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武漢的春天,櫻花絢爛,軟紅十里。他卻只覺得,所有的春光,都與他無關了。昨夜,他輾轉得知,那個深愛他、他也深愛的初戀女孩,離世了。分離不過短短兩年,他依然記得那天,她在婚禮舉行的前夕,冒著大雨,一臉倉皇,到鼓浪嶼投奔他,無比堅定地告訴他,她不想嫁那個富家公子,她不怕窮苦,只想與他共赴天涯??墒牵回毴缦?,如何能護她一世周全。她是歸僑的千金,從小錦衣玉食。他太清楚她若跟他私奔,她的夫家和娘家人,定不會善罷甘休。之前,因為得知他們戀愛,他們便開除了他的教職,逐出廈門,他只好乘船渡海,躲到小島上來。他看著她流著淚一步三回頭,上了船,站在船頭放聲大哭,他痛徹心扉。果然這一別,陰陽兩隔。
他叫郭安仁,麗尼是他的筆名。之后,他回到武漢,希望忘記那段刻骨銘心的痛。這天,他獨倚窗前,一個嬌巧的身影撐著一柄油紙傘,飄入眼簾,長長的發(fā)辮,月白的衫子,黑裙布鞋。他心魂一蕩,喚一聲:“悠悠……”這是他對戀人昵稱。話音還未出口,卻聽女孩輕輕地說:“麗尼老師,我是許嚴?!痹S嚴是誰?他實在想不起來。
他任教的武漢美術??茖W校,新組建了話劇社,多才多藝的他被聘為編劇兼導演。而她,是話劇社的成員,安靜、素凈、樸實。他正失戀心傷,再好的女孩子也不能令他多看一眼。因此,他并不知道有個女孩因他緊鎖的眉宇、不經意的幽嘆而心疼。許多回,她都克制著伸手撫一撫他的眉頭的沖動,她多想這個二十來歲的男子,能如旭日一般溫暖明媚。此刻,她站在花樹下,仰面伸手,接住一枚風中旋轉的花瓣。她走過來,將一捧花瓣送到他面前,說:“麗尼老師,看看這花瓣,凋落也這么美!”他心有所悟,愛情即便凋落了,也是美好的。那一刻,他竟覺得她像是上天派來拯救他的天使。
或許,愛情真是治療失戀的良藥。這個如桃花般明媚鮮妍的女孩,用她那毫不掩飾毫無保留的愛,讓他冰涼疼痛的心漸漸回暖。他們戀愛了。可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一場戀愛,比上次更艱難。
許嚴是訂了婚的,一個在國外留學的青年才俊,未婚夫的哥哥就是武漢美術??茖W校的校長,麗尼的頂頭上司。首先站出來反對的是校長,威脅不成,便開除了許嚴的學籍。許嚴的父親更是大發(fā)雷霆,女兒的傷風敗俗讓他忍無可忍。被關起來的她以絕食相抗爭,父親不僅不妥協(xié),還扔給她一根粗繩,狠狠地說:“要么自殺,要么與那男人斷絕來往?!?/p>
好在,疼她愛她的母親和哥哥偷偷地為她買了一張去南京的船票,讓她去投靠親戚。在父親外出應酬時,她被私放了出來,哥哥在她的百般央求下,通知了麗尼去碼頭,見她一面。碼頭上,人影幢幢,麗尼與許嚴執(zhí)手相看淚眼,許多的話想說,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汽笛響了幾遍,她才戀戀不舍地轉身上船。此時此景,似曾相識。當年他送別初戀,也是這樣,他在岸上,她在船上,他看著她失聲痛哭,卻不能為她揩去淚痕。此刻,許嚴在船上,淚如雨下,伸手向他。他再也忍不住了,沖向船梯,飛奔過去,他只想在還能握住她手的時候,再握握她的手,可是,這一握,又如何能放得下?催客的汽笛響了,他沒有下船;啟船的汽笛響了,他還是沒有下船。于是,他什么也沒帶,跟隨許嚴到了南京。
靠著親戚和友人的相助,他們在南京安頓下來,并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悄悄完了婚?;楹蟛痪茫S嚴懷孕了。那時,他們住在亭子間里,除了一張床外,家徒四壁,身無分文,常常不知道下一頓飯在哪里,哪還養(yǎng)得起孩子?兩個人決定用奎寧墮胎。許嚴服下奎寧后,腹痛難忍,痛得打滾,大汗淋漓,臉色蒼白。麗尼慌了神,不知所措。突然,妻子攥緊了他的手,呻吟著連聲說:“快拿筆來,我要寫遺囑,說我不是你毒死的!”生命危在旦夕,她想到的竟然是丈夫的清白。麗尼心頭一滯,淚珠滾落了下來。此生有她,死而無憾了。幸好,有朋友及時幫忙送往醫(yī)院搶救,許嚴才逃過一劫。
之后,他們來到上海,他從事創(chuàng)作和翻譯,認識了巴金等一大批作家,參加了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他還與巴金、吳朗西等人創(chuàng)辦文化生活出版社。這一段時間,雖然生活清貧,卻是他們人生最美好的時光。他像鷹“在天空之中飛翔著,伸展著兩個翅膀,傾側著,回旋著,唱出了短促而悠遠的歌聲?!彼钠蕖罢归_修長的手臂,旋舞一般地飛著,飛得那么天真,飛得那么熱情,使她的臉面也現(xiàn)出夕陽一般的霞彩。”
新中國成立后,麗尼先是擔任武漢中南人民出版社編輯部副主任,后任中南人民文學藝術出版社總編輯,還在武漢大學中文系任教,他迎來了事業(yè)的春天,豪情滿懷??上В痪?,他因所謂的歷史問題,被派遣到暨南大學任教,而許嚴和女兒卻去了北京。那些年,多少戰(zhàn)火紛飛,多少風雨險阻,他們始終廝守在一起,同甘共苦,櫛風沐雨,卻在年過半百后,被迫分離。“文革”期間,他更是受到不公正待遇,年老體弱的他,天天拖著病體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
那一天,麗尼得知妻子獲準來廣州照料他的生活,他請了假去車站接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他不由得想起那年花樹下,那個年華正好晶眸粉頰的她??墒?,他等來的,卻是被兩個人押著的面目全非的她。要是不仔細辨認,他幾乎認不出她是那個清秀素凈端莊的妻子。他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可許嚴竟然大叫了一聲:“還不快走!”
多年未見面的老夫妻,縱有千言萬語,也說不盡離情別緒,可憐卻只剩下這沒頭沒腦的一句!但這四個字,又是多少的深情啊,她寧肯承擔所有折磨,不給麗尼增加更大的負累。一如當年,在武漢,她生命垂危,也只顧著寫遺書證明他的清白。他含著淚,一步步后退著,他知道,他不能辜負妻子的深情和成全。
誰知,這一別,竟是永訣!1968年8月2日,麗尼在酷暑中勞作過度暈倒在地,第二天就告別了人世。他的遺物里有一套俄文版《屠格涅夫全集》。許多年后,許嚴和女兒整理麗尼的遺物,發(fā)現(xiàn)夾在書中的一張紙片,上面寫著:“我這一生做得最正確的抉擇,是那天沒有從武漢到南京的船上下來,那是遵從內心的抉擇,是遵從愛情的抉擇,我收獲了我人生的真愛。”
(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