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謙+王雪瑛
時間:2016年1-2月
地點:美國硅谷·上海兩地郵件
人物:陳謙(美國華文女作家)
王雪瑛(《文學報》編輯)
王雪瑛(下面簡稱“王”):讀完長篇小說《無窮鏡》,我內心的屏幕上閃出一句話:人生最真實的體驗就是不懈的努力與永遠的追問。接著是一個問題:小說為什么叫《無窮鏡》,我問自己,也想問你,是意味著不停地追問自己?不停地審視自己嗎?
陳謙(下面簡稱“陳”):謝謝。你內心閃現(xiàn)的話,類似于昆德拉對生活的慨嘆,聽上去讓人有點感傷,可仔細想來,確實如此。
小說之所以叫《無窮鏡》,里面有兩層意思。一是與題材相關,涉及女主角珊映的公司正在為“二代谷歌眼鏡”開發(fā)設計的芯片。再就是我希望在小說里做這樣的表達:我們的人生道路是外部世界無數(shù)鏡像的疊加。我們在哪里出生,由誰帶大,受何種教育,結交什么樣的人,到過什么地方等等,各種外部經驗的細節(jié)映到我們內心的鏡像,構成了我們人生道路的基礎。這有點像人們常說的“命運”。但“命運”這詞所帶的被動色彩,使我不愿直接使用它。而“鏡像”疊加后如何生成新的鏡像,接受者能具有相當?shù)陌芽啬芰?,它反映出的人生軌跡是動態(tài)多元的。我對這個很有興趣。
小說如此切入,與我的小說觀有關。我認為現(xiàn)代小說應追求講出故事為什么會發(fā)生(Why),而不僅是發(fā)生了什么(What),進而與現(xiàn)實生活的現(xiàn)象形成鏡像內外的互補。在這部小說里,我不僅想講出珊映經歷了什么,還希望探尋她的來路,從而展現(xiàn)出她何以至此,故事為何會發(fā)生。
王:硅谷給人以高科技、全球化、現(xiàn)代化的聯(lián)想,而你的長篇小說《無窮鏡》采用了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手法。小說從女主人公珊映從北京飛到硅谷,參加友人生日派對,連線北京公司不停工作開始;最后寫到她在硅谷的家中想象著黑暗中的燦爛煙花和危險雪崩這兩個場景,小說到此結束,暗喻她人生之旅截然不同的兩種方向,作為一部長篇小說,你追蹤現(xiàn)實時空中的時間只有兩周左右,而你用了三個章節(jié)來展開回憶,溯源女主人公珊映的人生經歷,充分打開她的內心空間。整部作品重點深入的是她的內心空間,專注于探討人生問題,探討珊映的人生選擇和自我實現(xiàn),這也是你過了若干年之后,重新書寫硅谷的重要原因吧?
陳:我在新世紀初寫就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愛在無愛的硅谷》。那時我剛完成在美國的學業(yè)來到硅谷,成了科技公司的年輕白領。硅谷當時正處于互聯(lián)網經濟第一輪泡沫期,到處都是公司上市后人們一夜暴富的傳說。那種物欲橫流的現(xiàn)象令人困惑。我試圖探討人在“成功”之后應該追求什么。我沒有獲得答案,這令我焦慮。在那之后的十來年,我背對硅谷寫作,內心對硅谷文化里物質化追求的一面持批判態(tài)度。
硅谷在新世紀初經歷了互聯(lián)網泡沫的破滅后,無論是在產業(yè)結構的調整還是技術領域的更新上,都遇到瓶頸,發(fā)展有些停滯。硅谷各界一直在反思中。到了2007年,蘋果在喬布斯的引領下重拾山河,智能手機橫空出世,革命性的移動互聯(lián)網出現(xiàn),引領硅谷進入新盛。我們明顯地感到硅谷開始成熟,功利性的物質主義追求不再似90年代那么狂熱,創(chuàng)業(yè)者的理想也更多地落在造福人類,讓世界變得更好這類理念上。特別是谷歌這類有明確人文追求的企業(yè)的出現(xiàn),令人興奮,直接導致我有了再次正面書寫硅谷的興趣。通過塑造《無窮鏡》的女主角珊映,我想探尋新一代硅谷創(chuàng)業(yè)者的心路歷程,也就是在這個時代選擇創(chuàng)業(yè)和創(chuàng)新,你需要面對什么?得失如何?未來又會怎樣?這便是我寫作《無窮鏡》的初衷。
王:對,小說的題材和你探尋的問題都很有當代性,直擊當代人的內心。
