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靜平
苔是我們很容易見到的一種隱花類植物,它緊貼地面生長,其根也是莖,其莖也是葉,容易在灌木叢的寸土之中存活。
苔花是微小如米的花朵。苔開花時,我們俯下身,仔細找尋,才能看到它局促的花兒。苔花開花的時間亦短,連蜜蜂也會忽略。
我注意到苔花,并為這花兒心動,是在人生失意的悲涼心境中。那些日子里,在我的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像西西弗斯無限循環(huán)的滾石在起起落落。我有意識地提醒自己,以閱讀的心態(tài)去觀察身邊的事物,感受自然或渺小或壯美的生命形態(tài),體驗生命的恩澤和執(zhí)著。這時候我不經(jīng)意地觀察起眼前的苔花,看它們孕育、開放和凋謝。
真是苔花小如米呀。含苞的花兒,在綠色的苔葉間鼓起那么一個小點,不仔細觀察,察覺不到它包裹的暗香。苔花開放的時間亦短,不到半天時間,萎謝的花兒便只剩了一絲淺淡的留痕。然后,在這殘跡的邊上,新的花朵又毫不猶豫地綻開,然后淡然而纖細地萎謝。再一轉(zhuǎn)身,苔花的花期就已然過去。
苔花初綻時,微啟的花瓣米粒一般攏在一起,蟄伏在苔的莖葉根部,用手觸撫,更細小的花蕊若隱若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一眼錯過,花瓣已然恬靜地綻開,黃黃的花蕊質(zhì)樸地迎著風(fēng),在花瓣中央溫婉淺笑,惹人憐愛而又給人靜水深流的沉靜。相形之下,反而覺得滿天花海的熱烈,如同戲臺上的人生。
顧盼和領(lǐng)悟之間,我對苔花產(chǎn)生了一種特別的敬意。這花兒,在它落地生根的一刻,它的生命已然限定。它知道自己即使拼盡全力,也注定成不了牡丹。但是,它悲憫地接納生命的不完美,自若而全力地孕育、綻放。因為這是它的使命,是它必須接受的、從生到死的一生。
在大地溫柔的懷抱里,我陪著這無人欣賞的苔花沉默。我想,生命都是有使命的吧,哪怕微小而生命短促的苔花,從來也不是孤立的存在?;▋旱蛑x了,它們的花容不曾回轉(zhuǎn)。
但是,生命的傳遞,卻通過看似簡單的綻放和消散,通過一朵花又一朵花,走向萬物興衰更迭的未來。所以,花兒們總是在拼盡全力,它們的芬芳,也總是千年萬年在這世界的枝頭停留。
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又有哪一種生命的繁衍,不是拼全力而得來的呢?歲月蹀蹀躞躞,僅僅在植物的生命歷程中,很多的威脅亦是殘酷、致命和無情。像這些苔花,還有許多諸如苔花這樣弱小的生命,它們有些窘困地生存,不聲不響卻堅韌地盡著它們的能力,延續(xù)生命的傳承,演繹著生命的神奇和力量。
這樣想著,便覺得自己之前的無措和脆弱亦是一種矯情。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從來就不特別,也不孤單。就在現(xiàn)在,就在我的眼前,夕陽徘徊在地平線上,在我逆光的視野里,鴿子、鷓鴣、斑鳩們優(yōu)美地飛翔,它們呼朋引伴,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清脆的歡歌灑滿了暖色氤氳的天空。鳥兒們棲身的樹上,葉子們歡快地舞蹈,應(yīng)和著這世界的盎然生機。而長在樹下的小草,已然鋪得滿地了,卻還不斷地悄悄探問著疏余的角落。
分分秒秒地去爭取,用美好與繁茂去覆蓋過往的一切千磨萬劫,這原本一直就是生命的本能,是所有生命共同的答案,也當(dāng)是我們對有限人生最深刻的珍惜。
