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末
【你不會碎,你不能碎】
走進火車站的時候,撲來一陣風,在黏稠的梅雨季節(jié),它推著我向進站口走,它說:“回來吧,回來吧?!?/p>
當年,填高考志愿的下午,我趴在茶幾上,右手旁是厚厚幾本高考志愿指南,手里的志愿表邊角已經(jīng)被汗浸出褶皺,我不時起身走到貼在墻壁上的中國地圖前,從本城出發(fā),一條線一條線勾勒其他地方的輪廓,地圖在腦海中散成幾塊,幾塊標榜夢想的圖標。我對母親說:“我想試試沿海的城市,我想讀的這個專業(yè)吧,在沿海要更有機會一些。”
“嗯,你不用管我,我相信你。” 媽媽走到地圖面前,瞇著眼睛看。
距離那個悶熱緊張的下午,又過了幾天,我如愿以償被心儀的大學錄取,辦理完相關(guān)的手續(xù)從招考辦走出來,母親的胳膊一直緊緊鉤在我的臂彎里。我提議在路邊的長椅上休息一下,母親一坐下來,就把我的身子扳過來朝向她,一遍一遍順著我的頭發(fā),“孩子,你最讓媽媽驕傲的就是,你爸從你小的時候都沒管過我們兩個,你還沒學壞,你還安慰媽媽,現(xiàn)在我們兩個終于苦出來了。”
她常拿玉和瓦說事,她常不屑于古人的話,她愛說,玉碎了,連片瓦都不值。那個晚上,我問她:“你更愿意我是瓦還是玉呢。”
母親篤定地告訴我:“你是玉?!?/p>
我笑問她:“你不是覺得玉碎了,連瓦都不值嗎?”
媽媽急切打斷我:“所以你不會碎,你不能碎?!?/p>
母親愛收集影像,總要拉著我照更多的相片。我很不配合她,只要一檢查照片,看見僵硬的嘴臉,就會氣急敗壞地刪去,母親像被搶了最珍貴的物件一樣,生氣地瞪我好久,嘴里一直嘀咕著“傻瓜,笨蛋”。我自作聰明地開導她:“你不就是想和我多留點紀念嗎?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再說你想我了,我們開視頻聊天不就好,你看照片,不是更難過?”她皺著眉頭:“笨蛋,我有那么無聊嗎,我是想你以后出名了,人家要你從小到大的照片,我都拿不出來,讓別人笑話?!?/p>
不單是懷念、愛好,我還是母親心中即將掙脫出來的英雄,是塊無可比擬的美玉。
她如此堅信,我卻哭笑不得。
她低下頭,說:“你媽才是瓦,只能向生活低頭,只能做片有用的瓦片,鋪在屋頂上?!彼龂@了口氣,“我只能過瓦全的生活了?!?/p>
我還清楚記得那天晚上母親的樣子,她穿了一條新的裙子,把頭發(fā)高高地盤起,遮住泛白的發(fā)根,眼中散發(fā)著經(jīng)過沉淀的光芒,少了年輕人的溫度,像幾經(jīng)浮沉后重生的希望。
【聽久了,也就隨她去】
我從小就很少見到父親,他常在外,從不回家吃飯,飯桌上經(jīng)常就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母親從不允許我離開飯桌吃飯。小時候,每次蠢蠢欲動,她都能猜透,及時喝令我坐下。我不情愿地扒拉著飯菜,暗自加快吃飯的速度,在母親吃完前,就迅速收拾干凈,離開飯桌,母親想斥責我,又找不出理由,只是望著我的背影,蒼白地喊:“吃那么快,消化不良,肚子會疼!”
