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
老爹往陽臺上一站,杵成了一座山。夕陽把他長長的影子扯進(jìn)屋里,他卻把思緒拋向遠(yuǎn)方。
我問老爹,有心事?
老爹說,我想念我的童年了。
原來如此。他眺望的,是老家的方向,想必他的童年,還落在那邊,被人遺忘。
我決定跑一趟長途,去多年未回的鄉(xiāng)下,把老爹的童年接來。
老爹興奮得像孩子,給我細(xì)細(xì)列了他童年的清單:一只用線綁著的綠色金龜子,一根甜絲絲的茅根笛,一個捕知了的竹片弓,還有最重要的,一只四四方方烤著綠漆的木匣。
我連夜出發(fā),在遠(yuǎn)光燈和近光燈的切換中,漸漸靠近老爹的童年。隧道里飛閃而過的燈,總讓我錯覺時光穿梭了──興許到了鄉(xiāng)下,老爹和他的光屁股兄弟們正躲在哪個角落偷嚼檳榔。
時間終究回不去。唯一還留在鄉(xiāng)下的伯父,牙已快掉光。他聽說我來取老爹的童年,自告奮勇要幫忙。在揚(yáng)著塵的屋子,老爹指定的角落,我們找到了竹片弓,找到了綠匣,卻沒有金龜子和茅根笛。伯父嘆,有些東西,沒了就是沒了。
我小心翼翼打開綠匣子。五顏六色的玻璃球,小人書,木頭做的手槍,橡皮管水炮,菱角殼哨子……這,這分明是我的童年呀。還記得不擅木工的老爹給我削這把槍時,左手拇指的指甲被削去一半。還有那橡皮管水炮,我找不到廢筆頭當(dāng)炮口,竟把老爹嶄新的圓珠筆頭拆了去,為此還挨了一頓揍。
為什么我的童年會裝在老爹的綠匣子中?老爹的童年又去哪了?
打電話問老爹,問三句答一句,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問他綠匣子中原本裝些什么,他也說不上來。我只好載著老爹殘缺的童年回來。
老爹看到綠匣子還是很高興。他給竹片弓安上橡皮筋和繡花針,開始滿小區(qū)地去找知了,卻一只也沒找著。他細(xì)細(xì)撫摸著綠匣子里的每一樣?xùn)|西,仿佛看到了他的童年。
我深感愧疚。
我想,得想辦法把老爹的童年補(bǔ)齊,而且,必須得快。年近古稀的老爹,從拿到竹片弓那一刻起,他的歲月已經(jīng)開始倒帶。
第二天,我就帶老爹去了附近那所學(xué)校,那里有濃濃密密的榕樹,知了正扯著嗓子自曝行蹤。興奮的老爹幾番撥弄他的竹片弓都沒使上勁,干脆噌噌爬上三樓。
射程短了命中率就高了!老爹說。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說這話時,他已經(jīng)倒回十來歲的模樣。
回來后,老爹就跟八歲的小孫子較上了勁。
魚剛端上桌,老爹的筷子就嗖地直奔魚眼,可還是慢了一步,被小孫子一筷子挖到碗里。老爹嘟起嘴,把魚翻個邊,還沒挪筷子,魚眼又被擄去。
不吃了!老爹把筷子一拍,鼻孔呼呼冒著氣。
我微笑,像看兩個一般大的小子在爭搶。
興許,該是茅根笛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可我跑遍大大小小的藥房,也找不到適合的茅根,不是沒有味道,就是干癟吹不響。我只好帶老爹去近郊挖,這玩意埋得還挺深,老爹滿手是泥巴。他得意地扮鬼臉,把甜絲絲的茅根笛吹得賊響。那一刻,老爹已倒回五六歲的模樣。
我知道,時間很緊了。
幸好,這次下鄉(xiāng)考察,竟給我意外逮著了那種全身綠得發(fā)光的金龜子。我用線綁住它的腳,一放手,它像個定點(diǎn)的圓規(guī),一圈一圈繞著飛,飛出生命的輪回。
老爹興奮地伸手要抓,快觸到了又膽怯地縮回。瞧他懵懵懂懂,是否真記得,這家伙曾飛進(jìn)他的童年?
再后來,他倒回學(xué)步時的模樣。我常常推著他到樓下遛彎,跟每一個帶孩子的老人打招呼。老爹最喜歡在草地上邁開八字腿往前挪,若剛好看見皮孩子在草地上扯架,他會激動得要奔過去幫忙。
很快,老爹只能臥床。我從音樂轉(zhuǎn)鈴得到靈感,給他做了個可旋轉(zhuǎn)的圓吊柜,把常用的東西都吊在里邊,伸手就能拿到。他應(yīng)該很喜歡,瞪大眼睛看著吊柜轉(zhuǎn)啊轉(zhuǎn),時不時伸手撥拉一下。
倒帶終究“咔”到了盡頭。老爹靜靜躺著,沒有人出生時那驚慌的啼哭,很安詳。我把所有屬于他第二個童年的東西都裝進(jìn)一個紙做的箱子,一并給他帶走。
做完這一切,我累了。
我竟也開始想念我的童年。
我興沖沖翻出那個綠匣子,打開。游戲機(jī)、變形金剛、遙控汽車、拼圖……
我的童年呢?
妻子淡淡地說,我看那匣子挺結(jié)實(shí)的,拿來裝兒子小時候的東西了。
選自《小小說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