陳:你說到這部小說的時空跨度。這是有關寫作技巧層面的專業(yè)問題了?!稛o窮鏡》是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完成的小說,卻又不是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它的時間跨度很短,心理跨度卻比較大。在文學史上,遠的如喬伊斯的《尤里西斯》,近有麥克尤恩的《星期六》等,都是這樣的作品,它們的時間跨度就只在一天內,但心理空間深闊。這是現(xiàn)代小說的重要特點之一。
《無窮鏡》與我近年來的小說一樣,筆觸向內延伸而去。我以為在互聯(lián)網時代,小說存在的理由是表達人類生存困境,并探討復雜的人性。這必然要求作者去開掘人物內心的深井。我為這樣的寫作過程所吸引。我希望自己的小說能讓人在讀后更好地理解生活,理解人。
王:在小說中,我看見的不是全球化時代物質主義的展示,而是新一代科技人精神空間的探尋。他們只是剛剛跨過青春時代,步入中年的門檻,正處于年富力強的盛年,他們已經以自己的專業(yè)能力獲得了足夠的物質財富,擁有了財務獨立之后,他們生命中的重大主題呈現(xiàn)為:如何塑造自己的生命形態(tài)?如何自我實現(xiàn)?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人生?物質的豐富就是成功的定義嗎?這類核心的問題,推動著整個長篇的情節(jié)展開和人物塑造。
陳:“自我實現(xiàn)”這個詞非常西方,非常個人主義。能夠追求和鼓勵自我實現(xiàn)的社會,一定是能為人們提供廣闊的發(fā)展空間的。要完成自我實現(xiàn),人必須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專注地聆聽內心呼喚,從而不斷確認目標,否則“實現(xiàn)”無從談起。這是需要不斷自我拷問的追求。寫作《無窮鏡》的過程,也是我隨小說人物進行的一次內心探尋的長旅。
你提到成功的定義,這很有意思。在英文里,Success這個詞指“名利雙收”,跟富足的財政狀況直接相關。在美國這樣一個新教立國的國家里,有“成功人士是上帝的選民”這樣的文化基因。也正是在這樣的文化里,物質的成功卻并不被認為應是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因為《圣經》里關于富人更難上天堂的說法深入人心。所以財富要施與他人,與人分享,用來做對人類有意義的事,這類美國價值觀由此而來,這也是為什么你會看到這么多美國富豪功成名就后會裸捐。
以《無窮鏡》為例。珊映創(chuàng)業(yè),追求公司的成功,本質上是在追求Success。同時,她自我實現(xiàn)的目標是能活出煙花般璀璨的效果——通過創(chuàng)業(yè),對人類和社會貢獻一種她心目中具有積極意義的東西,讓生活變得更美好。我們從中可以看到,“成功”與“自我實現(xiàn)”是不同的概念。與此同時,珊映還必須面對人的生物性本能,希望有溫暖的家庭,能生兒育女。必須在各種欲望間作排序的選擇,便是現(xiàn)代人面對的生存困境。珊映的糾結因此而來。而在小說中作為她鏡像的鄰家神秘女子安吉拉所擁有的,就是她想要的另一面生活。這便是現(xiàn)代生活的復雜性。而到底什么是幸福,也是小說里各位在前行的道路中不停思索的。小說力圖展現(xiàn)和探討定義此內涵的多重可能性。endprint
王:如何選擇自己的人生?在一個充滿機遇的硅谷,對人的夢想與現(xiàn)實構成了一個強大的磁場,體驗與選擇,自由與焦慮,挑戰(zhàn)與風險,變與不變,人生猶如一道充滿誘惑力的方程式,因為選擇的不同,會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面貌,是平靜如水,還是波瀾壯闊?是選擇按部就班平穩(wěn)有序的日常生活,還是選擇自主創(chuàng)業(yè)風急浪高的動蕩生活?珊映是小說的女主人公,她跳下了英特爾公司的巨輪,自己創(chuàng)建了紅珊科技公司,研發(fā)硬件少、速度快、能耗低的裸眼3D成像技術,猶如駕駛著一艘快艇,沖進了硅谷的大海,選擇了獨立捕撈成功之魚,搏擊風浪的生活。她就像是一個敞開的問號:從自主創(chuàng)業(yè)到自我實現(xiàn),那是一條充滿未知與挑戰(zhàn)的路,設計珊映這個人物,你重新開始寫硅谷的生活,意味著你要從當下的時代氛圍和科技進步中探討人生?人到中年,反思自己曾經的選擇和追求,重新設定或者修正目標是多么重要!
