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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圓魂

      2016-06-16 09:51:54葉辛
      翠苑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陳圓圓吳三桂圓圓

      葉辛

      開 篇

      十三年前,也就是2003年的9月,我在上海家喻戶曉的《新民晚報(bào)》上寫過一組連載十日的小散文《陳圓圓歸隱之謎》。對于我來說,這只是我寫作長篇小說和上班之余完成的一篇短文。卻不料,這篇文字發(fā)表以后,竟引起眾多文友和讀者朋友濃郁的興趣。有人和我探討,陳圓圓究竟去了何處?有人把報(bào)紙上的小篇文字剪貼起來,為了便于以后翻閱。這固然是因?yàn)椤缎旅裢韴?bào)》發(fā)行量大,在上海市民中有廣泛的影響,十三年前,《新民晚報(bào)》仍處于它的黃金時代,時任總編告訴我,每天的印數(shù)是一百七十五萬份,遇到重大的賽事,還要增印十萬份左右。這數(shù)字,幾乎是現(xiàn)在印數(shù)的一倍以上了。年過八旬的著名電影導(dǎo)演謝晉,特地約我到他在華亭賓館附近的辦公室里,暢談了整整一下午。在他那寬敞、零亂、堆滿了書籍和拍攝紀(jì)念品的十八層樓上,他翻來覆去談的主題只有一個,就是希望我把這一題材寫成電影劇本,由他負(fù)責(zé)籌資將其拍成一部影響廣泛又能傳之久遠(yuǎn)的影片。

      受他鼓舞和激勵,我也躍躍欲試地準(zhǔn)備起來,并且寫出了開頭部分。

      盡管以后每次遇見謝導(dǎo),他總要問及本子的進(jìn)展;盡管我只要有空閑時間,總要拿起和明末清初那個時代有關(guān)的史料、稗史細(xì)讀,在官修史書和私修野史之間做出我作為一個小說家的判斷,但終因謝導(dǎo)辭世,電影劇本的事兒就此擱下了。

      可能正是因?yàn)楫?dāng)初讀得太多,對于明末清初那段歷史,對于陳圓圓以及和她相關(guān)的吳三桂,始終不能釋懷。尤其是在廣泛的閱讀中,我發(fā)現(xiàn),三百余年,浩如煙海的文字中,寫到陳圓圓,不是把她寫成一個嫵媚多情、善解人意、憂國憂民、深謀遠(yuǎn)慮的才女;便是把她寫成一個在刀光劍影、政權(quán)更迭時代陰謀機(jī)巧地周旋于各種強(qiáng)勢男人如崇禎、李自成、永歷帝、吳三桂、劉宗敏之間的妖嬈女子,似乎她比西施更美,比呂后更陰險,比武則天更迷戀權(quán)勢、更放蕩……

      忘記了陳圓圓是一個絕代名妓,忘記了陳圓圓經(jīng)歷這一切時不過只有二十一歲。

      今天的時代,科技更為發(fā)達(dá)、普及,人們的交往更為廣泛,姑娘們受到的教育更加全面,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子,時常仍被我們視為學(xué)生、孩子、小青年。對于她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才藝和種種行為,我們都會寬容地視為稚嫩,畢竟來日方長呢。

      三百多年前的陳圓圓,首先是一個人,一個從風(fēng)塵中裊裊然飄進(jìn)歷史腥風(fēng)血雨中的女人,一個有靈魂的女人。

      她無奈地改變了中國歷史,三百多年來始終爭議不斷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中,時而是具體的,具體到似乎連細(xì)節(jié)都能觸摸;時而又是朦朧縹緲的,總讓人感覺亦真亦幻,不可捉摸。

      就連她的歸宿,她的離世,三百四十年來都在一波又一波的爭論中激蕩出陣陣漣漪,讓世人越爭議越覺得迷惑。

      其實(shí),她的失蹤之謎,不是在她死之后才成為一道難解的題目的。

      早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她的失蹤、她的悄無聲息的消隱、她的結(jié)局,已經(jīng)困惑著世人,并在有形和無形地影響著歷史的進(jìn)程。

      讓我們一起走進(jìn)這個迷魂陣,走進(jìn)陳圓圓的靈魂深處……

      一、吳三桂

      1

      聽說陳圓圓不見了,失蹤多日,遍尋不見,吳三桂暗自愕然。

      他凝然端坐在鋪墊得柔軟、安逸的椅子上,雙手扶著寬闊的、滑爽的紅木椅把,扶手頂端,雕琢的兩只虎頭,和椅子上鋪展的東北虎皮十分般配。他時常不由自主地?fù)崮Γ菩哪﹃㈩~,扶手上泛出暗紅色的光澤,更顯出幾分誘人之色。而那張黑白斑紋的虎皮,尤為觸目。

      吳三桂紋絲兒不動,年事漸長,胸有雄才大略,他早已練出了得意時不忘形、失意時不沮喪的風(fēng)度,終日無倦意的臉上浮現(xiàn)和藹的笑意,兩道長眉隨著細(xì)眼透出慈祥神情。他伸手向稟報(bào)的親兵一招,聲氣平和地道:

      “詳細(xì)報(bào)來?!?/p>

      “遵命!”負(fù)責(zé)尋找陳圓圓的王爺府親兵雙手抱拳,習(xí)慣地向吳三桂施禮后,噓了一口氣道,“梳妝臺的侍女,日夜在屋里靜候,仍同以往一樣,不見夫人歸。金蓮庵、鐵峰庵、妙法庵、白衣庵、紫衣庵,遵夫人命建造的諸庵落成慶典之時,都傳夫人為住持。等下人便服趕去,都說夫人主持了落成之典,剛剛離去。”

      親兵說完,失望地嘆氣。

      吳三桂輕問:“去往何處?”

      答曰:“不得知。此種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已復(fù)多次。夫人名聲之大,在民間難以想象。大凡庵寺落成,都傳說夫人將當(dāng)住持,平頭老百姓十里八里、呼朋結(jié)伴趕了去,男女老幼都有,都想去一睹夫人‘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的花明雪艷之貌。妙法庵落成之時,小人事前得知消息,趕早去到昆明市郊。喲嗬,妙法庵盛況空前,還沒入得門去,里三層外三層的百姓,有漢人,有夷人,已擠得水泄不通。聽說夫人露臉,小人拼命擠將進(jìn)去,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看那樣貌,嗨,小人喜歡了不得得!真是夫人哪。可等我好不容易擠到跟前,只能急得干瞪眼,明明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的夫人不見了,只剩下衣飾、容貌、打扮和夫人有幾分相像的女子。這等事發(fā)生了數(shù)起,昆明市郊諸庵,紛紛傳說夫人在他們庵中擔(dān)當(dāng)住持,還傳得有鼻子有眼,講夫人說的,莫嫌庵中天井小,多栽花木養(yǎng)小鳥。這話實(shí)出自夫人之口,小人也聽她講過。那些庵中出家之人,也沒瞎說,小人估摸、估摸……”

      “說?!眳侨鹈鎺θ?,輕輕吐出一個字,卻讓人有氣度恢宏之感。

      “小人估摸,夫人今日住一庵,明日住一庵,實(shí)有皈依佛門之意。”親兵一躬身子,用猜測的口氣道。說完大睜雙眼,看著吳三桂。

      吳三桂帶著慣有的重鼻音,哼了一聲:“嗯?!?/p>

      親兵得此贊許,臉露喜色。

      親兵的這一猜測判斷,吳三桂是贊同的,為圓圓修建了她獨(dú)處的梳妝臺之后,梳妝臺就沒斷過香火;滿園春色的怡園中,山茶、玉蘭、梅花、碧桃、櫻花、海棠、杜鵑、蘭花、郁金香……迭次開放,清麗舒爽,愛花的圓圓從園中花徑走過,卻視而不見。相反,她卻在平日的言語間,流露出對蘇杭?xì)w途的興趣、對峨眉山的向往。為收住她那顆遠(yuǎn)去高飛的心,吳三桂答應(yīng)了她會于城內(nèi)外修建尼庵的提議。哪曉得,這一答應(yīng),昆明城內(nèi)外傳遍了,平西王為討得陳圓圓歡心,要在昆明城內(nèi)外廣修尼庵,幾年工夫,東南西北,都有尼庵落成,讓有心佛門的女子,就近便能得到遁世的路徑。也讓北京城里的少年天子,得知他吳三桂在五華山上修筑宮殿,在五華山麓修筑怡園,安心做平西親王了,少幾分戒心。沒想到,圓圓今日在此庵,明日在彼庵,久而久之,竟不知她歸著何處了??窗堰@些下人們急得,抓耳撓腮不知所措了。

      區(qū)區(qū)雕蟲小技,豈真能遁跡于尼庵之中嗎?

      吳三桂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一句:“她那貼身侍女,貴州小姑娘藍(lán)玉敏呢?”

      “也不見。小人想她必是跟隨在夫人身邊?!庇H兵答。

      吳三桂淡淡一笑,道:“我已明了。你不必焦慮。”

      “王爺有何妙法尋覓到夫人?”親兵仍不失忐忑地斗膽詢問,“那些尼庵之中,人人都說見過夫人,講起來眉飛色舞,可又人人都說不清夫人究竟在何處。難煞小人矣?!?/p>

      吳三桂把手一抬道:“在建的尼庵,還有幾座?”

      親兵屈指道:“安寧庵、桂林庵……”

      “哪一座落成在先?”吳三桂記得這二庵,桂林庵建在金汁河相公堤香飄十里的桂花林旁,和桂林橋上的魁樓可有一比。少年天子登基那一年,桂林橋傾圮,吳三桂為表對康熙帝的忠心,重修加固,建魁樓于橋上。圓圓在桂花盛開時節(jié),去游覽桂花林,賞心悅目,三桂為討她歡心,提議建桂林庵。而安寧庵呢,遠(yuǎn)在素有“天下第一湯”之稱的安寧溫泉附近,此泉人稱碧玉泉,明初詩人楊靖有詩:

      石中流出暖,

      源向水中尋。

      萬古溫泉水,

      清光共此心。

      那泉水甚是了得,清澈澄碧,色如翡翠,浴之微妙,不盡其說。蓮兒、四面觀音、八面觀音及眾妃、侍女隨吳三桂去泡過之后,歡聲笑語,潑水嬉戲,坐歌賞曲,夜以達(dá)旦。就連圓圓沐浴之后,也是身心為之一振,如出水之芙蓉,典雅中含著嫵媚,渾身上下透著性感之色,讓年近六旬的吳三桂怦然心動。事后圓圓還說及:“這泉水真奇極,泡過一回,皮膚爽滑柔嫩達(dá)幾日。讓我恍然回到二八青春少女時節(jié)。”

      看圓圓認(rèn)定碧玉泉為仙源靈液,盡管安寧溫泉旁已有云濤寺、火龍寺,吳三桂仍命建安寧庵。已有一段時日,該修好了吧。

      吳三桂望著親兵,親兵連忙作答:“該是桂林庵落成在先。前一陣就聽說,他們在排黃道吉日了,要請夫人尊駕到場的?!?/p>

      吳三桂欣然道:“那好。定下了日子,你就報(bào)來?!?/p>

      “遵命?!庇H兵遲疑片刻,接著道,“只怕匆匆趕了去,又是一場空歡喜?!?/p>

      吳三桂一擺手:“不至于。她潛入深海,也要露出水來喘一口氣?!?/p>

      “王爺英明!”親兵一聲響亮的恭維,退了下去。

      2

      看著親兵的背影遠(yuǎn)去,吳三桂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臉色沉重,背著手踱進(jìn)親王府內(nèi)殿。

      微風(fēng)徐來,正是1673年的春天,好一陣溫潤舒爽之感。在昆明一過十四五年,對于這云貴高原的氣候,出生于江南高郵、年輕時久居遼東的吳三桂,也已漸漸習(xí)慣了。

      都說九起九伏的蛇山,蜿蜒行至這五華山,在螺峰之間頓開玉屏,往前脈分五支,云蒸霞蔚,吐五華秀氣,更有鷹飛鳥鳴,早在元代就有“五華鷹繞”流傳于民間。吳三桂站在殿前,放眼望去,群峰環(huán)屏,山川一顧而盡,四季如春的昆明城煙火萬家,真乃一大勝地也。明人張舍的《五華臺》詩,不由得涌上吳三桂心頭:

      五華臺上望昆明,

      凈練微花似掌手。

      故國欲歸歸未得,

      海風(fēng)山雨一齊生。

      十幾年了,陳圓圓到過此殿前樓閣上,該不止一次眺望過眼前端麗莊嚴(yán)之景,她的心情怎么不會高興起來呢?難道她不知,沿五華坡而筑的亭臺回廊、碧溪流泉、雕墻黛瓦,都是為悅她那一雙美目嗎?從兩廣移植而來的奇花異卉、從八閩之地采購而來的漆器玉石、從她的出生地江南搜羅而至的名人書畫,都是為博得她消遣時一笑?。?/p>

      她就不明白我的一番心意嗎?