仔細再想,其實我們經(jīng)歷的所有早晨和黃昏,一直都是如此美妙和多姿。所有的生命不只是有自己的使命,也有自己的快樂。
快樂不是一樣什么東西,而是一個角度。對此,苔花與牡丹不同,小草和麥子不同,大樹和小鳥不同。
我們每個人,自然也是各有角度,各有自己要盡力的事情。世界不會有統(tǒng)一的角度,自然也就不會有完全的公平,對此耿耿于懷或輕言放棄,都于事無補。
不如我們就踏實下來,學(xué)那小如米粒的苔花,生命給予什么,就坦然承接什么,然后去盡自己的心力。
陽光灑下來,照耀著苔和我。苔仿佛還是從前的苔,而苔花好像從來就沒有來過。
我默默地坐下來,一遍遍地重溫我見過的苔花,想著苔花的隱忍和堅持。我明白了苔花其實是怎樣地愛著這凡俗的世界,如同我。
我站起來,淡淡地轉(zhuǎn)身,平和地去繼續(xù)我的旅程。在我的身后,萬物無語歡悅,為我壯行。這是我更大的一個家族,抬頭或低頭,它們都與我同在,讓我無法辜負。
在窗外的草地上,盛放著大片大片的蒲公英。圓圓的、小小的花朵,太陽的金黃色。每天,只要有可能,我的目光便會找尋這些花兒。陽光悠遠地灑落下來,緊抱著它們,興旺而生動地晃著我的眼睛,曲折而多磨難的日子,這時便多了一份沉穩(wěn)與堅定。
蒲公英的確是一種生存力極強的植物。剛有一點春的氣息,它們就在一片枯萎的草地上星星點點地吐芽,逐漸連片。忽一日,花朵在尚有余寒的早春燦然綻開?;▋阂婚_,就再也止不住。天天仰起臉向著天空,一派自信而樂天的樣子。
春天過去了,蒲公英的花朵沒有凋謝的跡象。它們像一群歡笑著的孩子,在草地上頑皮地競賽,你呼我往。許多無眠的夜晚,我想著隔窗的蒲公英,想著它們在無眠中精靈一般孕育新的花朵,曾經(jīng)的諾言,便帶著遠方愛人的體溫在耳旁清晰,把所有的困難和挫折消融得平淡無奇。
在那一年,這些蒲公英就這樣陪伴著我。它們開過了春天、夏天、秋天,直至初冬的寒冷中,它們燦爛的花朵依然打開,星星可見。
我被蒲公英的執(zhí)著和生存的堅韌所感動,在人世里浮沉的心,慢慢地得到滋養(yǎng),平和而安慰。在開花之前,這些蒲公英為了得到生存的寸草之地,也是面臨過好多的苦難,乃至生死。它們細小的花籽被風(fēng)挾來裹去,關(guān)山萬里。那么小那么弱的花籽在風(fēng)中不斷遠行,風(fēng)把它們送到哪里,它們就在哪里扎根。不管土壤如何,不管是在什么地方。
它們沒有故鄉(xiāng),有土壤的地方都是它們的故土。它們還要隨時面臨哪怕是小小的偶然,這些偶然瞬息之間就可能使它們失卻土壤,斷送掉它們的生存之夢、生命之夢,使它們想要歷經(jīng)滄桑亦是奢侈。
想來,這些能開花的蒲公英,都是無比幸運的。所以它們無比珍惜。在它們的生命里,沒有苦樂悲欣的蕭瑟,沒有歷經(jīng)風(fēng)霜冷雨的感慨?;ㄖx了,也沒有曲終人散的落寞。只要有扎根的土壤,它們就定居下來,安心并歡欣地生長,不斷綻放出鮮亮如太陽的花朵,回饋大地的恩賜。它們用一生去開花,一生的生命之旅,都是開花的春天。只有開花,它們才能結(jié)出更多的花籽,生命的傳承才能曲水流觴,生命的辛酸和美麗才能愜意釋放。
仔細又想,我們的人生,原也是一場又一場的盛放與衰敗,一場又一場的歡喜與別離。然而,我們卻有太多的計較與思慮,太多的浮躁與自憐。如禪師所言:“同樣是吃飯,同樣是睡覺,卻有不一樣的結(jié)果。凡人吃飯時,左顧右盼,想這想那,千般計較,萬般思慮;睡覺時,顛倒夢寐,夢這夢那,思緒萬千。修行者,吃飯就是吃飯,睡覺就是睡覺,別無他念??!”但是,人世間所有的修行,誰又能比這些植物的無言更純明呢?