陳:一個人如何在生活中選擇,是外部世界對其影響的疊加,是一個多元變量方程的總和。書中康豐、道青、皮特、郭妍及安吉拉等的來路,都有展示。受西方當代小說的影響,我希望讀者可以參與創(chuàng)作。作為作者,我通過對細節(jié)的鋪陳和懸念的設置,引領讀者得出自己的答案。這對中國讀者可能是比較新的作業(yè)。
我欣賞意志堅強、百折不撓的人,也就是多少是有執(zhí)念的人。珊映對自己的選擇的人生目標可說是矢志不渝。一個成功完成自我實現(xiàn)的人,肯定是有執(zhí)念的。有執(zhí)念并不一定就會成功,但一個沒有執(zhí)念的人,肯定不會成功。我覺得一旦確定了目標,不斷追問不如在實現(xiàn)過程中不?!靶U辈⒋_認自己的目標來得重要。更重要的是堅持,就是我們中國人說的,常立志不如立長志。
王:我說的不斷追問,其實包涵了自我反思和校正。在小說中,珊映與康豐的關系是一對夫妻,他們是小說中呈現(xiàn)的不同的人生類型,不同的追求,構成對比:珊映要活成煙花,短暫而絢爛,在長夜中綻放光芒,康豐想活成一炷香,沉靜而悠長,在平穩(wěn)的職場之外設定自我獨立的生活。他們離散的婚姻,蘊含著選擇的痛苦。
珊映下海硅谷,追求創(chuàng)新與研發(fā),開拓生活的新空間,完成人的自我實現(xiàn);康豐在工作之余,奔向高山,克服恐高,攀登雪峰,他的登山是自我體驗之路,也是自我證明之路,自我超越之路。他們的人生都像是一個敞開的問號,只是方向不同而已,這是你對現(xiàn)代人的人生境遇的一種理解?
陳:《無窮鏡》里出現(xiàn)的“煙花”和“一炷香”,是兩個看似對立的意象,卻各有其自誘人的一面。選任何一種,都有理由和益處,也有代價。人最根本的是要能承受自我選擇的結果。
人的志向也好,理想也罷,都不會是單向度的,這就是現(xiàn)代人所面對的復雜現(xiàn)實。珊映想要人生絢爛的煙花,但內心深處也有對現(xiàn)世安好的期盼。康豐則是能力和智力超人,加上運氣不錯,按世俗的觀念說是人生贏家。但這顯然沒有讓他覺得幸福。可能他曾經以為幸福是有安穩(wěn)的家庭和兒女,但正如小說里的老科學家尼克指出的,人要獲得幸福感需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有挑戰(zhàn)性,所謂“來之不易”,二是不能一成不變。所以康豐尋找幸福的方式,是在自然的懷抱里努力超越極端條件造成的障礙,從而獲得快感。
王:兩部長篇,你都以女性為主人公,你特別關注女性的自我實現(xiàn)與人生追求,《愛在無愛的硅谷》中,你塑造了蘇菊和她姐姐的形象,在《無窮鏡》中你塑造了珊映與郭妍的形象,她們都是獨立的現(xiàn)代女性,她們都不放棄自己的人生追求,珊映與郭妍更有勇氣堅守與自我實現(xiàn),她們雖然都失去了穩(wěn)定的情感,但毅然獨立前行,她們有一種獨立的憂傷和詩意的光芒,她們的身上寄予了你對現(xiàn)代女性的想象、期許與理想?