      一縷暗紋,隱現(xiàn)于吳三桂鼻梁之上,那是他廝殺于刀光劍影中留下的傷痕。藥用得好,痊愈后幾乎看不出來。吳三桂自認(rèn)是不幸之中的僥幸,大大小小的拼殺搏殺,陳尸遍地,血流成河,幾次大戰(zhàn),尸體超過千具的戰(zhàn)場,都屈指數(shù)不過來。而他,只在鼻梁上被刮擦了一下,那只能說是他的命大,命不該絕。要不,只要稍微偏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雪亮的刀刃還不把腦殼削去半爿?只有陳圓圓,在撫慰他時,會用她的纖纖玉手,摩挲他鼻梁上曾傷過的這一小點(diǎn)位置。讓他這一血性漢子,心靈得著絲絲慰藉。

      廣修五華圣殿,紅亭碧沼,杰閣豐堂,在彩云南現(xiàn)的燦爛陽光之下,讓昆明全城百姓在街巷庭院中瞻仰般眺望,口口相傳,嘖嘖稱奇,同時還是為了北京城里的少年天子,不要對他這個平西親王增添狐疑之心。

      這個坐上皇帝寶座的康熙,年輕氣盛,萬萬不可等閑視之啊。吳三桂只覺其捉摸不透。

      昆明城內(nèi)的蕓蕓眾生,是南北各省移居而來的也好,是逐漸退出城外避居郊外的原住夷民也好,他們一抬頭看到五華山上金碧輝煌的平西王宮,就要說這是吳三桂為討得絕色美人陳圓圓的歡心而建。還有那些討厭的文人,茶余飯后,著書立說,要寫下“以從圓圓之好”。讓他們愿說的盡管說去,要寫的盡管寫去,封百姓的口是封不住的,封文人的筆,亦難?。?/p>

      吳三桂不是沒有嘗試過,那個江南文人吳偉業(yè),說起來和他吳三桂同一個姓,該是同宗同族,同一個祖宗吧。自古以來的說法,五百年前還是一家人呢!可他就是不念情,私底下派人前往太倉州密會他,帶去的金銀珠寶不謂不重,許之再賜的更多。誰能料此手無縛雞之力的寒酸文人,竟然不收重禮,不愿收回他的《圓圓曲》,他不就是效仿《琵琶行》《長恨歌》作了一首詩嘛!這么長,誰人記得住、背得下來?唯前四句竟然像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諸人的千古名句般,一下子讓人記得,在全國上下傳播開了:

      鼎湖當(dāng)日棄人間,

      破敵收京下云關(guān)。

      慟哭六軍俱縞素,

      沖冠一怒為紅顏。

      ……

      紅顏是誰?

      圓圓唄!

      3

      收買不成,吳三桂唯有恨??!但他拿這個吳祭酒也莫奈何。他還不是降了清朝,保全一條小命的?太倉又不是嘉定,嘉定遭屠城三日,勇猛反抗,至死不屈,太倉人還協(xié)助清軍打嘉定呢!吳偉業(yè)裝什么公正,非要讓《圓圓曲》流播全國。說他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吳三桂還氣得過去,而圓圓,則是在心頭蒙了一塊永久的陰影,扼住她喉嚨,堵上了一塊石頭。

      時光流轉(zhuǎn),吳三桂滿心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吳梅村的詩句會被人遺忘,圓圓也會漸漸將這不痛快的事兒忘卻。哪曉得,四年之前吳梅村一死,全國上下,從東北到西南,從內(nèi)陸到沿海,到處都有人說《圓圓曲》,到處都有人講“沖冠一怒為紅顏”,喧嘈嘈得婦孺皆知矣!

      圓圓的失蹤,首當(dāng)其沖的該是與這一橫梗于心的病有關(guān)吧。圓圓這人,面善貌美,極易讓世人覺得她善解人意,寬容心細(xì),聰慧溫柔。只有吳三桂心中明白,她這半世人生,經(jīng)歷的跌宕起伏、驚濤駭浪、復(fù)雜多變、生死難卜。她的心之深、思之遠(yuǎn),連吳三桂時常都覺難以揣摩。知道他已派出使者去往蘇杭,她就猜出他是讓人去密會吳梅村,勸他收回《圓圓曲》。從此她的臉上會出現(xiàn)期盼的神情,想知道這事兒經(jīng)辦的結(jié)果??伤挠兴?,嘴上卻不說。只是會念叨江南的花,喃喃地回憶和太倉很近的昆山、嘉定、吳江,冬日里的臘梅暗香浮動,春天的杏花、桃花、李花、海棠、丁香、紫薇、玉蘭漸次開放,似霞似錦。進(jìn)入初夏時節(jié),則是梔子花、茉莉花、白蘭花、玉蘭花,秋日來臨,金桂銀桂香飄滿園……連從貴州平壩屯堡跟過來的貼身侍女藍(lán)玉敏都只以為她是看到怡園中競相開放的花兒觸景生情,思念故鄉(xiāng)。唯有吳三桂心中明白,圓圓是期盼去往江南太倉密會吳梅村的使者帶來好消息。果然,吳梅村不收重禮,婉辭從世間收回《圓圓曲》的消息一帶回來,圓圓的臉上似抹了層霜,再不提四時花香的江南了,神情更憂郁了。

      “沖冠一怒為紅顏”,紅顏謂誰?

      圓圓矣。

      這便等于是說,她將隨著這首詩的千古流傳而遺臭萬年,這讓她一個女子的心,何能承受以堪?她畢竟只是一個女人哪。吳三桂既已做了,還有一份男子漢的擔(dān)當(dāng)和血?dú)?,還有一種站得更高、看得更遠(yuǎn)的歷史心態(tài)。對于封他為寧遠(yuǎn)總兵的明王朝,自從崇禎皇帝吊死在煤山,吳三桂就已意識到大勢已去,及至他在戰(zhàn)火紛飛、腥風(fēng)血雨中沖殺到大西南,當(dāng)上了平西王,更是以“無毒不丈夫”為訓(xùn),活活絞死了南明小王朝永歷皇帝父子。他承認(rèn)這事兒做得有些過,天下忠于前明王朝的人會在背后詛咒他,老百姓同樣會議論他,要不,昆明北門外的篦子坡,怎么會讓老百姓呼作“逼死坡”?

      活捉了永歷父子,吳三桂也沒想親手殺死他倆,那終究是朱明王朝的象征啊。他是要把永歷皇帝父子押到北京,讓小皇帝康熙處置的。而這個小皇帝偏偏給他出了一道難題,讓他在昆明就地處死,免生他變。

      這一招狠?。∧鞘且扑麉侨鹋c明室徹底斷絕關(guān)系,再無理由借明王朝的旗號東山再起。吳三桂一夜未眠啊,長夜之中,他聽得分明,陳圓圓凄清中帶著感傷的琴聲伴著他度過了大半宿。她知道他為難,她明了他難以決斷,她曉得他必須要在兩難中抉擇。但她沒走進(jìn)他的書房里來。

      黎明時分,對鏡穿上鎧甲,吳三桂陡然察覺,以往只是染白的兩鬢,此刻須發(fā)全然白了。他不過五十出頭啊。

      正是暮春時節(jié),昆明的雨季尚未到來,照例天藍(lán)得透明,藍(lán)得純凈,照例白云朵朵,悠然飄浮。據(jù)說這云南云南,就是指的彩云之南,以彩云飄浮的形狀多樣而得名。

      處死永歷父子的那一瞬間,剛才還是天藍(lán)云白的空中,頓時濃云滾滾,天剎那間晦暗下來,又是風(fēng)又是雨,伴著火閃雷電劈將下來,在篦子坡觀行刑的老百姓驚呼著四散開去躲避疾風(fēng)驟雨……

      異常天象,竟然延續(xù)了七日。

      4

      民間盛傳,是他吳三桂以弓弦勒斷了永歷帝的頭顱,關(guān)寧鐵騎的斬將刀砍落了太子的頭。而真相,吳三桂令部將賜帛讓永歷父子自縊于金禪寺的事實(shí)卻無人道破。

      是他為清室根除了大患,因此康熙傳來圣旨,宣他為平西親王,文武百官自行選任,吏部、兵部均不得干預(yù),貴州、云南兩省總督受他的節(jié)制,讓他永鎮(zhèn)西南為王。

      其實(shí)就是把西南的管轄大權(quán)交到了他的手中。

      永鎮(zhèn)??!

      永遠(yuǎn)坐鎮(zhèn),他成了西南王,他的兒子吳應(yīng)熊娶了和碩公主成了駙馬,他功成名就該頤養(yǎng)天年了。他什么都有了,云南這地方物產(chǎn)豐富啊。在江南、在遼東、在南北征戰(zhàn)中從來沒吃過的乳扇,他可以盡興品嘗;飄紅映綠的大理砂鍋魚,是在烹飪時加進(jìn)了上好的火腿片,味道竟比素以鮮美聞名的揚(yáng)州菜肴更勝一籌;至于天麻汽鍋雞、蟲草汽鍋雞、三七汽鍋雞,每一鍋都湯鮮雞肉嫩,更吃得他雄壯不減當(dāng)年。八面觀音、四面觀音都能嘖嘖稱奇,爭相向他示好。還有那他省沒有的雞縱菌,質(zhì)細(xì)絲白、肥碩壯實(shí)的雞縱,煮來脆嫩鮮美,清香四溢,真可謂“菌香煙雨外,異香滇海聞”。更有豬拱菌的奇香讓人難忘,煮出湯來鮮美得令人咂舌,余味無盡。

      錦衣玉食、金銀珠寶,還有在宮殿、寢室、臥房、書齋陳列著的那些銀光閃閃、制作得精巧玲瓏的酒具、食器、筆架、筆筒,一個個個舊錫磨制的白如銀、明如鏡的香爐、蠟臺、粉盒、花瓶,栩栩如生的飛禽走獸,斑銅制作的花卉山水、仙山瓊閣、玉女神將,一個個無不神采飛揚(yáng)。閑靜下來,一一欣賞著這些云南民間的工匠、藝人做出來的擺設(shè)、古董,既有象征美滿歡悅的游龍戲鳳,亦有古樸素雅的高山流水,更有清靜和諧的鳥語花香,還有福壽呈祥的松鶴延年……連在刀劍廝殺中征戰(zhàn)了大半生的吳三桂都會生出對占有這些寶物而沾沾自喜的那份滿足。那么,他的心為何仍然躁動不安?為何不能像庭院中小湖里清澈的流水般平靜下來?