長大后,如果吃飯還是想離開餐桌看電視或是干別的,母親好像也不太干涉了,只是多少埋怨幾句從小重復到大的句子,聽久了,也就隨她去。
那次要去火車站之前的晚飯,我夾了菜,又準備溜到電視前,一如既往。母親低頭,很小聲地說:“你坐下吃吧,人本來就少。”
我像觸電般停下腳步,空氣似乎停滯了,只聽見母親筷子的聲響,母親又喚我:“坐下吃吧,你走了,就只剩下我一個?!?/p>
我瞬間癱軟,慢慢轉(zhuǎn)過身,踱步回到飯桌前,情緒被淚水和悲傷瞬間堵住了。
現(xiàn)在,我還沒有變成媽媽口中的英雄,但我每天都好好上課,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很少和別人爭吵,對自己喜歡的人都真誠地對待,我努力做一個少生氣內(nèi)心堅定的孩子。只是我還不會在劉海長長的時候自己去剪,還是會膽小,在論文多的夜晚,只會無助地把關(guān)節(jié)按得咔嚓響。
我和媽媽講這些瑣事,她總是很認真地聽完,鄭重其事地提出解決方案,哪怕我只是在發(fā)牢騷。我對她說,我沒有她年輕的時候漂亮又能干,她得意地說:“那當然?!比缓笥置艿卣f,“但我沒有你強。你很強?!?/p>
其實我和母親這樣的聊天很少,我也沒有像自己保證過的那樣,每周和母親視頻通話。
【瓦全,不讓玉碎】
有一段時間,我忙各種考試和活動,一次都沒和她聯(lián)系,母親竟然也沒有打電話過來。那天午飯后回到宿舍,看到舍友從家里帶來一袋桂圓。母親最愛吃的水果就是桂圓,她的聲音哪怕到現(xiàn)在也還是甜絲絲的帶著娃娃音,就像水潤的桂圓。有段時間我厚著臉皮這樣叫她,被說了幾次沒大沒小以后就不敢叫了。我滑過手機的通訊錄,雖然叫是不敢叫了,但是手機里,母親的昵稱還是桂圓。
我撥通了她的電話。
媽媽的聲音有些嘶啞,像干裂的桂圓干,我打著十二分的精神和她聊天,母親卻不像以往那么積極地回答我。趁著我說話的空隙,她喚了我的乳名,她說:“我和你爸離婚了。我現(xiàn)在把他的房間改成了落地窗,下午可以曬曬太陽,晚飯也不用管他來不來,只煮一點自己吃,不知道有多好。”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聽到這個消息的感覺,沉默了很久,母親輕松的語氣幾近讓我叢生錯覺,但我心里,還是有說不出的刺痛感。母親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父親,不夾雜怨恨,語氣平靜。我嗅到了壓抑已久的失望。
我說:“媽媽,我回來吧,我回來黏黏你,我的課快修完了?!?/p>
“好。”沒有推辭,也不再硬著頭皮囑咐我先照顧好自己,好好學習,不要分心管她。掛了電話,窗外的天氣像積怨已久的孩童,瞬間潑下淚來。我披了件外套,教務處辦理好請假手續(xù)已經(jīng)是傍晚了,雨仍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舍友都勸我明天再動身,我決意買到當日的火車票。我突然讀懂了高三快結(jié)束時,??甲龅囊黄喿x材料,男孩接到母親的電話,聽到母親的聲音,雖然一切安好,不為任何,輾轉(zhuǎn)幾班車都要回到家去,只為要看母親一眼。這種沖動,不只源于愛,而是最原始最本能的引力,因為相關(guān)物體的一方在牽動著你,由于最微小最琢磨不到的力量,你會奮不顧身向她走去。
走到校門口,有一家人從車上下來,媽媽把包舉到爸爸面前,爸爸接過,轉(zhuǎn)過身遞給女兒,說:“拿著,你拎著包,我要拎著你媽。”
如果此時母親在一旁,也是在這樣的滂沱雨中,我想我要一手拎包,一手拎著她。她一直都是那塊美玉,自甘打成瓦片,蓋成屋頂,守著她屋里這枚璞玉。
母親說,玉碎了,連片瓦都不值。
所以,要瓦全,也不讓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