陳:應該說,我在寫作時基本沒有預設的性別意識。我不會想到自己是女作者,專門要寫女性或男性這樣的問題。我就寫讓我感動,覺得有探討價值的東西。我認為對人類生存困境關注的小說才是有價值的。而這里所說的困境不僅是性別的、環(huán)境的或政治的,更是人類生物性基因和文化性基因所導致的,它使得人類在自然和超自然力量面前有乏力感。好的小說,還應該盡可能地探究人性在不同生存條件下的表現(xiàn)。
我的小說確實以女性為主角的居多,這是因為我對她們在文學把握上更有信心。同時,我對那種俗話說的“自強不息”,追求自我實現(xiàn),有獨立意識的女性有興趣,可能因為我身邊這樣的女性比較集中。這里說的“獨立”,強調的是自我意識,就是希望要在這個人世間的旅程中,找到自己的真愛,并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這里的“真愛”不是指狹義的愛情,而是傾聽內心的呼喚,發(fā)現(xiàn)內心真正的激情所在,并實現(xiàn)與之相關的夢想。
大多數(shù)人在年少時都有夢想,會想過自己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這類問題。隨著年齡的增長,要在生活中承擔的責任越來越多,會遇到的挫折也越多,放棄便成了自然選擇,無可厚非。但作為寫作者,我更關注那些百折不撓的人。我有興趣探尋并表達的是:如果堅持理想,生活里等著我們的將是什么?可能的出路是什么?女性做這樣的堅持和選擇更需要勇氣,我是帶著偏愛與她們一同探尋的。
王:在小說中,“No Evidence”是硅谷軟件研究院尼克院長的常用語,也是你塑造這個人物的關鍵詞,“No Evidence”在小說的不同場景中出現(xiàn),蘊含著你對于科技不斷發(fā)展影響著人的意義與倫理的思索,高科技不斷突破我們日常生活疆域的同時,也讓我們對個人生活失去了基本的控制和保護,互聯(lián)網滲透進了我們生活的各個層面,對我們的生活產生影響與沖擊,這不僅僅是自由和欣悅,也是隱憂,“No Evidence”是整部小說中,你對現(xiàn)代人的社會關系、人文倫理、另一個層面的思索?
陳:可以這樣說吧。尼克的原型來自我生活中的一個忘年交?!癗o Evidence”就是那位老科學家的口頭禪。每當大家在一起,遇到什么有趣的事物,只要人們一拿出手機要拍照,他都會敏感地擺手拒絕。他解釋說,這是因為他對高科技太“知其所以然”,所以絕不盲目信任。跟尼克一樣,他精心打理著自己的玫瑰園,春天里會邀朋友去賞花喝咖啡。我們經常會談到科技動態(tài),我很喜歡聽他談新技術將給人類帶來的正反方面的可能性,由此能跳出過去的思維定式,去思考新興科技可能對人類生活帶來的影響和改變。endprint
在《無窮鏡》里,珊映和她周圍的人所面臨的危機可能是創(chuàng)業(yè)失敗,這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的影響還是比較表面的。當下更前衛(wèi)的技術,如虛擬現(xiàn)實、人工智能等等,將會給人類帶來更根本性的挑戰(zhàn)和改變,甚至可能對人類作為物種的生存都會有影響。所以發(fā)展并不總是好的。
王:對,文學應該對科技的發(fā)展保持一種反思的向度。
硅谷猶如神奇的海域,許多人遠眺,關注,想象這片神奇的海,許多人徘徊,傾聽,投入這片神奇的海,移動互聯(lián)網、社交網絡、人工智能、虛擬現(xiàn)實……一陣陣新科技的浪潮沖擊著人的視線和心靈。在青春時代,你沉浸在這片海域中,幾年前你選擇離開公司,離開硅谷,開始獨立寫作,硅谷不是在你的眼前,就是在你的心里,硅谷的新浪潮影響著當代人的生活,硅谷對于你來說,不僅是一個職場,一個科技刷新的窗口,更是你探尋人性的大海?你選擇緩慢而寂寞的寫作,你熱愛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大理由是什么?你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點是什么?你如何認識自己寫作的意義?經過這么多年的寫作,你對寫作的意義的理解有什么變化嗎?