      他知道陳圓圓是巴望平靜下來的,陳圓圓愿意他安心做一個平西親王,陳圓圓指望他知足,陳圓圓甚至還盼望他急流勇退。人過半百,有這心態(tài)是很自然的。尤其對他吳三桂而言,已在塵世間活過了一個甲子,更該有這種歸隱的心理。

      可是時局不允許他有此松懈心理,形勢緊迫得讓他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兒子從京城捎來密信,康熙皇帝從來沒打消過撤藩的念頭,近年來他和眾大臣商議此事愈來愈公開,愈來愈有種躍躍欲試的態(tài)度和作為。吳三桂是相信吳應(yīng)熊的這一判斷的,這個名叫愛新覺羅·玄燁的康熙皇帝,十歲時就把三藩、河務(wù)、漕運(yùn)三大國家的癥結(jié)問題刻在乾清宮的庭柱上,用以天天、時時、年年、月月地提醒自己。在他斷然收拾了大貪官鰲拜,鋒芒愈顯犀利、大權(quán)愈加在握之時,難道他會放松此頭等大事,忘了實(shí)施?

      吳三桂想要摸清楚的,不過只是康熙準(zhǔn)備在什么時候、何種情況下撤藩。而他,作為三藩之中最大、最強(qiáng)的一支,該何以應(yīng)對?試探的信號已經(jīng)放出去了,吳三桂在去年以患目疾為由,向康熙請辭云貴總督一職,看看皇上是準(zhǔn)還是不準(zhǔn),就能摸著這個小皇帝真正的心思了。卻不料,奏折送到北京,至今仍無回音。這個少年得志的皇上,心機(jī)是讓人莫測高深啊。吳三桂又讓高參方獻(xiàn)廷去往廣東,策動年輕氣盛的尚之信規(guī)勸其父平南王尚可喜給康熙上書,請求辭去平南王爵位,由其子尚之信襲任平南王,鎮(zhèn)守廣東。

      皇上若準(zhǔn)奏,讓尚之信繼續(xù)擔(dān)任平南王,那么撤藩之事,還該有些時日。三藩仍可養(yǎng)精蓄銳,靜觀時局。若皇上在此事上露出了他真正的心思,決意撤藩,與他當(dāng)年承諾的永鎮(zhèn)、世守相違背,便是出爾反爾、背信棄義,三藩聯(lián)手反清,就有了理由,順了民意。

      吳三桂揣度康熙接到尚可喜請辭的奏折,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像對待他請辭云貴總督的奏折一般,泥牛人海,擱置在案頭,不予答復(fù),讓你尚可喜猜去;還有一種便是準(zhǔn)奏,準(zhǔn)予尚可喜撤藩,尚之信襲任。

      吳三桂萬萬沒想到的是,康熙會下旨,準(zhǔn)予尚可喜撤藩,并率幾個兒子及所有家族人口,一齊回遼東,移居老家,俸銀照常。尚可喜假惺惺奏請只帶兩佐領(lǐng)二十個甲兵告老還鄉(xiāng),康熙帝格外開恩,撥給十五佐領(lǐng)共一百五十名甲兵同行。而尚可喜奏請尚之信繼任平南王的要求,康熙皇帝以一個“沒有先例”,輕飄飄就打亂了尚家世襲平南王的如意算盤。朱批是一目了然的:

      著即盡撤藩兵回籍。

      意思十分明白,你尚可喜、尚之信在廣東的班底,全部撤回老家。干脆利落?。?/p>

      5

      四月里是昆明春季無風(fēng)無雨的好日子,花兒開得繁艷,正是和嬪妃們狎戲、歡娛,盡情享受的時光。可吳三桂絲毫沒有這等心情,尚可喜已讓他兒子趕來昆明密商對策,吳三桂得拿出辦法來,對付北京城里的康熙皇帝。

      而這對策,則將是決定他人生命運(yùn)的重大轉(zhuǎn)折。他不想輕舉妄動,他亦不想就此告老還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他要朝著內(nèi)心深處時常萌動的那一重大目標(biāo)作出部署。而這一重大目標(biāo),必須得有宏偉周密的盤算和計(jì)劃,他必須得有十之八九的把握,才能付諸實(shí)施。

      在這等節(jié)骨眼上,他非常想聽聽圓圓的想法和意見。只有他曉得,圓圓是有超凡直覺的女人啊。

      圓圓這個人,外人只識得她聰慧達(dá)理、花容月貌、識得大體,平西王府內(nèi)外,也只曉得她善解人意、慈悲為懷、諸惡不為,內(nèi)宮朝野,有了啥煩心事兒,讓她知曉以后,往往輕言細(xì)語幾句,也就風(fēng)平浪靜,悄然無聲了,再大的怒火,再難解的疙瘩,她都能平息下去把難題解了。最為世人稱道的,是吳三桂獲封平西親王時,得確立一名親王妃,按吳三桂的本意,是想立圓圓為妃的??申悎A圓婉辭了,她勸說吳三桂立他的原配張氏張鳳卿為親王妃。張氏何等女人吶,在親王府內(nèi)外,她強(qiáng)悍無比,什么人都不在她眼里,都畏懼她三分。唯獨(dú)對陳圓圓,她們親若姐妹。她心中比誰都明白,吳三桂內(nèi)心深處真正屬意的,是陳圓圓。不是陳圓圓謙讓,她就會被打入冷宮。陳圓圓堅(jiān)辭王妃而不就,是她不要名分嗎?是她不思千秋功名和在民間的名聲嗎?非也!

      她對“沖冠一怒為紅顏”都如此耿耿于懷,還能不在乎名節(jié)?

      她是識大體、顧大局,為他吳三桂著想啊。

      她要的是更大的名聲,要的是老百姓的口碑。是中國人,東西南北的中國人,昆明城內(nèi)外的百姓,哪個不曉得陳圓圓是他吳三桂的女人呢?哪個說得出他原配張鳳卿的名字?

      她這么一做,先收服的是吳府家人們的心。遠(yuǎn)在京城的吳應(yīng)熊,尚在身邊的吳應(yīng)麒,服她這位如夫人、這位后媽了。只因如夫人給了他們的親媽地位啊!四個女兒、女婿服了她了,四個女婿夏國相、郭壯圖、胡國柱、衛(wèi)撲,既是他吳三桂的女婿,更是他平西王府上下文武兼?zhèn)涞牡昧Ω蓪?。他們都愿聽她的一句話?/p>

      吳府家人們服了她,吳三桂最為倚重的軍中大將軍馬寶、王屏藩、王輔臣、李本深,一個個都對她深為敬佩??!他們敬佩的不僅僅是陳圓圓聲色甲天下的美貌,更是她的為人、她的行事作為啊。要不怎么會在這幫軍中大將中都傳遍了:

      “如夫人是吳王爺?shù)男乃?。?/p>

      只有吳三桂知道,只有和陳圓圓肌膚相親地在床榻上有過靈魂之交融的吳三桂曉得,圓圓身上還有一種他至今都捉摸不透卻又十分敏銳的直覺,這一直覺的精準(zhǔn)度之高,令吳三桂都覺得她有一種未卜先知的功能。

      否則她怎會置生死于度外,對打進(jìn)北京城的闖王李自成說出那一番話來?否則她怎么能在劉宗敏的兇蠻淫威摧殘之下掙扎過來?否則她又如何洞穿崇禎皇帝的心曲重新回到田弘遇府中?田妃將她送到崇禎身邊,不就是為讓她的花容月貌博皇上的一笑,當(dāng)皇上的妃子,歡他的心嗎!她為何又沒在皇帝面前盡展她的風(fēng)姿才藝,留在皇帝身邊呢?

      只能說是她的直覺有駭人之處。

      設(shè)想一下,她若是留在皇帝的身邊,國破宮殿塌的那一瞬間,崇禎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沒留住,她還逃得過那么大劫難嗎?

      一次一次地避過血刃之災(zāi),尤其是絳州重逢之后,平定山西、陜西,逐鹿關(guān)中,云貴開藩,一次又一次大戰(zhàn)、惡戰(zhàn)、險戰(zhàn)之前,她都會告訴他吳三桂,此去必旗開得勝,平定敵手,將軍神威不可一世,手中大刀揮舞旋轉(zhuǎn),所向無敵。而事實(shí)也正如她所言,每出征必?fù)魸酬?,即使是血?zhàn)亦能從迷霧中殺出一條勝利之路。

      回回應(yīng)驗(yàn),不得不使吳三桂對陳圓圓刮目相看。

      那么,在做出決定他能否登上巔峰寶座的祭旗之舉時,他怎么能不聽一聽陳圓圓有先見之明的話呢?她始終是他的好夫人,他的女人呀!

      偏偏在這個時候,陳圓圓失蹤了,皈依佛門找不到了。這怎么行呢?

      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

      況且還不需花挖地三尺的勁兒,吳三桂的嘴角露出了一縷微笑,那是帝王之相般的微笑,那是最能蠱惑圓圓的笑。吳三桂明白圓圓為何失蹤,他洞悉圓圓深藏不露的心思,他有辦法引她出來。他要讓親兵把這層意思放出風(fēng)去。

      聽一聽她的肺腑之言。畢竟,這個女人,這個一輩子閱盡了無數(shù)男人的女子,心靈深處只藏著一個男人,只藏著吳三桂一個男人。當(dāng)吳三桂需要她的時候,她是會露臉的。她不會就此不明不白地遁世消失。

      吳三桂深信這一點(diǎn)。

      二、陳圓圓

      1

      隱居廟庵,時而出現(xiàn)在這一庵的開庵儀式上,時而在那一庵的弘法會上露個臉,陳圓圓并非要真正地隱身遁世。

      真正地消隱得無影無蹤,她該像世間盛傳的那樣,遠(yuǎn)去四川的峨眉山,在山上尋找個寂靜的去處,清凈為主,專心佛法。她不消參加啥開庵慶典,也不消時不時地在昆明城郊周圍團(tuán)轉(zhuǎn)露臉,引得那些居士、信眾十里八里地趕來爭相一睹她的真容。

      她這么做,只是一種嘗試。想嘗試一下在公眾面前露面之后,能否及時地脫身,消失得悄沒聲息,消失得如一陣風(fēng)塵遠(yuǎn)去。

      事實(shí)上是可行的。當(dāng)平西王府的親兵們聞訊趕來,四處尋覓時,她果然不見了蹤影,一次也沒人和她打過照面。

      留給親兵們的只是疑惑,留給信眾、居士包括廟庵里那些尼姑們的只是驚訝,留給那些來看熱鬧的、一睹她真顏百姓的只是神秘……

      咋個搞的?

