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個土匪頭

若采

這是發(fā)生在我爺爺壯年時期的一個故事。當(dāng)時爺爺家窮得揭不開鍋，他的父母幾乎是被餓死的。爺爺為了活命離開家鄉(xiāng)，向著陜西方向一路討飯。爺爺聽說陜西一帶土匪猖獗，他想去當(dāng)土匪，起碼能混口飯吃。這一路上，爺爺遇到了很多像他一樣落魄的兄弟，于是就和他們結(jié)伴而行。到了渭南，大家正商量投靠哪個匪幫比較好，爺爺看了看這幫兄弟，點(diǎn)了點(diǎn)人頭，連自己在內(nèi)有三十三人！他突然提出可以自己成立一個匪幫。這個主意立刻得到大家的一致贊同，在之后以摔跤來定匪頭的比賽中，爺爺憑借自己五大三粗的體魄，摔倒了十來個人。再沒有別的人敢上前了，爺爺便成了土匪頭，在一個山頭上安營扎寨了。爺爺本是善良之人，當(dāng)土匪頭也是被饑餓逼的，所以他立下兩條幫規(guī)，一不能搶窮苦百姓的東西，二不能強(qiáng)奸民女。

山下有個很小的村莊叫何寨，這個村里窮得沒有可以下手的人家，但是漂亮女人多。弟兄們沒事兒干時總拿何寨的大姑娘小媳婦過嘴癮，何仙子便是其中一個。何仙子獨(dú)自住在一個破院落里，欺負(fù)她對這幫男人來說輕而易舉。但有幫規(guī)在先，他們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有一次，富貴當(dāng)著大伙的面喊：“要不要把何仙子弄到山上來當(dāng)老大的壓寨夫人？”大伙都起哄雀躍，爺爺卻不吱一聲。過了會兒，爺爺甕聲甕氣地說了句：“誰也不許對她胡來，誰胡來我就對誰不客氣。”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爺爺也喜歡何仙子，可他不想讓何仙子認(rèn)為他是土匪，就算認(rèn)為他是土匪，也是個好土匪；就算他要讓何仙子做壓寨夫人，也得用八抬大轎抬上山，而不是搶上山。爺爺心疼何仙子，經(jīng)常親自把搶來的東西給她送一些過去。起初何仙子看見他，總是害怕得往屋里跑，還把門插死，后來見他沒有害她的意思，便也不躲了，他來了她該干嘛就干嘛，就是不說話。

弟兄們當(dāng)中，爺爺和富貴心最近，有次被剿時富貴拼著命保護(hù)了他，他們便成了知心兄弟。一天，富貴下了趟山后，回來對爺爺說：“何仙子的肚子好像大了?！睜敔攩枺骸霸趺?，她病了？”富貴大笑著說：“老大你真逗，是她肚子里有種了。”爺爺先是一愣，后又問道：“誰的種？”富貴搖頭說：“我懷疑是咱們弟兄里的一個干的。”爺爺立馬火冒三丈：“誰干的，我弄死他！”富貴說：“老大你不能這么沖動。即使是咱們弟兄干的你也不能弄死他，你又沒公開說她是你女人，而且何仙子也沒上山來告狀。你要是為這事兒弄死一個，保不準(zhǔn)兄弟們會造反?！睜敔斢X得富貴說的有道理，就壓著這件事兒。

富貴背著爺爺問過弟兄們，可他們都說不知道是誰干的。私下里，富貴直接把二狗揪出來問：“是不是你這狗東西干的？難道你不知道老大喜歡這個女人嗎？”二狗委屈地說：“不是我，是誰干的誰全家死光光?！备毁F惡狠狠地問：“那你知道是誰干的？”二狗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后來，何仙子生了一個兒子。弟兄們下山時路過何仙子的家門，都聽到了孩子的哭聲。隊伍走出好遠(yuǎn)爺爺才對富貴說：“大的不可憐，小的可憐。”富貴應(yīng)聲說：“是的，連爹都沒有?！笨删驮诋?dāng)天晚上，他們搶東西回來時少了富貴和二狗。爺爺一直很納悶兒，富貴和自己那么要好，為什么莫名其妙就失蹤了呢？莫非他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他突然想到何仙子那個孩子。何仙子剛生了孩子他就失蹤了，他是不是帶著何仙子跑了？當(dāng)晚爺爺拿了些雞蛋和豬肉到何仙子家去，發(fā)現(xiàn)富貴和二狗沒在，只有何仙子和孩子。爺爺放下東西就走，何仙子照樣沒說話。

