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 愁

唐遠(yuǎn)勤

電視里網(wǎng)絡(luò)上回家過年的溫馨廣告撲面而來，手機(jī)游戲的畫面不是喜鵲鬧梅就是牡丹花開，街頭巷尾的各式年貨琳瑯滿目，遇上朋友熟人都會忍不住問一句在哪里過年。

時間過得真快，又快過年了。又快過年了，對于我來說在哪里過年已經(jīng)不再是需要商量的話題，我的父母都已故亡，故鄉(xiāng)雖然并不遙遠(yuǎn)，卻因再沒有至親親人而遙遠(yuǎn)了。兄弟姐妹們天南海北各自有家，也再難相聚。愛人的父親與兄弟住在我們家里，過年自然就在馬爾康了，我們的家由一個小家變成了大家。

在馬爾康過年實際上是件十分愜意的事。

初一這天，一定要去馬爾康寺。

去寺里的人很多，漢族藏族都去，大多數(shù)人又都會在文化宮廣場那個巷口，買些龍達(dá)酥油燈香蠟錢紙等等。馬爾康寺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寺院，年年初一去的人都很多，漢族也特別多，寺里很有人情味地特別為漢族準(zhǔn)備了一個極大的香爐，形狀像藏族以往家里蓄水用的大銅鍋。置于煨桑的白塔爐腳下。一些不能回老家過年的漢族便能在大香爐里按漢族的方式為老人們燒燒錢紙，祈求陰陽兩界一切安好。

去寺廟的路上會遇見很多熟人，大家見面相互致意，恭祝彼此新年快樂，臉上洋溢著知足與幸福。到了寺里上香祈愿轉(zhuǎn)經(jīng)過后便會到寺廟下面的露天茶園，拿出事先備好的涼菜水果零食，享受到一年中最初的陽光與最初的休閑。

在我的記憶里初一那天的天總是很藍(lán)，總是艷陽

高照。

小時候家里困難，父母微薄的工資養(yǎng)育著我們一大家人，母親手巧，精打細(xì)算，過年的時候不但會給我們變出好吃的，也能讓我們穿上新衣服新鞋子。

一到春節(jié)馬爾康的氣溫就會升得很快，每到初幾頭，過年剛穿上的新棉襖就怎么都穿不住了，早上太陽升起不久，跑跑跳跳的我們小臉兒就熱得緋紅，不過也沒有人愿意脫新衣服。街坊鄰居中與我們一般大小的孩子們大都也會穿上新衣，在年節(jié)的陽光中牽牽扯扯地一起上街，東瞧西看，渴望花掉又舍不得花掉自己僅有的一點(diǎn)點(diǎn)壓歲錢，最后往往是錢在手心里捏出了汗仍然沒舍得花出去。

小時候猴是猴，也有安靜的時候，也會幫著母親做些家務(wù)事，我記得母親會做一種叫燈盞窩的美食。原料有綠豆、面粉與紅苕粉，做好后的燈盞窩面上的苕面粉的皮，里面是煮得融融的綠豆肉，皮脆肉軟，十分可口。我不知道母親是怎么做的，現(xiàn)在也想不出來她是怎樣做的。母親給我說，這是我們老家人喜歡做的一種小吃，每年過年的時候都要做。

我在馬爾康出生，在馬爾康長大，馬爾康是我的故鄉(xiāng)。讀書了，每年都會有無數(shù)次填寫各種表格，表格中總會有一欄：籍貫。我問父親，父親說：籍貫就是老家，我們的老家在資陽。這一填就填了幾十年。

從出生一直到十六歲我都沒有機(jī)會回老家一次，也不知道資陽是個什么樣子，因為是老家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惦念。后來在填寫主要社會關(guān)系時也一定要填上一直住在老家的父親的堂哥斌大爺。

學(xué)會看地圖后，就在四川地圖上找到了老家資陽，尋著馬爾康往資陽走過去，又尋著資陽往馬爾康走回來，來來回回地走過無數(shù)次后，老家的方位，回老家的路線便在心里扎下了根兒。

第一次回老家，除了認(rèn)識了在表格上填了無數(shù)次的斌大爺，還認(rèn)識了滿姑婆勛大爺五滿，認(rèn)識了遠(yuǎn)志哥長哥哥與芳姐姐。

長哥哥是我一個遠(yuǎn)房哥哥，他的曾祖父與我的曾祖父是親親的兩兄弟。長哥哥第一次來馬爾康是我們的家搬到州人大前那個狹長的院子里以后。那個時候長哥哥年青有力氣，來了馬爾康就依著父親給他找的零工工作，上山拉木料，下河撿石頭，挖方填土，搬磚砌墻，有什么活兒就做什么活，什么能掙錢，就做什么。年年快到過年的時候就走了，母親說，你長哥哥回老家過年去了。我問母親在老家過年好嗎？母親說，當(dāng)然好，老家有你外公外婆，還有舅舅姨娘，只是你看我們家人這么多，哪里能回得去？光車費(fèi)就付不起，回了老家看你外公外婆能空著雙手嗎？說這些話的時候母親臉上總會有淡淡的憂傷?，F(xiàn)在想來每年過年，母親心里不知想過多少回回家過年的事，回家過年她就能看到她日日思念的外公外婆還有姨娘舅舅們。