      剛才,只不過吃一頓飯、咂一桿煙的工夫,就不見她了。就是剛才,明明還見著她的嘛。

      她太需要在險境中脫身的體驗(yàn)了。她有這種直覺,她也相信自己這種直覺。自從洞悉吳三桂的真正心思,她的身心油然而起地出現(xiàn)了這種直覺。而且她堅(jiān)信自己這一與生俱來的直覺的精確性。如同吳三桂以往每一次出征會得勝,如同她當(dāng)年遵田妃之命,去拜見崇禎皇帝時,她忐忑不安,心跳不已,卻總覺得晚上仍會回到田府自己下榻的床上入睡一樣,盡管她亦遵照田妃和田弘遇的千叮萬囑,要對皇帝像出水芙蓉一般盡展自己的美貌、歌舞和才藝,她也刻意地去做了,并且自認(rèn)做得相當(dāng)?shù)米匀煌滋@得歸功于姑蘇妓院里的鐘孃孃的悉心點(diǎn)撥和教誨,特別是鐘孃孃一次又一次地給她講述的,北宋汴梁名妓李師師面見皇帝宋徽宗的那些細(xì)節(jié),細(xì)得連圓圓都背得下來了,但她仍然沒有討得五百多年之后崇禎皇帝的歡心,當(dāng)天夜里還是回到了田府。從這件一輩子永遠(yuǎn)不會忘記的事兒之后,圓圓就開始相信自己的直覺了。尤其是半世人生中,一次一次常人女子視為大禍的劫難,圓圓都憑著她的直覺,避過了血刃之災(zāi)。李自成的大將劉宗敏,堪稱大順軍的二號人物,沒一個女人能把他服侍得舒心暢意、令他滿意。陳圓圓被他搶去的初夜,受盡了他的凌辱,他讓她脫精光了在他面前貓狗一樣地爬,他要她說話,要她唱曲,要她露出甜蜜的笑容討他的歡喜,要在他面前顯得心甘情愿,要在和他睡時玩得沉醉而又入迷。被他盡興玩弄和折磨過的三十個宮女、嬪婕,沒一個人能真正地取悅于他,讓他盡享男歡女愛。稍有遲疑和不從,輕則被他逐出臥室,重則被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體無完膚。這些女人說起他來,沒一個人不認(rèn)為他是個衣冠禽獸、豺狼虎豹。圓圓被他擄去,不說曾經(jīng)的宮女們了,吳府家人、京城百姓,都爭相傳說那是羊人虎口,一代佳麗就此香消玉殞,不被他辱弄得渾身青紫帶傷,也該是憔悴不堪、眼腫發(fā)亂,不成個女子樣了。

      是的,他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他扇她的耳光,一個粗大的巴掌打過來,她的臉上火辣辣的要痛上半天,她毫無反應(yīng)地任憑這個粗野男人蹂躪,任憑他粗壯的兩只手撫摸她的肌膚,任憑他噴灑著惡臭酒氣的嘴舔著她的胸脯和臉頰,任憑他捏著她的兩條大腿,任憑他掐她的屁股,任憑他貪婪的眼神掃視她赤裸裸的身軀,她大睜著一雙空洞眩暈的眼睛,任憑他做出玩弄女人時可以想象出來的所有瘋狂動作。她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她的眼前晃動著的全是小小的黑色的飛蚊,她的皮膚似被割開了,鮮血淋漓地涂滿全身。她曾經(jīng)閱過無數(shù)的男人,姑蘇城里的惡少、色狼、花花公子,尋花問柳的老手,風(fēng)流不減當(dāng)年的狎客,以玩弄女子炫耀的紈绔子弟,貌似儒雅倜儻的文人墨客,甚至橫行鄉(xiāng)間的惡霸……沒一個人像劉宗敏這樣野蠻、粗暴、兇惡、殘忍地對待過她,他哪里是人,他就是一個土匪,強(qiáng)盜,一個十惡不赦之徒。她感到自己難逃這一劫,她要死了……

      2

      也是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她的腦殼上像被潑了一桶冷水,一個激靈使她頓時清醒過來:真要死了嗎?

      她并不怕死。

      她見過了太多的死亡,她最崇拜的兩個女人,李師師和李清照,不是都死了嗎?一個死得十分慘烈,為不愿去討好諂媚女真自刎而死;一個死得不明不白,至今究竟是哪年死的,都成了一個謎。

      她可不能就這樣死在劉宗敏這個闖賊手中,這么死太不值得了。她不是已把終身托付給吳三桂了嗎?她得活下去,活出個人樣子來,要不,才二十二歲就死、就離開人世,太不值得了。她的親生父親邢貨郎,靠挑著貨郎擔(dān)子兼唱小曲兒養(yǎng)活她的父親,也不止活了二十二歲。她的姨夫家窮得養(yǎng)不活她,只好把她賣給蘇州的梨園,她就是因此由邢改姓了姨夫的陳,姨夫也不止活了二十二歲。她為啥子就該在二十二歲時死去?

      不,她要活,活下去。

      梨園里的鐘孃孃是怎么說的?她說姨夫?qū)⑿香涞拿指某申悎A圓,改得好。聽一遍就能讓人記住,圓圓,你準(zhǔn)能在梨園中出名,出大名。你有出名的本錢,姓名和容貌。還有其他梨園女子都沒有的勾動男人魂魄的韻姿,那是要了男人命的呀!圓圓。

      果然,陳圓圓一登臺,就轟動了梨園內(nèi)外,她的韻姿美艷,她那被文人們贊為“如云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的曲聲引得姑蘇城內(nèi)的一幫王孫公子、文人墨客、三教九流之輩,趨之若鶩。一傳十,十傳百,口耳相傳,圓圓讓鐘孃孃道準(zhǔn)了,出了大名,那大名傳遍了江南,傳遍了古今都城揚(yáng)州和南京,傳遍了天下。

      “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p>

      人世間還有第二個女人得到過這樣的聲譽(yù)美名嗎?

      鐘孃孃說沒有,連鐘孃孃交口稱道的李師師也沒得過如此盛贊和美譽(yù)。

      鐘孃孃是懂得聲色甲天下的價值的,騷客文人們愈是鼓噪,王孫才子們愈是喧嚷,陳圓圓愈是名動天下,為所有的市井男子傾心仰慕,她的身價也便愈是高漲。

      賦詩送進(jìn)來的,圓圓不屑一顧。酸溜溜的文人們經(jīng)常是說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的。

      爭相一擲百銀、千金的,圓圓不收無功之祿。

      如此一來,聲色俱佳的陳圓圓更是譽(yù)冠姑蘇城,有機(jī)會一睹其風(fēng)采的,不免沾沾自喜。隔簾甚至站在墻外聽過她彈奏曲子的,對她嫻熟自如的揉、抹、勾、挑之技法,都是眉飛色舞地贊不絕口,如同聽到了天籟之音。

      光是“陳圓圓”這三個字,就能吊起男人們的胃口。

      錢是什么東西?

      盡管鐘孃孃善于精心地經(jīng)營這梨園的營生,拿得出錢來的客人還是一批一批地爭相擁來啊!令人憎厭的市儈,俗不可耐的文痞,大搖大擺的商人,酸不拉幾的秀才,人還未到先將花紅禮彩讓仆從送進(jìn)來的貴人,還有喬裝打扮、隱姓埋名的朝廷命官……他們都有的是錢,他們鉆進(jìn)這酒樓歌館般的梨園深處,不都為聲色而來,為貪娛歡樂而來嗎?他們不全是豪商富賈,可敢于斗膽走進(jìn)鐘孃孃經(jīng)營的名聲在外的梨園,都是備足了錢的。

      男人們?yōu)樗悎A圓的聲色而來,陳圓圓不也在一個一個地看著他們嗎?滿身綾羅綢緞的紈绔子弟,自我感覺良好的鄉(xiāng)紳,堆著一臉謙恭笑容的土財(cái)主,腦滿腸肥的巨商……幾乎見不著一個識得趣,懂風(fēng)情,又溫雅又會說話兒的男人,難得遇到一個既斯文又體貼,頗顯才華的客人,圓圓的心動了,可當(dāng)面說得好好的風(fēng)流才子,一去就不復(fù)返,也是薄情負(fù)心之人。那個姓冒的江南才子冒辟疆,不就是這么個角色嘛!這是圓圓心頭最大的苦惱、最愁的煩呀!想想,整天里堆起笑臉,面對一個個不待見、心中實(shí)是瞧不起的男人敷衍,那滋味兒真的讓人難以忍受。

      客稀時分,閑靜下來,陳圓圓難免會將這心思透露給她尊崇的鐘孃孃。畢竟,她的這番才情,她學(xué)到的詩詞歌賦,她喜歡的李清照、李師師艷極而衰的人生,她的那點(diǎn)兒樂理和操琴的技藝,都是進(jìn)了梨園,在鐘孃孃的悉心安排下學(xué)到手、學(xué)精了的。

      鐘孃孃細(xì)細(xì)聽她道出內(nèi)心深處的苦惱,長嘆一口氣道:“有啥辦法呢?圓圓,這就是在梨園營生里,出了大名的代價。操了這行業(yè),由不得自己的真性情,接了客,笑臉相迎也好,敷衍對方也好,得讓人家高興……”

      “莫非,不管獐頭鼠目還是渾身銅臭的男人,我都得去愛?鐘孃孃,那全然不解風(fēng)情……”

      鐘孃孃笑瞇瞇地以一個溫婉女子的手勢截住了陳圓圓帶著幾分憤然的反駁,道:“圓圓,不是要你見一個愛一個。俗話道,世上只有藤纏樹,哪里見過樹纏藤。男人嘛,花了銀子,就是要來找個樂子。李師師傾心的宋徽宗皇上,初次來會她,她還心存不屑呢!最終呢,竟為這被金兵抓了去的趙佶刺喉而殉情,留下‘千古青樓第一流的佳話。你啊,一定得明白,要在同男人們廝混中找到歡樂,那你圓圓就真能修煉得出神人化了!”

      “找到歡樂?”

      圓圓聽得愣怔住了,雙眼瞪得直直的,眼神里起了一種變化,一種難得的變化。

      3

      鐘孃孃無聲地輕嘆一聲,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說:“我已經(jīng)把求見你的門檻,抬得夠高的了。”

      是啊,從名聲初起時的十兩、二十兩銀子,升到三十兩、五十兩、八十兩銀子,后來一舉突破了百兩銀。雖仍是門庭若市,鐘孃孃已經(jīng)不讓陳圓圓天天接客了。她還列出規(guī)矩:觀賞演奏的,一個價;聽曲兒的,一個價;留宿過夜的,就得是天價。

      圓圓果真省了不少心,省卻了不少三教九流的客人??赡切└冻隽烁哳~禮金,超出了鐘孃孃標(biāo)價的客人,也不都是溫文爾雅的風(fēng)流人士啊,來的客人中談吐愚蠢的,儀表富麗、心機(jī)卑劣的,舉止粗俗的,還是比比皆是啊。但陳圓圓已經(jīng)不再向鐘孃孃抱怨了,她得看在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分上,和這些來尋歡作樂的客人周旋。

      她發(fā)現(xiàn)一輩子浸淫在梨園中的過來人鐘孃孃說得好,與其冷著心腸勉強(qiáng)堆笑應(yīng)付一般對待客人,結(jié)果鬧得客人心頭不悅,覺得白白耗費(fèi)了那么多銀兩,自己也是滿心煩躁,不如從這件事中找到樂趣,讓客人耍得酣暢舒適,自己也得個歡心暢意。是啊,倒在床上,溫柔綿綿地笑對客人,目光中視而不見,只是專心就著客人的需求,迎合他,挨近他,點(diǎn)撥他,客人要快她也快,客人要慢她也舒緩下來,客人要纏綿她就說些甜言蜜語,客人要喝茶她起身端給他……

      從此以后,陳圓圓更是聲名大噪,艷名流播,和她風(fēng)流過一夜的男子都嘖嘖稱道她的不可言傳之妙處。她郁積心頭的煩惱愁苦,也一掃而光。鐘孃孃的進(jìn)項(xiàng),更是豐盈得如同她那張白皙迷人的鵝蛋臉,逢人便說:“圓圓懂事了!”

      那只是為了銀子,白花花的銀子啊!

      現(xiàn)在陳圓圓身邊躺著的是闖賊手下的第一號大將,他操著生殺大權(quán)。引得他不高興,他抽出劍來,一劍就能讓她陳圓圓命歸西天。

      她若想從他手中逃出一條命來,必須得順從他,逗得他高興,讓他喜歡她,需要她,愛惜她,不能由著他禽獸一般折騰她。如此折騰下去,她就是不死也得脫層皮,聲色甲天下的美貌都會消失殆盡。那可是她的本錢?。?/p>

      不!陳圓圓不能像一條沒有靈魂的魚那樣任憑他宰殺、吞食,她要在命懸旦夕中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為了鐘孃孃白花花的銀子干得好事,這會兒為了救自己的命,逃出劉宗敏這粗野蠻漢的魔掌,自然也干得。崇禎皇帝對她瞧不上眼,宣她回田府之后,那老朽的田妃之父田弘遇,拿色瞇瞇的昏花雙眼盯住她時,她不也覺得這身為國丈的老頭可惡嗎?她不也像看到食盤邊的蒼蠅般厭惡他嗎?原先因?yàn)樘镥阉袷篱g尤物般獻(xiàn)給皇上,這老家伙只敢拿自己的眼睛瞅她。而得知皇上對她不感興趣,把她退到田府之后,這風(fēng)流成性的老漢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了,露出“終于該我享用”的臉色和眼神來了,當(dāng)天夜里,這年近七十的老匹夫就爬到陳圓圓的床榻上來了。

      圓圓惡心,圓圓討厭,圓圓隔夜飯都會嘔出來。但她有啥辦法?寄人籬下,人家用重金將她從蘇州買進(jìn)京城,連鐘孃孃都抵擋不住,她連一絲不悅的眼神都不敢表示啊!