陳:硅谷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它是無所不在的日常,難以回避。硅谷也可說是我寫作的重要資源。不知是否是巧合,我目前的兩部長篇小說都是關于硅谷的。但我寫作的題材又不僅只限于硅谷。
我自幼喜歡閱讀文學作品,寫作這種靠想象力進行的工作,一直對我很有吸引力。只是高考時聽從父母和老師的意見,報考了理工科。來美國后也讀的是工科研究生,畢業(yè)后來到硅谷,做了很多年的芯片設計。雖然我對工程師的工作沒有激情,但也沒有太多的抱怨。對一個寫作者而言,生活經歷越豐富越好,何況工程師的職業(yè)能夠提供一份體面的生活,使得日常生活的需求有保證。我經常說,如果不來美國,我寫作的可能性非常小。一是美國生活比較安定,讓人騰得出手來寫作。二是在這里會受到多元文化的不斷沖擊,啟發(fā)人不斷思考,有很多的困惑和體會想要表達,這讓我有了寫作的沖動。
如今網絡文學在國內是一個熱門話題。其實中文網絡寫作的發(fā)端是在海外,這一點,國際上做中文網絡文學研究的學者是了解。在中文閱讀和中文資訊在海外都非常缺乏的20世紀90年代早、中期,中文網絡在海外的出現(xiàn),讓我這樣的寫作愛好者獲得了寫作的園地和讀者,一時海外中文網絡寫作蔚然成風。我的很多早期作品,如《愛在無愛的硅谷》《覆水》,甚至是后來發(fā)表在《收獲》上并獲得多項榮譽和好評的《特蕾莎的流氓犯》,都是在當時海外知名的文化網站《國風》上的專欄里完成的。海外網絡是我寫作的出發(fā)點。我一直都是通過寫作來表達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和思考,這一點至今沒有改變。
王:從《愛在無愛的硅谷》到《無窮鏡》的出版,過去了十五年,你如何評價自己小說主題的深入與寫作技巧的提升?你如何認識這兩部小說的短長,這兩部小說的差異?以及這兩部小說之間,你個人的成長,它們對于你寫作的意義?
陳:寫《愛在無愛的硅谷》時比較年輕,那時關注更多的是個人情感和個體感受,思考的是如何獲得個人情感的滿足,追求一種“有靈性的生活”。隨著年齡的增長,視界的闊展,今天對生活的理解當然不同了,所關心的問題也超越了個人感情。如前面談過的,硅谷這些年來,無論是技術領域還是企業(yè)文化都發(fā)生了顛覆性變革,這使我對它的認識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對硅谷的新理解,讓我終于又有了再次正面書寫它的沖動,這是隔了十五年之后,我再寫硅谷題材,完成了《無窮境》的主要原因。
在《無窮鏡》里,女主角珊映對自我實現(xiàn)是如此執(zhí)著,這跟《愛在無愛的硅谷》里的女主角蘇菊大不相同。蘇菊為了追求自我的感情,從令她窒息的物質化的硅谷出走;而珊映在失去了婚姻和家庭后,仍堅守在硅谷。兩位可愛女性的生活看似都有濃重的悲情,但珊映的格局顯然大多了。從寫作技巧說來,《愛在無愛的硅谷》還很稚嫩,鑿痕較重,但在寫作它時,我關照內心的寫法開始形成,并一直延展到今天的寫作里?!稛o窮鏡》的寫作技巧明顯進步了,無論是敘事還是懸念的構置和設計,都已經能把握得比較從容,女主角的舞臺更寬大,關注的是更深刻的問題。
這些年來,我一直專注中篇小說的寫作,偶有短篇。我寫的基本是五六萬字的大中篇,這是在出版市場上不討好的體裁,但我覺得我的小說內容合適那樣的表達,就寫下來了。寫作真是個手藝活兒,當我專注地寫了這些年后,我對處理中篇小說就比較有自信了。今后需要更多地嘗試短篇和長篇的寫作。
王:近年來在國內的一些重要的文學評獎和作品研討活動中,時見海外華文作家的身影,海外華文作家也多在國內的刊物、出版社發(fā)表出版作品,在國內擁有大量讀者,你們的寫作已經融入了中國當代文學,并成為豐富復雜的當下文學動態(tài)中一個層面和向度。你如何理解海外華文寫作的身份?你接受這樣一個以往延續(xù)的定義嗎?你如何認識自己寫作的獨特性?你是不是更看重個人獨特的寫作對于當代文學的意義,而不再以“海外文學”或“新移民文學”的概念來闡釋與評價自己的寫作?