長哥哥就不同了，他每年冬天回去，春天又回來，來的時候總會帶一些花生皮蛋之類的土特產(chǎn)，有一年還帶了許多紅苕芡粉與紅苕粉條。母親會用紅苕芡粉給我們做酥肉，用紅苕粉條為我們炒爛肉粉條，都是極好吃的美食。我心里十分羨慕長哥哥能像候鳥一樣冬去春來，暗暗下決心哪一天自己長本事了，就像長哥哥一樣每年過年的時候都能回老家。

高中畢業(yè)后我做了一個月的零工，幫馬叔叔舉測量標(biāo)桿。我用自己的雙手掙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筆錢，為數(shù)雖然不多，但我知道它完全能夠滿足我心里的一個愿望。父親不知道我的想法，想替我安排，但我沒有給他機(jī)會。我對父親堅決地說，我要回老家。

母親已經(jīng)去世，骨灰埋在老家。

父親張了張嘴，本想說點(diǎn)什么，最后什么也沒說。于是我揣上自已掙來的錢踏上了回老家的路，那也是我第一次離開馬爾康，雖然還沒跨出四川，但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出遠(yuǎn)門了。

第一次回老家，我十六歲，九月，正是老家的蘆花飛揚(yáng)的時候。

在老家我第一次看到了彤紅的夕陽，第一次懂得了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第一次看到了外公，外公很老了，常常坐在家門口曬太陽，已經(jīng)兒孫滿堂的外公或許并不介意突然間多了一個外孫女。舅舅與姨娘十分熱情，總是給我弄好吃的。在姨娘家住了幾天后才又去看了斌大爺。

斌大爺是我無數(shù)次在主要的社會關(guān)系一欄中填寫過的人物，姓名：唐斌，職業(yè)：醫(yī)生，黨派：中共黨員。父母可能從來沒有在意我在主要社會關(guān)系一欄中填誰更合適。父親是獨(dú)子，母親那邊親戚倒是多，只是我的兩個舅舅是農(nóng)民，一個姨娘是農(nóng)民，一個姨娘牧業(yè)局工作，還有一個姨娘是裁縫，他們中沒有一個是黨員。社會地位與政治覺悟肯定比做醫(yī)生的斌大爺差。于是斌大爺雖說是隔房親戚，在以父系為根的中國農(nóng)民心里，斌大爺可能比我母親娘家親戚要親一些。更因為他是醫(yī)生，又是黨員，怎么說也能從側(cè)面證明我們是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nóng)。

那次回老家其實也好像只有斌大爺最能體會我的心情，他帶著我爬上坡頂，給我講一些村莊里的前塵往事，帶著我去給祖宗們上香燒紙，帶著我給母親掃墓壘墳，帶著我去南竹林看竹子挖筍子撿筍殼，最后還從他家里翻出一本厚厚的，全用毛筆小楷手寫的線裝書，書的邊角已經(jīng)有些破爛，中間還有蟲蛀的地方，一個個小圓點(diǎn)像撒在書頁里的小黃米，總讓人想去拂開它。斌大爺把書拿出翻了翻后交給我，對我說，這是我們的族譜。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卻接得鄭重其事。

翻開族譜，我就找到了我的根了。

有時候朋友們在一起閑談討論他們是不是福廣填四川才來四川的時候，我都會很自信地跟他們說，我們是從江西遷過來的。清同治十三年修譜至今。

真要感謝那一代代的修譜人，是他們讓我知道自己的來處，也讓我知道自己的歸處，我不是漂游的浮萍。

我工作只有兩個單位，一個是日部衛(wèi)生院，一個就是我現(xiàn)在工作的單位。在日部鄉(xiāng)衛(wèi)生院我呆了十一年，日子過得平淡而充實，十一年也讓我從一個青春活潑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具有一定服務(wù)能力的醫(yī)生。在衛(wèi)生院我意外地又遇見了多年不曾聯(lián)系的長哥哥。