      她一如既往地甜蜜蜜微笑著,她一如既往地放松自己珠圓玉潤的四肢和身軀,她一如既往地像在梨園中見到不入眼的客人時視而不見,任憑比她父母還要年長的田國丈青筋畢露的雙手在身上撫摸玩弄,任憑這老漢氣喘吁吁地湊近她身子,湊近她的臉,任憑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翻來覆去折騰……她不也熬過來了嗎!

      劉宗敏總比這無能的老匹夫好對付吧。

      眩暈昏蒙之中沉吟著,圓圓的魂靈回歸到了身上。她的臉上顯出了生氣,她的迷人的雙眼有了神采,她雖然仍似無動于衷地躺著,可她的身子開始有了彈性,她的身上散發(fā)出那股幽雅的溫暖誘人的氣息。女人才有的氣息。

      4

      最先體會到這一變化的就是躺在她身邊的劉宗敏,誰說這野蠻的男人是個粗漢,他對陳圓圓同樣敏感、同樣洞悉纖毫。是的,他已經(jīng)占有了她,作為一個大將軍,作為一個統(tǒng)率千軍萬馬、叱咤風(fēng)云的大將軍領(lǐng)袖,他已經(jīng)成為陳圓圓的主人。陳圓圓被他搶來了,這個被天下人稱作“聲色甲天下”的女人,現(xiàn)在屬于他所有了,現(xiàn)在是他的了,他睡了她,他要她怎么樣她就得怎么樣,她若敢說聲不,敢不從或反抗,他就扇她的耳光,賞她以老拳,逼她跪下來舔他,揪住她頭發(fā)掐她、捏她、扯她,幸好她啥都沒表現(xiàn)出來,只是睜大一雙驚恐、惶亂、失神的大眼睛任隨他擺弄欣賞。他已經(jīng)讓她扒光了身子狗一樣爬來爬去過了,他已經(jīng)要她托起一對奶子一步一步朝他走來走去了幾回了,他在她美麗的身子上發(fā)泄了一次又一次,在她精美絕倫的漂亮臉蛋上又啃又親又舔又吻了多少遍都記不清了,她的一切都是他的,他似乎可以這樣朝著所有的人宣布。

      可他仍有一種不滿足,這種不滿足來自他最初的一種困惑。這天字第一號的女人,怎么也不過如此呢?于是他每次在盡興地強(qiáng)暴圓圓之后,不待抹盡他粗黑臉龐上的汗?jié)n,就用一道狐疑的、內(nèi)心猶感不足的目光盯著赤身裸體的圓圓。那橫掠過來的目光中,既有著軀體盡興之后的幾分滿足,又有著內(nèi)心深處的沒有徹底征服躺在自己身子底下的這位女子的疑惑。雖然她看上去是那么柔弱,絲毫沒有顯示出點(diǎn)點(diǎn)的反抗和不悅,相反還極力地隱瞞著她的逆來順受的情緒,劉宗敏還是感覺到了精神上不滿足。

      他媽的,和李自成一起,他不是推翻了明王朝了嗎?天下不都是他和大哥及一幫共同造反的兄弟們的嗎?朝廷是他們的了,國家是他們的了,城市和村莊都是他們的了。女人,所有的女人也都是他們的了。

      皇帝由李自成去當(dāng),劉宗敏還是慶幸自己奪得了這個有著聲色甲天下之稱的女人。他敢于搶奪陳圓圓,是得到了大哥李自成的夫人高夫人默許的。真正讓李自成坐穩(wěn)了皇帝的寶座,這天字第一號的女人,還能屬于他劉宗敏所有?李自成之所以沒有馬上把她搶進(jìn)宮去,一是忙于他登基前后的百般政務(wù),二是礙于這女人名花有主,是手握重兵的吳三桂之妾。劉宗敏管不了這么多,吳三桂玩的女人,憑啥他劉宗敏玩不得?他就是要玩她,不僅僅要盡興地玩弄她,還要她真正地、徹頭徹尾地、從肉體到靈魂都屬于他。

      現(xiàn)在她的一切都?xì)w他所有了,唯獨(dú)這女人高深莫測的心,唯獨(dú)這女人的靈魂還不屬于他。

      他媽的,劉宗敏怒火升起時,真想揮劍刺向她那雪白炫目的胸脯,挑出她的心來看一看,她的靈魂歸附于誰。

      這女人笑起來了,笑得嫵媚而又羞澀,笑得燦若桃花,笑得讓劉宗敏這一粗野的血性漢子頓生憐香惜玉之情。這笑容真的可愛,真的讓他作為一個男人心蕩神馳,聲色甲天下的女人,終究有其不同于一般俏麗女子之處。

      圓圓是何等聰慧之人,劉宗敏眼睛里灼灼放光地閃射出那一絲殺機(jī),讓她即刻捕捉到了,她內(nèi)心里深深地一驚,著實(shí)感覺震駭。這揭竿而起的土匪頭兒,這粗野暴烈的強(qiáng)盜將軍,一路殺進(jìn)京城,隨李自成推翻了大明王朝,殺了多少人,只怕他自己都數(shù)不過來。他要?dú)⒘怂?,揮刀過來,執(zhí)劍刺來,只是頃刻工夫,第二天晚上,他照樣還能召另一個女人進(jìn)來睡,而她、她、她她……

      圓圓不寒而栗,她怎能由著自己的好惡來對待他?她怎能指望他也像妙解詩文、談吐雅致、知書達(dá)理的溫存體貼的男士啊?他原本就是個盜匪??!恐懼、害怕使得她頓時警醒過來,她朝著劉宗敏謙恭地一笑,她得討好他,她得消除他的殺心,她得讓他感覺到,他不僅在肉體上占有她,她還得讓他喜歡她,真正在心上喜歡她,她才能活在不是時時面臨死亡的恐怖之中。

      還是教會她那么多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和接客之道的鐘孃孃說得好啊,拴住男人心的最好的方法,就是要讓他來了之后,如同坐在飄香的春風(fēng)里,如同浸泡在撒滿花瓣的池水里,如同躺在溫柔鄉(xiāng)里,身心都得到滿足。而要讓男人飄飄然地滿意而歸,你一定要從侍奉男人這件事中找到歡樂。

      難道圓圓忘了嗎?

      5

      圓圓沒忘。

      只是成了吳三桂的妾,她真心實(shí)意愛上了吳三桂,她不需要這么做了。吳三桂去往寧遠(yuǎn),她住在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吳府之中,更無須牢記梨園中的規(guī)矩。而如今,她已身陷囹圄,羊入虎口,她面對的是如狼似虎之人,隨時可能腦袋落地,她豈能由著自己的性子,由著自己的好惡挑挑揀揀?她本來就是被人挑揀的梨園中人啊。

      圓圓又成了梨園中的陳圓圓,她的笑容嫵媚誘人,她的妝容愈加精心打扮了,她的服飾更比往日華貴富麗了。劉宗敏從皇宮里搜擄來多少嬪婕佳麗的化妝用品和華麗的綾羅綢緞縫制的衣裳啊。

      刻意打扮自己、改變自己形象的同時,陳圓圓也要讓劉宗敏改變,改變得符合她的心意,至少不使他像原先那般惡俗、討厭、充滿暴躁之氣。

      她先央求他上床之前要沐浴,繼而又要他咀嚼橘子。為了讓他品嘗橘子的美味,她細(xì)心周到地把橘子剝成一瓣一瓣,用自己的纖纖細(xì)指喂進(jìn)劉宗敏嘴里。劉宗敏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甜橘時,陳圓圓還不忘以自己的掌心捂住他的大嘴,指尖輕輕地抿住他的兩片嘴唇,問:

      “甜不甜?香不香?好吃嗎?”

      殺坯出身的劉宗敏,哪里享受過這般的溫柔體貼,喜得放聲大笑,連連應(yīng)著:“嗯,甜,香,好吃好吃!”

      鐵鉗般的雙手一把順勢把陳圓圓摟過來,在她臉上一連投下幾個響亮的吻,道:

      “再甜再香,都比不上你圓圓臉上、身上的氣味香甜??!”

      完事之后,劉宗敏一邊退出臥室一邊連聲贊嘆:

      “尤物,真是世上無雙的尤物!”

      沐浴使得劉宗敏身上干凈舒爽,少了那一股粗野之氣;吃橘子減少了他滿嘴難聞的酒肉臭氣。這使得陳圓圓對他的粗野之軀多少感到可以接受一些。

      現(xiàn)在她要對付的,是他已養(yǎng)成習(xí)慣了的暴烈的情欲。只要一進(jìn)入她的身子,她就得忍受他那急風(fēng)暴雨般來勢兇猛的沖撞。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顯示他那威猛無比的男子漢氣概。他不懂女人,只曉得滿足和肆意地、痛快淋漓地發(fā)泄,因而他也享受不到真正應(yīng)該屬于男女的歡情。

      在蘇州的梨園中,侍奉慣了討巧賣乖的男人、假冒斯文的狎客,陳圓圓有時也幻想哪一日會有一名既懂得風(fēng)情,又識得雅趣,長相卻又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男子,在待人接物上溫文爾雅,在行性事時又能讓她滿足的男人出現(xiàn),帶給她從未有過的刺激,又讓她精神上感覺無盡的纏綿。她就是這么愛上吳三桂的。

      劉宗敏是一頭豹子,野獸一般粗魯,幾乎夜夜洪水野獸般地折磨她。她想著迎合他,想著讓他盡興,想著滿足他的發(fā)泄,可往往不待她喚起春情,他就如同一大盅酒喝盡了似的鳴金收兵了。

      她有啥法子能使他明白這一點(diǎn)呢?

      有了,在劉宗敏從崇禎皇帝宮中搶來的堆成山的物品中,陳圓圓看到一冊套色春宮畫冊。乍一見時,圓圓覺得似曾相識,及至撿起來一看,發(fā)現(xiàn)這就是在蘇州的梨園中鐘孃孃那里有過的春宮畫冊,記得鐘孃孃當(dāng)時指著一幅一幅春宮圖,給她細(xì)解著男女床幃之間的那些事兒,讓她聽著講解不由漲得臉紅脖子粗的情形。畫冊上除了男女性事的十二種常見情形之外,竟然還有圓圓想也不敢想、夢也夢不著的種種怪模怪樣的畫幅,看過還真不易忘記。

      6

      圓圓以為這類畫冊只有鐘孃孃經(jīng)營的梨園中才藏有,哪曉得皇宮之中竟也有這種春宮畫冊,而且還是套了紅、綠、藍(lán)、墨四色印的,比梨園里鐘孃孃寶貝一樣藏著的精美得多了,鐘孃孃的畫冊,是單色版的重印本,好些處是模模糊糊看不甚明白的。哪像皇宮中的這些畫冊,不但色彩豐富,還都鑲花綾裱,牙簽錦帶束緊,畫得也都漂亮清晰,光是女人的胸乳,既有那種尖而微微下垂的,又有堅(jiān)挺滾圓的,還有飽滿碩大的……

      初次看到,圓圓已是過來之人,隨便翻過,便棄之一旁。這會兒她想起來,這套色春宮畫冊中有畫,還有字。那些字寫的盡是男女交往及至交媾之時的事情,丟給劉宗敏這粗野暴戾的漢子看一看,說不定會讓他知曉一點(diǎn)風(fēng)情之事。

      圓圓把畫冊隨意地放在劉宗敏沐浴過后進(jìn)她臥房的必經(jīng)之路上,她忖度著,只要他看過,即便他無暇細(xì)讀那些文字,圖畫總是一看就懂的。

      圓圓成功了。

      劉宗敏翻閱那本從皇宮中搶奪來的彩色套印春宮畫冊,比陳圓圓想象得還要細(xì)微,他翻來覆去地看著,旁若無人地瞪大眼睛。在硝煙彌漫、沙塵滾滾的戰(zhàn)場一路沖殺過來的虎將,從來沒想到,和女人在床榻之上,還有這么多的花樣姿勢和方式方法。

      陳圓圓暗自笑道,這粗俗暴烈的漢子,也是個人呀!