陳:正如你所說的,海外華文作家,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后出國、在國外開始寫作的“新移民作家”,近年來在國內的接受度獲得大幅提高,這是因為經過多年的寫作實踐和不懈努力,大家的寫作水平提高了,從耕耘走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是值得高興的。
對我個人而言,我寫作時并不會有特別的“海外作家”的身份意識,就像我不會有“女性意識”一樣。以地域或寫作方式歸類作家,應該是出于研究和評說的方便,對作家的影響應該越小越好。我只寫自己有感覺、有挑戰(zhàn)的東西,對標簽的意識不大敏感。再說,一個作家的作品在需要人們?yōu)樗鼊?chuàng)造出一個全新的標簽時,她/他的獨特性才會出來。我更在乎自己獨立寫作者的身份。當然如果從我所處的地理位置出發(fā),將我劃入“海外作家”,或”新移民作家”,我也能理解。
王:互聯(lián)網對我們生活的影響無處不在,“天涯若比鄰”不僅僅是耳熟能詳?shù)脑娫~,更是現(xiàn)代人日常生活的描述,你雖然生活在舊金山,但也常?;貒镁W絡更是對國內的社會現(xiàn)狀和時代的文化氛圍熟悉而敏感,這些都對你認識時代風云,把握當下生活和創(chuàng)作都產生了重大影響吧?你還有國內和國外的隔閡嗎?你的位置是不是給你一個更大的視域來認識當下豐富的中國經驗?endprint
陳:能比較方便地回國,或通過互聯(lián)網及時了解國內發(fā)生的事情,對體察當今國內文化和中文的變化非常有幫助。但這些無法替代真實而深入的生活體驗,何況我如今每次回國都是來去匆匆,面對當下的中國生活,還是有很“隔”的地方。中國處在大變革時代,為作家提供了豐富的寫作資源,如果巴爾扎克穿越到今天的中國,他該會樂死。我雖在語言上沒問題,卻因為思維的不同,生活的隔離,對表達當下中國人如何思考,在日常生活中如何交往等,都仍有難度。雖然跨文化生活經歷可以為我觀察和認識當下的中國經驗提供特別的幫助,但要寫現(xiàn)實中國題材的小說,我仍缺乏生動的細節(jié)支撐,需要回到中國生活一段較長時間才有可能。
王:嗯,你對生活積累與觀察很重視。70后作家路內說,“這代作家如果說真的有一個群體困境的話,無疑是對時代的把握,對歷史的再認識,對更廣闊更復雜的世界的見解?!蹦憧紤]過這個問題嗎?中國當代哪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你關注過?你特別關注過同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嗎?你認為你的創(chuàng)作困境在哪里?
陳:小說是靠生動的細節(jié)構建的,生活積累確實很重要。路內的說法有道理。有質量的文學作品追求的應是關照世道人心的走向,這必然要與時俱進。
對硅谷題材的把握就是一個好例子,也是我努力交出的作業(yè)。好的小說家不必、也不可能為生活提供答案,但應該能提出有質量的問題。一個有深度的作家,要對歷史和社會進程敏感,并能有前瞻性的預見。
說到對中國作家的關注也有點意思。我在“文革”后期啟蒙,小時候從同學那里獲得了“文革”前的“毒草”,青少年時代能讀到的紅色小說也基本都看了。到了80年代,我在大學里念的是工科,卻很關注當時的文學熱,很喜歡讀王安憶的小說,還有阿城、劉恒、汪曾祺等的作品。更年輕一代的當代中國作家,像寫《周漁的火車》時代的北村、上升時期的余華等,都留給我很好的印象。出國后,我還花錢訂國內的文學選刊類雜志,那時從中國海運過來的雜志總有兩三個月的延遲,國際訂戶的訂費對一個留學生來說相當貴,可我仍堅持訂到了90年代末期。也許是我的口味變了,也許是那些刊物的辦刊方針變了,我在進入新世紀后停止了訂閱。那時我已工作,手頭比當留學生時寬裕多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個人的姿態(tài)性選擇。就像早年回國,回美時的箱里裝得最多的是新購的書,很希望了解中國作家寫到哪里了,后來就帶得越來越少了,與此同時,我開始轉向閱讀英語作家的原著,希望從中吸收營養(yǎng)。這樣的閱讀改變,確實打開了眼界,使我獲得了有價值的營養(yǎng)。
說到創(chuàng)作困境,我覺得一是長篇小說的寫作技巧需要提高,語言要磨煉。二是我與人交往的面比較窄,同質性過強。反映到寫作里,就可能讓讀者產生理解障礙。比如在《無窮鏡》里,老科學家尼克和珊映的交流方式,讓一些讀者有“隔”的感覺。同樣的情況,也出現(xiàn)在我的另一部重要作品《特蕾莎的流氓犯》里,當特蕾莎和男主角王旭東這兩位留美博士聊到最新的心理學理論等話題時,提到的書等等,有些讀者反映不習慣。但我生活中的朋友在一起談話時,就是會像老尼克與珊映、特蕾莎與王旭東那樣談到未來科技,又會講到人文歷史的淵源。生活交往的局限,使得我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表達會讓讀者有閱讀障礙。所以擴大生活圈子,學會與讀者換位思考,也是我需要做的功課。謝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