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外一篇）

艾英

火車，一個代表無言美妙的詞匯，在我心中喻示特殊的生命形態(tài)，代表獨特的生活方式，如離別，遠方，夢想，行走，未知，探索等；綠皮火車，是上世紀80年代的印記和回憶，伴隨我的大學(xué)時代和青春歲月。

在高考填志愿時，我沒有選擇一個我生活18年城市長春的大學(xué)，填的都是外地大學(xué)，那是我生命意識的自我開啟，是一種精神的獨立和對遠方的向往。短暫的等待后，我被北京一所名牌大學(xué)錄取。1981年9月，我坐上開往京城的綠皮火車，告別親人，離開家鄉(xiāng)。

18歲，第一次離開父母，離開家，離開故鄉(xiāng)，一切都新鮮，沒有感傷，沒有憂愁，也沒有看見母親的眼淚在流，白發(fā)在風中飄動。坐在綠皮火車上，看車廂來來往往、上上下下的人群，觀車窗外一望無際、一閃而過的風景。綠皮火車，是我走向世界的第一條路；綠色車窗，是世界向我打開的第一扇窗口。

但綠皮火車上的時間異常漫長，身心俱疲，甚至痛苦不堪：“臟、亂、差，擠”是火車車廂常態(tài)，沒有空調(diào)，夏天像“悶罐”，冬天像“冰箱”；硬座椅坐得我腰酸背痛；每次上火車要提前一兩個小時候車，但晚點是經(jīng)常的事，有一次晚點四個多小時；火車嚴重超載，好多人沒有座位，過道里擠滿人，有的人自帶小折疊凳，有的人鋪一張報紙見縫插“人”，有的人躲在座位底下，有的人一站就是幾個小時，甚至十來個小時……上廁所是最困難的事，要穿越重重人的身體，廁所里更是味道難聞，而為了少上廁所，我連水都不敢喝；車上氣味混雜，最沖鼻子的是方便面味道；沿途?？吭S多車站，人們中途下車買土特產(chǎn)，最香、最誘人的莫過于德州扒雞味道。

我一進大學(xué)校園，就認識一位77級地理系的師兄、老鄉(xiāng)，他姓馬，比我大六七歲，我叫他“小馬大哥”。小馬大哥與我同在校學(xué)習的那段時間里，像大哥一樣關(guān)心、愛護、照顧我。怕我想家，幾個老鄉(xiāng)經(jīng)常在一起吃飯、聊天、游玩，我由北京回家、從家來北京，都是與他一起。1982年寒假回家，我們走得晚了幾天，臨近春節(jié)，就是現(xiàn)在說的“春運”——人多得無法按次序上車，歸心似箭的人們不顧一切，爭先恐后，越擠越亂，越亂越上不去，小馬大哥先托舉我，讓我從窗口爬進去，再把我的箱子高舉起塞進去，他自己再爬進來……好多人也是這樣擠進來，那場面現(xiàn)在想來，真是太恐怖了！

雖然車廂里嘈雜，喧鬧，但感覺還是很溫馨，親切。一路上總有服務(wù)員推著小推車吆喝——“有香煙啤酒礦泉水烤魚片賣??！”“要小吃飲料火腿腸方便面嗎？”不管男女，都是嗓門洪亮，中氣十足；一節(jié)車廂就是一個小社會，有滿身風霜、滿面倦容的旅人，有女生靠在男生肩頭沉入夢鄉(xiāng)的情侶，有抱小孩的年輕父親和母親，有帶老人的中年男人和女人；相識的朋友聊個沒完，陌生人之間也一見如故，人與人之間不加防范，相互坦誠；一些人在打撲克，喜歡安靜的我要么獨自看窗外一望無際的東北大平原、夕陽下的田野和白樺樹、冒著炊煙的鄉(xiāng)村和高樓大廈的城市，要么捧一本書看得入迷，不覺得時間過得慢，更不覺得旁邊人吵，一會兒就到了晚上，從此形成在火車上讀書的習慣。因為年輕，沒有心事，在火車上不管環(huán)境如何差，總是很快就睡著，火車行駛時“況且況且”的聲音，火車停站的廣播聲，各種響聲都像催眠曲一樣……

1986年春節(jié)前夕，因為準備考研究生，我早給母親寫信說，春節(jié)在學(xué)校讀書備考，不回家過年了。母親為我的學(xué)業(yè)考慮，也同意了。但越臨近春節(jié)，學(xué)校越冷清，我的心里也越空落落的，決定：買票回家！農(nóng)歷大年二十九，我踏上歸程。車站上不見擁擠，一節(jié)車廂也就幾個人，可以躺著睡覺。我終于在大年三十回到家，給家人一個驚喜，自己卻委屈得撲倒在床上，蒙起被子淚流不止……