      吳梅村吳偉業(yè)不是說美女傾國、美女誤國嗎?明朝的滅亡原本是腐敗朝廷的橫征暴斂、營私舞弊,弄得百姓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哀鴻遍野。哪能怪罪到漂亮女子身上?這世上當(dāng)了皇上的、當(dāng)了大官的,哪個不要美女?劉宗敏跟著李自成進(jìn)了北京城,不是把皇宮里沒殺死的嬪妃們像金銀珠寶一樣地分配嘛,劉宗敏不是第一個把她陳圓圓搶進(jìn)府中了嘛!

      若真說美女誤國,那我真要讓劉宗敏、李自成敗走京城。

      要走成這步棋,要活著回到心目中的英雄、自己的丈夫吳三桂身邊,陳圓圓首先得從劉宗敏的魔掌中脫身。

      當(dāng)夜,劉宗敏待她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變了。從以往肆意地發(fā)泄變成了想要享受,想要品嘗。他的一雙握慣了兵器的手在陳圓圓的身上緩慢地?fù)崦瑩崦A圓的雙肩,撫摸圓圓的腰肢和脖頸,撫摸圓圓沉甸甸的乳房和渾圓的屁股時,他忍不住想要揉捏幾下,可是一看到圓圓噘起了嘴,他便變得輕柔了,還會低聲問:

      “疼嗎?”

      圓圓不用話回答他,只是像示范一般,伸出自己的雙手,纖柔地把掌心滑過他鼓凸的肌肉、發(fā)達(dá)的胸膛,見劉宗敏舒服地閉上了眼睛,連喘息般的呼吸都屏住了時,圓圓這才柔聲喃喃地問:

      “好嗎?”

      劉宗敏大睜著一雙豹子眼,興奮地朝著她點(diǎn)頭,滿臉放光地向她挨近過來,把漆黑的胡楂子臉貼上來。

      圓圓引導(dǎo)著這個粗魯?shù)男U漢進(jìn)入她的港灣,享受著他的男子漢的英武威猛,同時讓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酣暢雄壯,他貪婪地發(fā)泄著被她激發(fā)和逗引出來的一陣比一陣強(qiáng)烈的欲望。他白天享受著皇帝佬兒和大臣們享用過的美味佳肴,滋身補(bǔ)體的精致食品,晚上迸發(fā)出無窮勇猛的壯力,他睡過無數(shù)的女人,沒有一個女子給過他如此刺激和舒服的感覺,那些文人雅士吹噓過的欲仙欲死的滋味,他算是體會到了。

      圓圓輕狎地微笑著,露出迷人和勾魂的眼神,她嬌聲細(xì)語地叫死喊活,她曉得這一招最討得男人的歡心,她要這男人離不開自己,舍不得刀劈劍刺自己,她要從這濫殺無辜的男人魔掌下逃出一條小命來,只有施出在蘇州梨園中學(xué)來的一切手段對付他,勾引他,迷惑他,征服他。那些飽讀群書、享受過度、對過日子厭倦至極的窮酸文人們不是說,要勾住男人的魂兒,就得讓男人感覺她是他的唯一,皇上是這樣,黎民百姓也是這樣,不出其右,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7

      為了活下去,圓圓一忽兒幽邃,一忽兒絮叨,一忽兒快活,一忽兒瘋狂。這瘋狂是少不了的,她要讓劉宗敏感到,不單單是他快活無比,她同樣歡樂。她極盡嬌態(tài)地展露自己白嫩的身子,光潔潤滑的皮膚。他的威武雄猛也在喚起她的欲望。他在享用她,她也在享受他。鐘孃孃不是說嘛,在男人享受你的時候,你也要享受男人,感覺到快樂。這樣才會擺脫厭倦、擺脫煩躁不安的心情,才能睡得踏實(shí)。只有睡得踏實(shí)了,你才能保持美麗的容貌、充足的精神,才能應(yīng)付第二天的營生。梨園才能興旺?。?/p>

      鐘孃孃真是一個過來人,把一切都參悟透了,把一切都說白了。圓圓此時此刻,只有拾撿起蘇州梨園中學(xué)來的那一套本事,來對付大順軍中殺人不眨眼的將軍劉宗敏。

      她賣弄風(fēng)情般不動聲色地勾引著他,她愈變愈瘋狂,愈來愈放蕩。既然他是個人見人怕的魔鬼,她也要變成一個魔鬼,聲色甲天下的女魔鬼。

      她就是這樣逃脫了劉宗敏的殺戮之災(zāi)。經(jīng)歷了這些個沒心沒肝的翻天覆地的夜晚的掙扎,經(jīng)歷了這些個狂叫亂喊的顫抖和嘶叫,后來面對李自成屠殺吳三桂全家,殺到她頭上來時,她才會面對血淋淋的屠刀,說出那一番“妾死于大王何利”之言。

      只有圓圓魂靈深處曉得李自成最終刀下留她一條命的緣由。

      書寫史書的文人們探究大明王朝覆滅的原因時,說李自成是基于利益的考慮,對拉攏吳三桂還存有一絲希望,只不過是猜測罷了。他把吳門三十八口都?xì)⒘耍懿徽袇侨鸪鸷??圓圓拼膽對李自成說,留下她以系吳三桂之心,在她把話說出口的當(dāng)兒,自己都覺得不是那么有把握的。

      民間盛傳,李自成對陳圓圓聲色甲天下之名,也是聞之已久的。真正面對陳圓圓之時,他能不看見陳圓圓比傳聞之中更為美麗嫵媚、千嬌百媚之色?他也是個皇帝?。∷y道不想要陳圓圓這天字第一號的女人?陳圓圓從闖王的眼神之中,也是能讀出幾分意味的。李自成不殺她、不把她強(qiáng)擄而去,只怕是和崇禎皇帝當(dāng)時宣她回田府一樣,是憂慮江山而不要美人,李自成憂慮的是他的帝位而棄圓圓。

      事情的發(fā)展正如圓圓的直覺,她從兵荒馬亂的廝殺中活下來了。

      而如今,圓圓的直覺又在告訴她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吳三桂,也在做皇帝夢了。雖然吳三桂從來不曾說出口,雖然他仍不慌不忙安心做著平西親王,但是圓圓已從他和大清康熙皇帝的關(guān)系、與內(nèi)心的博弈上,從他的所作所為,從他緊鑼密鼓的部署中洞悉,吳三桂的皇帝夢是要付諸實(shí)施了。

      盡管圓圓真心地希望自己的男人美夢成真,但是她的直覺,她一次又一次經(jīng)過檢驗(yàn)的直覺告訴她,吳三桂的前景,十分不妙。

      三、萬千心事難寄

      1

      失蹤多日尋不見的圓圓忽然回到梳妝臺現(xiàn)身,令吳三桂喜出望外。

      她現(xiàn)身得正是時候。

      她選擇在這當(dāng)兒現(xiàn)身,亦是刻意安排的吧。

      親兵報(bào)說貼身的侍女、從貴州帶過來的藍(lán)玉敏也回來了。他親眼見了的。

      親兵又報(bào)說,一聽到她歸來,娘娘張鳳卿就到梳妝臺拜訪圓圓去了,她又哭又笑地在圓圓住處待了好長時間。

      吳三桂料知張娘娘是去向陳圓圓講反清之事的。這女人,憂心的是兒子吳應(yīng)熊,你在這邊一祭旗反清,北京城里的駙馬爺吳應(yīng)熊必定是腦袋落地,她是為親生骨肉的安危去求陳圓圓來勸他的呀。這個蠢婆娘,她懂個啥呀!

      吳三桂料定,久沒相見,陳圓圓是會選擇一個時機(jī)來見他的。多事之秋,她該也有心事。

      殊不知,吳三桂同樣懷著迫切的心情要見一見圓圓了。不是思戀她的花容月貌,圓圓年過五十,正值知天命之年,再是聲色甲天下,也是風(fēng)韻猶存,不可和當(dāng)年相比了。況且,吳三桂身旁從來不缺新的女人,蓮兒、四面觀音、八面觀音,一個比一個機(jī)靈乖巧,一個比一個懂得討他這個當(dāng)世英雄的歡心。且不說怡園之中,還有那么多如云佳麗供他候選,他哪里還會貪戀年過半百的圓圓?!敖酱屑讶顺觥保辣M了人世間的更替規(guī)律?。∷辈豢纱叵胍娨灰妶A圓,是要傾聽一下她的獻(xiàn)言,是要知曉一下她的直覺,如何預(yù)知他反清之后的命運(yùn)。

      圓圓的直覺驚人吶。田弘遇將她獻(xiàn)與崇禎皇帝,她預(yù)感到自己當(dāng)夜會回到田府。劉宗敏把她搶奪回府中,她預(yù)感到自己能從這殺人如麻的強(qiáng)盜囚禁中脫身。李自成把他吳家三十八口人一個不剩地?cái)乇M殺絕,她預(yù)感到自己的抗拒能奏效。篦子坡絞殺永歷帝,她說過要變天,結(jié)果,天藍(lán)云白好端端的昆明天氣,硬是會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天空連暗七日。至于動亂之中重逢以后,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每一次出征,她的吉言回回都應(yīng)了驗(yàn)。讓吳三桂欣喜無盡的同時,暗自稱奇。而這一回,如若祭出反清大旗,前程、后事如何呢?

      是大獲全勝,他吳三桂成為一個嶄新王朝的皇帝。

      還是和北京城里的康熙皇帝隔江而治,成為半壁江山的主人。

      或是退而求其次,隅守西南一方山水土地,如同古時的三國之一蜀國。

      無論哪一個后果,他的心中該有一個底,以便運(yùn)籌帷幄,有個通盤考慮。

      時不可待,朝廷的特派使者奉詔諭已到滇省,撤藩詔諭即將下達(dá),再不做判斷,吳三桂也無退路可走。

      吳三桂等不及了,他在親兵護(hù)衛(wèi)之下,在月朗星疏之夜,到梳妝臺來了。

      早有人報(bào)知圓圓。梳妝臺庭院里宮燈懸掛,一片燈光。吳三桂來到梳妝臺庭院前,令護(hù)衛(wèi)的親兵持燈籠等候門外,自己欣然踏進(jìn)門去。

      圓圓的貼身侍女藍(lán)玉敏迎候在院里:“平西親王駕到,玉敏奉圓圓之命,特備迎駕的圓圓佳釀,迎候親王多時了?!?/p>

      吳三桂雖有眼疾,眼角的余光卻早已看到,圓圓也已恭候在梳妝臺門前施禮。他裝作沒有看見,趁著月色,端詳著這位圓圓格外器重的貴州屯堡女子。他記得,年齡不大的藍(lán)玉敏是在他們大軍第二次過屯堡時跟隨陳圓圓的,不像其他侍女,做過一陣,就換一個。她追隨服侍圓圓,已有多年。難能可貴的是,一個黃花閨女,她竟不思嫁人。圓圓遁入佛門,她也跟著燒香拜佛,一心進(jìn)入那片清凈之地。吳三桂記得最清晰的一件事,是平西大軍駐扎在貴州平壩天臺山麓,適應(yīng)西南水土?xí)r,藍(lán)玉敏硬是在天臺山居處,督工為圓圓修建了一個猶如密室般的浴室。一問,原來她的父兄都是石匠啊!

