。
九十歲高齡時,他卻依然堅持學習鋼琴,因為他想彈出她當年最愛的曲子。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他輕輕哼起了她喜歡的歌曲:“浮云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塘翠蓋并蒂蓮開……”哼著哼著,老人眼睛里突然閃爍出了別樣的光澤,仿佛在告訴世人,雖然隔著厚重的光陰,他依然觸摸到了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