長哥哥早就不再做零工，學(xué)會了拉大鋸，一年四季背著他的大鋸走村竄戶。我聯(lián)系上長哥哥，長哥哥已經(jīng)是日部木郎村里有名的唐改匠了，他還帶著他的弟弟成娃亮娃光娃。有一回我去木郎出診，看到幾兄弟正在河邊拉著立馬鋸，他們見我去了停下手中的活，請我去他們住的地方坐坐。那是一個什么地方啊，一間不過二十平米的木板房，一個像東北人土炕一樣的木板大床占了整個屋子的一大部分，床上胡亂地扔著被絮與衣服。剩下的部分算是他們的廚房，一只磚頭砌的灶，一只大鐵鍋冷冷地放在灶頭上，灶邊的火灰堆在墻根下，灶頭邊有幾個搪瓷碗幾個搪瓷的水盅。面對這樣的場景，我的眼淚真的像斷了線的珠子。光娃小卻很懂事，看到我傷心，他還寬我的心說，姐姐，我們過得好得很。光娃財娃成娃都才從老家出來，他們說話都帶著濃濃的鄉(xiāng)音，聽他們說話竟然倍感親切。

回衛(wèi)生院后我就常常給他們帶些米面油，還常常給他們帶蔬菜罐頭臘肉，我的生活不富裕，跟他們相比卻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長哥哥他們給別人改料，有時候比牧人的生活還要居無定所。保護(hù)天然林過后他們的飯碗成了問題，長哥哥學(xué)會了補(bǔ)鞋，仍然走村竄戶居無定所。再后來長哥哥在阿壩做了別人的上門女婿，光娃成娃財娃又都回了老家。

長哥哥跟我們聯(lián)系少了，卻一直把我們當(dāng)成親人待。長哥哥瘋了的時候阿壩那邊的人問他有誰是他的親戚，他告訴他們說我和我姐姐是他的親戚，還把我們的電話告訴了他們。他們給他買了張車票把他送上客車了事。他們沒有告訴我說長哥哥瘋了，他們只說他病了。那天我和愛人去車站接他，我沒認(rèn)出他，他卻一眼認(rèn)出了我，他完全沒有年青時候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個老頭了。我們帶著他去理發(fā)店里刮干凈了胡子，理了發(fā)，然后給他買了一碗面吃了才回的家。

回到家里他把存折給了我，說要看病的錢全在里面，我打開折子一看有千把塊錢，把折子遞還給他說，先看病，不要緊的。當(dāng)時我只看出他有慢支炎，別的沒看出來。直到他撥了輸液管跑了害我們四處去找他，他在姐姐的小賣店前說黑社會要來殺我們?nèi)?，他半夜三更起來拉女兒的二胡……這時我才徹底明白他病了的含義。我只好把他送回老家，送進(jìn)了老家的精神病院。

斌大爺早就退休了，得了腦溢血差點(diǎn)要了命，我那次送長哥哥回老家他也不怎么認(rèn)得我了。斌大爺?shù)膬鹤游业倪h(yuǎn)志哥哥與弟弟國娃幫著我把長哥哥安頓好后我才回了馬爾康。

粗略一算從長哥哥成為唐改匠到長哥哥被我送回老家整整二十年。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客廳茶幾上放著一袋10斤裝的面粉，老公說長哥哥來了，他送來的，說是你們老家的紅苕芡粉。我留他吃飯他不吃，留他晚上在家里歇他不歇，他也不說要去哪兒，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把長哥哥送回去那年我常常給國娃與志哥哥打電話，請他們多多看顧長哥哥，他們來電話每每都說長哥哥很好，沒再犯病，仍然吃著我?guī)Щ厝サ乃??？磥磉@長哥哥是好了。對于長哥哥的來無蹤去無影我早已經(jīng)習(xí)慣，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沒想到?jīng)]過多久收到長哥哥去世的消息，心里暗暗吃驚他像能預(yù)知自己的生死一樣，千里迢迢為我送來那么一大袋我喜歡的紅苕芡粉，真是有情有義，不枉我曾經(jīng)對他那么好。

又快過年了，作為家庭主婦的我自然要對過年的事情作一些安排才好。那天晚飯過后，開始收拾廚柜，長哥哥親自送來的那袋紅苕芡粉竟然還有一點(diǎn)沒吃完，細(xì)細(xì)一算長哥哥去世已經(jīng)三年，這袋芡粉也吃了近四年。我把袋子拿了出來，細(xì)心地將剩下的芡粉全部裝進(jìn)了一個不再用的罐子，剛好一罐。這種芡粉色澤暗淡，與超市里買回來的白白芡粉或者嫩肉粉沒法比，但這種芡粉從來不起小疙瘩，吃起來特別的嫩滑可口沒有怪味又是超市里買回來的芡粉嫩肉精無法相比的。

天天備辦著年貨，天天都想起我去世的父母，天天都會想起一個病人那么遠(yuǎn)那么遠(yuǎn)地為我送來這么一袋我們老家才有的紅苕芡粉，連面也沒讓我見，又天天想著老家的人與事，實在讓我愁緒滿懷。

后知后覺的我最后才終于明白了，這罐芡粉竟然是我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