      見隨軍遠(yuǎn)征風(fēng)塵仆仆的圓圓喜不自勝地夸贊藍(lán)玉敏能干時,吳三桂也忍不住走進(jìn)這內(nèi)室暗門外的房間瞅了一眼。

      萬沒想到,建在山巔隱蔽處的這間浴室,不僅通暢明亮,借得天光,四壁的青石板光滑平整,鑲嵌得嚴(yán)絲合縫,棱角分明,比起西安郊外楊貴妃洗浴的華清池,都要精致華麗。連在天臺山上宿過幾夜的吳三桂,竟也在這浴室中舒舒服服地洗過幾回澡。真難得矣。

      2

      接過侍女托盤上的一小杯圓圓佳釀,一飲而盡,贊了聲好酒:“這圓圓佳釀,越喝越有味道了。”

      “謝親王爺!”

      吳三桂見她一躬彎到底,笑吟吟道:“玉敏啊,圓圓可好???”

      “聽說親王爺要來,圓圓娘娘恭候大駕多時了?!?

      吳三桂這才仰起臉來,向站在門口施禮的圓圓打招呼:

      “圓圓?!?/p>

      “將軍,圓圓候駕多時?!眻A圓向吳三桂躬身施禮,聲音仍如鶯啼鳥鳴般好聽,“請?jiān)亠嬕槐?。?/p>

      侍女又把托盤送上前來。吳三桂取過第二杯圓圓佳釀,先是聞了聞濃郁的香氣,繼而又是豪爽地一飲而盡道:“在昆明這地方,喝圓圓親釀的江南家鄉(xiāng)酒,別有一番滋味?!?/p>

      圓圓一展纖手:“請!”

      進(jìn)得梳妝臺室內(nèi),在紅木大理石椅上坐定,藍(lán)玉敏獻(xiàn)上茶,退出屋去。吳三桂呷了一口這云南產(chǎn)的滋味濃烈的蓋碗茶,咂吧著嘴里的回味,以問候的語氣道:

      “久未相見,卿身體可安?”

      “心平如鏡,妾身自安。”

      “聽說鳳卿二娘娘已來過你這里?說起恁些家事、國事?”吳三桂的語氣,已變?yōu)樵儐栆话?,“你久未在府中,想必已風(fēng)聞一二?”

      圓圓端起蓋碗茶,以杯蓋輕輕摩拭浮在杯沿的茶葉,俯首卻并不喝,只是清晰地噓了一口氣道:

      “將軍已成騎虎之勢,妾心里是明了的?!?/p>

      吳三桂慨然,圓圓雖消隱不見,對于時局,對于他吳三桂所處的境遇,卻是一目了然,洞悉得清清楚楚。張鳳卿哪里可同她一比。他到梳妝臺來原想說的一番話,全都可以省卻不說了。“騎虎之勢”四個字,形象地把他吳三桂現(xiàn)今的處境,一語道破了。這真是圓圓難得之處??滴跻贩?,他吳三桂如若遵照圣旨,解甲歸田,回到當(dāng)年駐守的關(guān)東,能有清靜的好日子過嗎?能頤養(yǎng)天年嗎?全是張鳳卿這類頭腦簡單的婦人之見,到了那時,他吳三桂就是皇上砧板上的一條魚,任由人宰割吞食的一條大魚。他會甘心落個這樣的下場嗎?

      他是被逼著不得不反清??!

      騎虎之勢,騎在虎背上,他不得不采取劇烈的反應(yīng)。否則他就得被虎吃掉。騎在虎背上,他必須有比虎更為狠毒的手段,才能制伏老虎。

      圓圓這四個字,道出了他吳三桂眼前左右為難又不得不機(jī)詐應(yīng)變的境地。

      就如同從緬境抓回了永歷帝朱由榔,他要不要去見這位南明故主,去見時穿何種服裝,見了跪還是不跪?他不是設(shè)想過,見永歷帝時外穿清服,內(nèi)穿明服嗎?他不是想把矛盾上交,把永歷帝押送北京,讓康熙這個年輕的皇帝處置棘手難題嘛。歷朝鼎革,不誅舊君,不是有部將如此提議的嘛。哪曉得朝旨發(fā)來,允留永歷帝在滇由三桂處置。

      更難了,那是明顯的試探??!

      吳三桂進(jìn)退兩難之中決斷了,無毒不丈夫啊,只因永歷帝的母后自縊時大罵吳三桂:“他日九泉之下,當(dāng)看汝碎尸萬段?!眳侨饜簭哪戇厑?,大怒道:“她要在九泉之下,看我碎尸萬段,我先焚其尸,化為灰燼。則本藩他日碎尸萬段,她也看不見?!?/p>

      故而下令將永歷帝和太后焚化之后,又到各處分撒骨灰,并窮兇極惡地大開殺戒,將永歷帝妃嬪、下人殺去二千來人。以至昆明城里傳播著“窮兇極惡弒帝后,焚其尸首揚(yáng)其灰”。

      吳三桂的惡名傳得更盛了。民間說他叛明、叛闖,可他叛對了呀!七毒俱全的明皇朝滅亡了,闖王李自成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他又要叛清了,圓圓會對他的這次抉擇,可說是人生最大的一次決定生死命運(yùn)的抉擇,有什么樣的直覺呢?這對吳三桂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

      來梳妝臺之前,吳三桂思忖過要對圓圓講一講大局,講一講他面臨的處境,講一講他的矛盾心理,不料一開頭,圓圓的“騎虎之勢”說出口,吳三桂就明白了,圓圓這些天里雖然隱匿尼姑庵中,離群索居,念經(jīng)拜佛,看上去是不問世事,六根清凈。其實(shí)她的心仍舊牽掛著平西王府,畢竟,她是屬于他的。他這一輩子,睡過無數(shù)的女人,連賞賜給他的滿婦,都為他生過女兒,可真正懂他的心,能使他一次一次怦然心動,忘懷不下的,只有陳圓圓。而圓圓呢,她這一輩子,也閱過無數(shù)的男人,中眼的不中眼的,無奈的被迫的,但是真正上她的心,進(jìn)入她靈魂的,只有他吳三桂一個。是吳三桂讓她過上了雅致而又有尊嚴(yán)的生活,讓她跳出了田府雖奢華卻度日如年的日子。況且順治二年至五年,大清帝國初定天下,他們還在遼東真正過上了三年多相親相愛、享盡榮華富貴的日子?;钸@六十多年,還沒第二個女人,像圓圓這樣受到吳三桂寵愛的。圓圓的心底深處該是明了的吧。

      3

      吳三桂含情脈脈地凝視著年已半百的陳圓圓,圓圓凄然一笑道:

      “將軍英雄一世,榮及賤妾,妾已無憾?!?/p>

      “那又為何避開世人、遁入佛門?”吳三桂提出自己的疑問,“該享盡榮華富貴,安度晚年啊?!?/p>

      圓圓淡然地一笑:“妾榮華已極矣,再享榮華,必增妾心累。故躲進(jìn)凈室,俾修慧女。本想就此默默以終余生,并贖前過。而今聽聞將軍欲舉旗反對朝廷,妾此愿休矣。將軍,你下此決斷,二娘娘嚇得多夜不能入眠,北京城里和碩公主的駙馬,也是你親生骨肉??!你不顧忌一二?”

      “圓圓,兒應(yīng)熊、孫世霖,”吳三桂壓低了嗓門,哽咽著道,“早已不在人世了?!?/p>

      “??!”圓圓駭然瞪大了雙眼,“此話當(dāng)真?”

      “假不了!”吳三桂手一擺,“兒媳和碩公主,借祝我六十大壽,送來壽鞋一雙。壽宴那日,我興沖沖穿上壽鞋,只覺得鞋底刺腳,怎么也不舒服。拆開一層膛底布兒,里頭夾著血書一封,倒插著幾根繡花針……”

      吳三桂悲極低泣,圓圓放緩了語氣輕問:“血書上寫了?……”

      吳三桂手一擺:“只因應(yīng)熊在書信上向我泄露了撤藩事宜,讓我早做應(yīng)變準(zhǔn)備,開罪于清帝,才被毒酒害死的?!?/p>

      “那你怎么不把實(shí)情告之二娘娘?”

      “她那張嘴靠得???傳揚(yáng)出去,和碩公主的命也難保啊!”

      圓圓默然,眉頭微蹙。

      吳三桂輕噓一口氣:“正如你言,已成騎虎之勢,勢所必然,開弓已無回頭箭。圓圓,你歷來都有預(yù)兆,其兆往往顯出先見之明,你料舉旗反清一事,前景……”

      說著,吳三桂大睜雙眼,盯著圓圓眉清目秀的臉龐。

      圓圓沉吟片刻道:“偌大之事,圓圓實(shí)難預(yù)料……”

      “你的直覺……”

      “這不是將軍往昔的一仗一役,妾自有吉祥之直覺。此番舉旗,若得一呼百應(yīng),合天下人心意,那必然是乘風(fēng)破浪,旗開得勝,勢如破竹,可直搗京城?!?/p>

      吳三桂喜悅道:“部將中有陸路進(jìn)軍和水路進(jìn)軍一說。從哪個方向出兵,亦爭執(zhí)不一?!?/p>

      “哦?”

      “且斷言,水路進(jìn)軍,必節(jié)節(jié)得勝。圓圓說乘風(fēng)破浪,也是此意?”

      圓圓搖頭。

      吳三桂臉上的笑容僵住。

      圓圓柔聲輕吟般道:“妾意是……”

      “勝還是敗?”

      “既要想到大獲全勝,又要設(shè)想到失利?!?/p>

      “何以見得?”吳三桂的臉色變得嚴(yán)峻了。他的部將中,很少有人敢當(dāng)面這樣對他講逆耳之言。

      “勝則皆大歡喜,妾更是榮華更趨登峰造極,不必多言?!眻A圓斟酌著字眼道,“出師之前,多設(shè)想到失利,更能挽危為安,將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必思考周密,不是一味地沖沖沖、殺殺殺的。”

      “所言極是。”吳三桂已聽出圓圓的話外之音,他點(diǎn)頭道,“可這一次舉旗反清,是只能勝不能敗呀!正如圓圓所道,勝自不必多言,若敗……”

      說實(shí)在話,吳三桂腦子里,沒細(xì)想過失敗會是什么結(jié)局。

      圓圓喃喃道:“得思慮周全啊!今日大清,已不是初人關(guān)時的滿人了?!?/p>

      這話雖不入耳,卻是真言,尤其是羽翼漸豐的康熙。吳三桂仰起臉來問:“圓圓的意思是?……”

      “將軍聰明過人,該想得到?!眻A圓提醒一般道,“應(yīng)熊父子,只是走漏一點(diǎn)信息,就遭誅滅?!?/p>

      吳三桂臉色鐵青,默默頷首。失敗的結(jié)局雖然不堪設(shè)想,可往細(xì)處想來,確如圓圓所言,大告不妙。他沉吟良久,不由問道:

      “圓圓的意思是,得為你想好一條退路……”

      “妾已年過半百,風(fēng)流早過,既藉一死,亦不足惜……”

      “快不作此想?!?/p>

      “妾隨侍大將軍已近三十年,知將軍性情嚴(yán)厲,藥石之言,輕易不進(jìn)。時至今日,起兵反清之時,妾豈忍坐視?”