這之后的寒暑假，我都是坐綠皮火車來往于故鄉(xiāng)與北京之間，期間也到過阿姨家生活的河北邢臺、中學(xué)同學(xué)讀大學(xué)的城市沈陽、大學(xué)同學(xué)的家鄉(xiāng)哈爾濱等城市。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告別故鄉(xiāng)，坐綠皮火車來到江南城市常州。

綠皮火車，是那些年我眼中和心里揮之不去影像。離家-回家-相見-送行-啟程，在這樣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中，母親的白發(fā)變多了，皺紋變深，眼睛渾濁……我從女孩到女人，從一個人到兩個人到三口之家?；疖囌舅蛣e，成為我人生的重要場景。

小馬大哥早我?guī)啄觌x開學(xué)校，后來也見過一兩次面，再后來，我們就在茫茫人海中走失。光陰如水，世事模糊，小馬大哥的模樣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那是與綠皮火車同在的青春記憶。

小馬大哥，你好嗎？你在哪里？就在我寫這篇文章時，我突然懷念小馬大哥。手隨心動，在百度上打出小馬大哥的名字，百度上居然有他的詞條，還有照片，是他！盡管時間過去30多年，但他的模樣沒有變，而且出生年月、畢業(yè)院校等信息證明就是他。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成為地市級別領(lǐng)導(dǎo)，他還記得當年那位想家，膽小、愛哭的女孩嗎？這些年我也回到故鄉(xiāng)，而且現(xiàn)在通訊、網(wǎng)絡(luò)發(fā)達，想找一個人并不難，但為何沒想到尋找他？他想過我這個當年的小妹妹嗎？我早已經(jīng)離開故鄉(xiāng)，我還能聯(lián)系上他嗎？還能把這些年來寫成的文字凝成的書送到他手中嗎？他還記得當年我們一起坐綠皮火車的往事嗎？

那時火車走得慢吞吞，日子過得慢悠悠，但還是走遠了。綠皮火車，是我難以割舍的情感、難以忘懷的記憶、難以切斷的人生軌跡，它裝載我無限的夢想和心愿離開故鄉(xiāng)，也曾盛滿我無邊的思念和期待回到家中；時光流逝，那些往事未被封存，那些日子演變成一段有韻味、有色彩、有節(jié)奏的時光。

綠皮火車，是一代人共同的記憶，是一個時代變遷的象征。

（2015年秋天，我再一次回到家鄉(xiāng)，終于見到了小馬大哥——老馬大哥……）

湖畔居品茶

微風輕灑細雨，湖面輕泛波紋；青峰綿延不絕，廓影蒼茫簡遠；蔥綠堤岸柔和舒展，水邊飄動繽紛衣衫和多彩雨傘……從每一扇雕花窗看過去，取景框都注入柔美的元素，和諧的構(gòu)圖留存一種寂靜感。氤氳水汽，朦朧山影，迤邐而來，構(gòu)成一幅靜美的山水畫卷。

窗外，西子湖霧氣迷離，雨潤風輕；室內(nèi)，湖畔居茶香濃郁，談笑風生。

夏日午后，老同事、媒體人王先生請我與同事萍在杭州三面臨湖的湖畔居茶樓一樓品茶賞景。湖畔居位于西湖西南角、六公園北側(cè)，“湖畔居” 匾額上的字由程十發(fā)題寫。王先生先帶我們參觀茶樓：一樓大廳匯集全國各地名茶100多種，獨具特色的茶壺、茶具，下午常有江南民樂演奏或評彈書場，客人只需花4塊錢就可以品茗、觀景，聽音樂，看節(jié)目；二樓大廳有龍井廳等包廂，有中外各式花茶，韻味獨特的紅樓茶宴、秦淮茶宴、江南茶宴；三樓可觀賞湖光山色共一樓景色，音樂茶吧，帶來書卷氣濃郁的吟唱。