我體味著這些繁茂盛放的蒲公英,看到自己歲月里發(fā)生著的斷桅滅帆的疼痛,竟是如此廉價。一年四季里,我感受著蒲公英的撫慰,看著它們在微風(fēng)習(xí)習(xí)中搖動、交談。咫尺天涯間,這小小的花便成為我的一種榜樣。
正是晴好的陽春三月,廣袤的原野上盛開著粉色的桃花。
房前屋后,河邊道旁,抑或田間地頭,一樹一樹的桃花包裹著房屋,包裹著村莊和人們。
這是我的故鄉(xiāng)江漢平原最震懾人的春天。
一場曲終人散的打擊后,幾近力竭的我,有一天靜靜地、久久地想起了這樣的桃花開。我體驗著它們,隨之而來的暖意、許多細節(jié)的幸福,充溢在我?guī)缀鯕w零的人生里,美和希望再次綻放,賦予我鎮(zhèn)定的力量。
在我的故鄉(xiāng),桃花是尋常又喜人的花。春天的頭幾場暖風(fēng)一過,桃花就開了。那些遍地的桃花明朗而絢麗,一叢一簇,這里那里,生怕被別的花趕上一樣,耀目地貫穿在暖風(fēng)吹送的原野上。遠遠望著,桃花的色彩是那般澄明而艷麗,像大方而嫵媚的女子,讓人歡喜,被人想念。而站在桃樹下近看,開花的桃枝上還沒有長出綠葉,朵朵嬌艷的花兒緋紅著臉,簇擁追逐,浩浩蕩蕩鋪滿枝頭,很容易就會讓看花的人激動并雀躍起來。
桃花一開,村莊里的日子就忙碌起來了。一些在冬天閑置的農(nóng)具這時已經(jīng)被翻尋出來,田地也被犁過了,春水像是享受大自然的游客,在田地的溝壑間歡快地游走。布谷鳥在各處飛躍鳴叫,催促人們快快播種。家家戶戶的人們交流著耕種的計劃,種田人被冬天消磨得有些疲沓的意志,就這樣馬踏飛蹄一般喧騰著回來了。
在鄉(xiāng)村常見的杏、李、桃?guī)追N花里,桃花最是艷而不嬌。杏、李、桃差不多同時開花,杏花的花期最短,剛剛看到開花,一夜風(fēng)吹便已落英一地。李花的盛開稍微長一些,卻也是花容匆匆。只有桃花,格外受著春天的眷顧似的,錯錯落落盛放一月有余后,桃樹的繁枝上還保留著凋余的疏花,夾雜在已經(jīng)長出的桃樹葉之間,分外妖嬈和喜人。
所以,桃樹一直就是莊戶人家最喜歡栽種的樹。桃花,一直也是村莊里尋常卻最親切的花。在江漢平原眾多的村落里,很多女子的名字都叫桃花。這些女子,她們就像桃花一樣平常,未必有遠大的目標和長遠的人生規(guī)劃,但卻像那桃花一樣盛放。年年月月,她們在溫柔里透著昂揚的生命力,一年趕著一年耕田打草,插秧收禾,做著許多男人們做的力氣活。回到家里,她們又忙著喂豬養(yǎng)雞,漿洗煮飯,總是以一份勤勞人天性中的美德,在順遂或不順遂的生活里,滋潤人們對生活的念想。
也許還因為桃花是這樣一種容易讓人有所寄托的花吧,在江漢平原上,一些地名也多用桃花命名。比如桃花坡、桃花渡等等。這些與桃花相關(guān)的地名無關(guān)風(fēng)月,卻在人世的興衰更迭中,滿懷溫馨地伸出桃樹的枝葉,在桃花開謝的曼妙和驚喜里,張揚著人們對生活的夢想。
這些叫桃花的地方,都是種了許多桃樹的。江南三月,向陽的東坡上,成片的桃花放懷地盛開,在桃花深處穿行,東風(fēng)吹雨衣不濕,隔林傳來飆歌聲……這樣的小憩,對于日復(fù)一日過著簡樸生活的人們,就是他們難得的奢華了。
而渡口兩岸,桃林守望著道路,路旁的樹和花,好似也不特意攀援,繁茂的花枝卻一樹接著一樹,用細微柔軟的觸角簌簌致意。走在這樣的道路上,陽光從花間篩灑而下,地上花影斑駁,不知天上人間。突然小路一轉(zhuǎn),眼前已是桃花渡里舟自橫了。坐上小船,再回頭望去,北坡有雨南坡晴,這時即使在長途中跋涉的人,隱潛在心中的滄桑也會悄然柔軟起來。
外婆家的門前就有一棵老桃樹。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這棵桃樹就已經(jīng)十分高大而壯實,歷經(jīng)風(fēng)霜而枝丫蔓生。春天開花時,茂盛的花枝就是蜜蜂們的宮殿,它們嗡嗡地飛進飛出,在花枝與花枝之間曲徑通幽,趕著一場又一場歡喜的盛宴,使鄉(xiāng)村生活顯得格外的寧靜和曠遠。
年少的我愛極了這些桃花,那時我遠離父母兄妹,陪著外公外婆在鄉(xiāng)間生活,每每在花團錦簇中張望,孤獨和脆弱便一點點消融。上學(xué)的路上追著桃花走,一個又一個村莊在桃花中綿延。
現(xiàn)在,在我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更多蝕骨的想念和憂傷在心里層巒疊嶂。但是,在我想著桃花的時候,我又聽見了花蕾恣意打開的聲音。眺望家的方向,我知道,我會去面對和擔(dān)當(dāng)。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