      “但言無妨?!眳侨鹨牭木褪顷悎A圓的直覺。民心所向、兵力對比、進(jìn)軍部署、對大勢的分析,他已翻來覆去一而再再而三想了又想,不須圓圓細(xì)析了。

      圓圓放低了聲音,傾身向前,用只有吳三桂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妾尋思,應(yīng)熊、世霖已遭不測,將軍總得要把自己的根根留住?!?/p>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一旦舉旗反清之舉慘遭失利,大清皇朝必對他吳三桂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如同他誅殺永歷帝母子及追隨者一般。話雖逆耳,卻是忠言。吳三桂抬起眼皮,瞅了圓圓一眼。梳妝臺內(nèi)寂靜無聲。唯燈光閃爍不定。光影中兩人相對而坐的身姿也在晃悠而動。

      4

      梁上懸掛的燈籠光影里,圓圓正大睜著一對憂心忡忡的雙眼,凝神望著他。吳三桂心頭一顫,低聲反問:

      “你是說世璠……”

      “將軍只有他一支血脈了。”圓圓點(diǎn)頭,淡淡一笑,像是對他聽得進(jìn)她的進(jìn)言而欣慰。

      吳三桂大手一揮:“非也?!?/p>

      圓圓看似春風(fēng)無力之身陡地往起一直,愕然輕聲問:

      “此話怎講?”

      “世璠是我嫡親王孫,世人皆知,且已挑重?fù)?dān),即便要隱身,也難了!”

      “那總得想個萬全之計(jì)?。 ?/p>

      “本藩還有一個親生兒子?!?/p>

      圓圓驚得杏眼圓睜,臉色已泛了紅:“是哪個?”久居昆明,她那濃重的江南口音里,也不由自主帶了昆明音。

      吳三桂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且顯得意的笑紋,他把手往圓圓的膝蓋上輕輕一拍,道:

      “就是你視如己出的吳應(yīng)麒。”

      “他不是你兄長吳三風(fēng)之子嗎?”陳圓圓大驚失色,“九歲那一年,甲申巨變之后,送到將軍身邊來的?!?/p>

      吳三桂點(diǎn)頭,側(cè)轉(zhuǎn)臉去,帶一點(diǎn)羞愧之色:“他是我升任副總兵那年,所娶楊氏生下的兒子……”

      “楊氏呢?”

      “生下應(yīng)麒那年就病死了。鳳卿二娘娘不肯撫養(yǎng)他,只得將其送到大哥吳三風(fēng)處,請大娘娘撫養(yǎng)。”吳三桂道出隱瞞多年的家族私情,“故而他始終稱三風(fēng)為父,喊我為叔……”

      “我也始終以為,他是你親侄。”

      “送他回我身邊,改口也難了。鳳卿二娘娘是知情的,為她親生兒子計(jì),她不允其改口,不認(rèn)他是我兒……”

      “怪不得,二娘娘待應(yīng)麒如此冷漠,無事也要挑剔?!眻A圓恍然大悟,“我心中還忖度,二娘娘為何對這侄兒,如此寡情?”

      吳三桂無可奈何地一笑:“人是有感情的呀,自他進(jìn)入府中,你把他作親侄兒待,噓寒問暖,無微不至,他就把你視作親嬸嬸一般。在我面前,他就說過,在他心目之中,覺得你比他大娘娘、二娘娘更親?!?/p>

      圓圓深嘆一口氣:“太過寵愛,也縱容得他身上染了驕橫之氣?!?/p>

      “是有此毛病?!眳侨痤h首,“謀士方光琛就幾次對派他出征不甚放心?!?/p>

      “噢?”

      “說他妄自尊大,聽不得人言,常常自以為是地做出決斷,庸鄙貪縱啊?!?/p>

      “話還說得不輕哩!”

      “是?。】晌矣帜苋绾??他是我待之有愧的親生兒子啊。將錯就錯,讓外人只曉得他是我侄吧!要保住根根,也只他這一支了?!眳侨鹇犨M(jìn)了陳圓圓的勸,采納了她把根根留住的善言,“他聽你的。以后,也只有你,對他多勸慰、多教誨了?!?/p>

      陳圓圓欣然答應(yīng)下來:“妾雖不才,當(dāng)擔(dān)此任。幸得他的身份沒對外暴露……”

      “我對清廷,也沒奏報(bào)過有此兒。”

      陳圓圓兩條細(xì)長的眉毛一揚(yáng):“那就像你所言將錯就錯唄!只要應(yīng)麒心中明了就好。將軍,妾還有一言進(jìn)諫?!?/p>

      “但說無妨?!?/p>

      “既已設(shè)想上策和下策,實(shí)施下策,也得有精兵強(qiáng)將輔助。將軍心下,最為靠得住的女婿是哪一個?”

      吳三桂仰起臉來忖度著,不免遲疑:“都是自家人,一時半會兒……”

      圓圓提醒一般:“嘴巴最嚴(yán)的,不會輕易吐露家族秘密的?!?/p>

      “那得數(shù)郭壯圖?!?/p>

      圓圓點(diǎn)頭:“忠心耿耿的良將呢?”

      這會兒吳三桂絲毫沒有猶豫地道出:“那得數(shù)馬寶、馬亮父子?!?/p>

      圓圓點(diǎn)頭稱是,陷入沉思。吳三桂看得出陳圓圓對此已思慮良久,他不由問道:“圓圓對隱匿之地,有無考慮?”

      5

      “夜郎。”陳圓圓脫口而出,繼而把征詢的目光投向吳三桂。

      吳三桂緩緩點(diǎn)頭,猜測著道:“是藍(lán)玉敏出身的黔中平壩團(tuán)轉(zhuǎn)?”

      他記得,大軍過貴州山地,恰遇多霧多雨時節(jié),陳圓圓對平壩附近天臺山團(tuán)轉(zhuǎn)大明王朝初建時三十萬大軍屯守下來的村村寨寨,贊不絕口,稱那一片的山水景觀,和江南風(fēng)光十分相似。大有棲居養(yǎng)息之意。

      “那里好是好,俗稱黔之腹、滇之喉,也屬小小的糧倉?!眻A圓的眉頭微蹙,先是點(diǎn)頭,繼而又搖了搖頭道,“只是京族聚居,二百六十多年來仍沿襲著漢族的風(fēng)俗習(xí)慣,清朝大軍若過境,勢必對那一片幾百個村寨嚴(yán)加搜查,不易隱身,更不易脫身?!?/p>

      “那么……”吳三桂走進(jìn)梳妝臺才涉及這一話題,沒有細(xì)察深慮,但他也深感圓圓思慮周密。黔中那一帶,交通雖謂便利,可也利于搜捕。況且匪患不絕。有一回吳三桂出安順沒多遠(yuǎn),遭逢夾擊,慌亂避險之中,快馬跑進(jìn)黃果樹瀑布,還把裝有金子的密匣丟進(jìn)了瀑布下的犀牛潭中。他沉吟著,不由得問:“圓圓屬意的地方,是哪里呢?”

      圓圓以討教的語氣問:“將軍你看,古思州龍鰲河畔怎樣?”

      “好!”吳三桂不由擊掌稱道,眼前又浮現(xiàn)出剛才在門外迎候的藍(lán)玉敏的形象,這聰慧伶俐、知書達(dá)理的女子,出生于石匠之家,想必那千里之外的進(jìn)出貴州大門的要沖地帶,更易融人和扎下點(diǎn)根基吧。他依稀記得,大軍過思州時,圓圓對那一片良田沃土、龍鰲河風(fēng)光交口稱道。明朝天啟年間修建的龍鰲隘門關(guān),吳三桂還記得那模樣,其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氣勢,和川陜交界處的劍門關(guān),也有幾分相似之處哩。圓圓一個文弱美貌女子,沒想到如此地深謀遠(yuǎn)慮。年輕時她太美了,美得令觀者慚愧,美得從風(fēng)流才子到老邁腐朽都想染指,美得皇上和寇賊都想霸占,美得既離世人很近很近又隔開俗人很遠(yuǎn)很遠(yuǎn),就是他一代英雄吳三桂,不也只是關(guān)注了她淑女型裊裊然的姿色和過人的直覺,而忽視了她容納海天般的胸襟,忽視了她機(jī)智過人的膽識和堅(jiān)毅嗎?吳三桂雖然珍惜她,敬重她,時時還愿聽取她的諍言,心底深處不也認(rèn)為她能有今日富貴榮華,是她依附于他這豪杰才得到的嗎?他不照樣和蓮兒,和嫵媚討巧的四面觀音,和嬌情無限的八面觀音縱情享樂、笙歌達(dá)旦嗎?

      細(xì)為圓圓計(jì),她這半世人生,啥沒經(jīng)歷過?青蔥少女時隨姨夫改姓陳,沿街叫賣,既賣小吃又賣唱。進(jìn)入蘇州的梨園,也是迫于生計(jì),她以獨(dú)特的風(fēng)韻和聲色甲天下的名氣招來無數(shù)的男人,風(fēng)流才子、紈绔子弟、坐商客商、自命不凡的官吏和純?yōu)槠穱L異味的狎客。終于被田弘遇選進(jìn)府中,為悅崇禎皇帝而送進(jìn)宮中。

      從此,她是不用為生計(jì)發(fā)愁了,她是能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了。她大開了眼界,她啥沒見過,田府中的文玩珍寶,官場禮儀,及至入宮時見到的妃子、皇后,還有堂堂的一國之君。

      大起大落的甲申年,她風(fēng)聞親眼見過的崇禎皇帝吊死在煤山的樹上,她駭然伴虎般陪著嗜殺成性的劉宗敏,她還見過了取而代之當(dāng)上大順政權(quán)皇帝的李自成,闖王李自成,農(nóng)民軍首領(lǐng)李自成。還有,還有被他吳三桂逼死的永歷帝朱由榔。

      似乎直到此時此刻,吳三桂才想到,這幾十年的狂風(fēng)暴雨,這潮漲潮落、生生死死的一幕一幕,給陳圓圓的心靈造成的是什么感覺,留下的是啥印象。

      尤其是在烽火中追隨他吳三桂以來,他從未問過她,看到一場一場血戰(zhàn)廝殺,看到成千上萬的尸橫遍野,看到了帝王的血,吳門遭逢滅門之災(zāi),‘看見一次一次殺戮,看到愛心被辱、財(cái)產(chǎn)被搶、皇恩被奪和一回一回的背叛及大帳里的陰謀詭計(jì),她作何想。

      她是有想法的呀,他和數(shù)不清的女人廝混,她雖恪守不許妒忌的婦道,心底深處難道她真就認(rèn)為這是英雄豪杰之舉?她是識文斷字的呀!

      走出陳圓圓梳妝臺庭院時,吳三桂的心頭是萬千思緒涌上來,復(fù)雜得他自己也梳理不清。

      他回了一次身,明燈高懸之下的梳妝臺庭院門前,圓圓和她的貼身侍女仍佇立著向他在道別,見他轉(zhuǎn)身過來,圓圓和藍(lán)玉敏深深地躬身施禮。

      吳三桂揮揮手,心情既是釋然的,又是郁積的。

      郁積的是圓圓坦率地告知他,此番舉旗反清,并非一帆風(fēng)順,并非如之前她一次一次地對他出征的祝賀,賀他班師回朝,賀他得勝而歸。而是提醒他,他的前程中有危機(jī),要做兩種準(zhǔn)備。

      吳三桂難道不清楚嗎?這已是1673年了,再不是明亡之初,清王朝已在北京城里坐穩(wěn)了江山。他吳三桂,終究只是扼守西南的一個藩王而已。他那么迫切地需要知曉圓圓的直覺,其實(shí)也是心中無底的一種表現(xiàn)。

      釋然的是,圓圓已為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哪怕退而求其次三分天下取一這點(diǎn)都實(shí)現(xiàn)不了,圓圓已做了“夜郎行”保住他吳氏血脈、留住根根的盤算。

      畢竟在昆明居住了十幾年,看,“根根”這一純粹的西南方言,連圓圓和他都自然而然接受了。

      想到這里,吳三桂不由“哈哈哈”仰天大笑,真是時勢弄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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