坐在面向湖水的位置，吃著枇杷、葡萄等水果，核桃，杏仁等零食，王先生說，龍井茶、虎跑水被譽為“西湖雙絕”，西湖龍井茶有獅峰、龍井、云棲、虎跑、梅家塢五個品類，以獅峰為上品，我們喝的是用純天然虎跑泉水沖泡的西湖獅峰龍井茶。水清而甜，會把茶的香、茶的甘襯托到極致。我看到，茶盞被注入半杯沸水，茶葉沉落漂浮之間，逸出縷縷茶香。王先生說，泡龍井茶用沸水將茶葉浸潤，為的是“出香”，再用溫水沖泡，可避免茶葉漂浮在水面，讓茶水迅速入口。我將熱氣騰騰的小茶杯捧在手中，輕聞，香郁之氣進入鼻腔；細看，茶湯色澤清明，茶葉形美，舒展；喝上一口，唇齒之間，甘澈、醇香，在口中回味，苦中帶甜，苦盡甘來。茶有生命的靈性，泉是人生的緣分。名茶、名泉相得益彰，是品茶的至高享受。

在茶香中，我們追憶似水流年，悠悠往事。24年前，單位團員活動，我們也曾同游西湖。年輕的我們都來自北方，都經(jīng)歷成長的疼痛和世事的困惑，尤其是他血氣方剛，單純直爽，碰壁，受到傷害。他發(fā)憤讀書，考取研究生，離開生活3年的城市，走向廣闊的天空和大地。這中間，我們聯(lián)系未斷，也從媒體獲知他的信息。20年前的春天，我曾在北京見過他一面，與他一起在食堂吃夜宵；十來年前，也在我們的城市見到他。如今有緣再見，我們都感嘆時光的流逝，歲月的無情。但命運的擊打，生活的歷練，現(xiàn)在的他睿智成熟，人生格局和視野發(fā)生巨大變化，早已開辟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創(chuàng)造輝煌的人生。他對生活、社會的領(lǐng)悟能力超出常人，對逝去歲月里的那些經(jīng)年往事早已淡忘和放下，有的只是對美好的回憶和眷戀……

這中間我獨自去往二樓，北面一個房間剛才關(guān)閉，現(xiàn)已敞開，門上掛著“湖畔詩社紀念館”牌匾。紀念館里陳列幾塊展板，有湖畔詩社創(chuàng)始人應(yīng)修人、馮雪峰、汪靜之、潘漠華四人，以及魯迅、柔石、魏金枝、謝如旦的肖像和事跡摘要，還有葉圣陶、巴金、丁玲等文化名人簽名，陳云、艾青、葉圣陶、陸定一等人題字，鋪展了一段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的佳話。

1922年春天，浙江第一師范學(xué)校四位20歲、愛寫抒情詩的大學(xué)生——應(yīng)修人、馮雪峰、汪靜之、潘漠華同游碧波輕靈的西湖，閱讀、朗誦和討論謳歌自然、憧憬愛情的詩篇。此時，汪靜之的詩已編成《蕙的風》出版，應(yīng)修人建議潘漠華、馮雪峰和自己的詩編成三人合集。4月4日，詩集編成。在西泠印社四照閣，應(yīng)修人在封面題寫《湖畔》二字，三人稱好。他建議成立“湖畔詩社”，三人贊同。于是，中國新詩史上第一個新詩團體誕生，“我們歌笑在湖畔，我們歌哭在湖畔”（應(yīng)修人詩）。后來，人們把這一文學(xué)社團的創(chuàng)作風格稱為湖畔詩派……魯迅曾評價，汪靜之的愛情詩為“情感自然流露，天真而清新，是天籟，不是硬做出來的”，湖畔詩社是“血的蒸氣，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朱自清說：“真正專心致志做情詩的，是‘湖畔的四個年輕人。”

室內(nèi)只我一人，安靜得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靜穆之氣，敬仰之情在我心中涌動，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銘刻湖畔詩社的貢獻，以及湖畔詩人的名字。

詩心依舊，湖山依然。我來到三樓露臺，臨風眺望對面的白堤和寶石山，長堤無聲，翠巒靜寂，小船輕輕蕩漾，鷗鷺在碧波上飛舞，給西湖注入生機和活力、美感和動感。

在充滿詩意的湖光山色之間品茶、品往事、品人生，茶水滾燙，給我溫暖；湖水清涼，讓我清醒。

細雨無聲，夜色朦朧。離開詩意濃郁、幽雅安靜的湖畔居，走在燈光迷離、暗香浮動的西湖邊，我在想，西湖滋潤這座城市的人、景、物。我在這山水靈秀的土地停留，感受近現(xiàn)代詩人們的求索，傾聽王先生離開我們共同生活過的城市后的奮斗故事，汲取其溫潤和美好，在人心迷亂、世象紛擾的當下，如何靜守時光和心靈，永遠葆有一種詩情和一顆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