深夜里二狗回來了，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孩子用破棉衣包裹著?？簧纤耸畞韨€人，大家干完活兒都累了，誰也沒有聽到二狗的歸來。天亮?xí)r，大家是被“呱呱呱”的哭聲驚醒的，他們順著哭聲找到二狗的懷里，看到二狗懷里抱著一個孩子。瓦片兒立馬跑到爺爺?shù)奈堇飯蟾嬲f：“老、老大，二狗、二狗他回、回來了?！睜敔敱犻_眼，看到瓦片兒的臉憋得通紅，問：“瓦片兒，你說話怎么磕巴了？”瓦片兒說：“二狗、二狗回來了?！睜敔斠粨]手說：“把他給我叫過來。”瓦片兒說：“二狗、二狗他抱、抱著一個孩子?！睜敔斞劬σ坏桑骸吧?？抱著孩子？”爺爺“噌”地從被窩里跳出來，披了衣服就往他們屋里走，瓦片兒在后面跟著，渾身打著顫。

爺爺果然看到二狗的懷里揣著一個孩子，他上前看了一眼，瘦得像猴子一樣。二狗看見爺爺來了，笑嘻嘻地說：“老大，是個男孩兒，我想養(yǎng)著?！睜敔敱砻婵雌饋砗芷届o，慢悠悠地問二狗：“剛出生的能活嗎？”二狗還是笑嘻嘻地說：“我也不知道，試試吧！死了那是他的命?！睜敔斏斐龈觳舱f：“來，讓我抱抱。”二狗就把孩子遞給了爺爺。爺爺抱著孩子，盯著他的臉看了一下，又把孩子遞給瓦片兒，說：“你抱著，我有話對二狗說?！蓖咂瑑簞偨舆^孩子，爺爺就憋足了勁沖二狗的胯下踢了下去，二狗“啊”的一聲倒在地上，雙手捂住胯下，蜷曲著身子在地上打滾。兄弟們在門口看著，誰也不敢言語，特別是瓦片兒，身子哆嗦得像篩筐，抱著的孩子都差點(diǎn)從他懷里掉下來。爺爺看著二狗的樣子說：“我讓你他媽的一輩子不能干那事兒?！倍奉^上冒著汗，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富貴——不——不回來了。”然后頭一歪，死了。

二狗死后，爺爺讓弟兄們把他抬出去挖個坑埋了，連條破席子都沒給他裹，瓦片兒偷偷拿了件衣服蓋在了二狗的頭上。瓦片兒顫抖著身子問爺爺：“老、老大，孩、孩子怎么、怎么辦？”爺爺看著瓦片兒，大聲喊了一句：“養(yǎng)著！當(dāng)猴兒一樣養(yǎng)著?！比缓笥终f：“以后誰也不能再踏進(jìn)何寨半步?！睜敔斂蓮膩聿话l(fā)這么要命的脾氣，大家都知道爺爺?shù)膽嵟c這個孩子有關(guān)，因為何仙子生的孩子不是他的孩子，是二狗的。

可自從這件事后，瓦片兒竟然真的口吃了，說話再也沒有利索起來，直到死。爺爺一直沒弄明白，二狗和富貴那一晚上到底做了什么？為什么富貴不回來了呢？很多年，爺爺一直被這件事困擾著。

那個孩子活了下來，大家給他取名叫小狗。孩子什么也不懂，吃飽喝足了就高興，誰逗給誰笑。開始爺爺并不看小狗，可好幾次他都聽到小狗“嘎嘎嘎”的笑聲，心一軟就逗一逗。大家看到爺爺高興了，這才大膽起來，都逗著小狗喊爹，一逗小狗就叫爹。一歲半會說話的時候，誰都成了小狗的爹，包括爺爺。他們每次下山干活兒時，瓦片兒就留下來照顧小狗。瓦片兒膽小心細(xì)，干活兒不行，可照顧孩子很有一套。

秋后的一天，爺爺懶洋洋地在躺椅上曬太陽，小狗蹣跚地在爺爺?shù)纳磉吪軄砼苋?，跑過來一次就喊爺爺一聲爹，把爺爺逗得直樂。爺爺正笑著，把守山路的兄弟過來報告：“老大，有一個女人背著個孩子上山來了?！睜敔斠汇?，心想哪個女人這么大膽，敢來土匪窩？爺爺隨著一伙兄弟在路口等著，結(jié)果上來的女人是何仙子。她瘦瘦的，背上睡著的孩子也瘦瘦的。大家看看小狗，再看看何仙子背上的孩子，都傻了。爺爺正要開口問，何仙子把孩子從背上放下來，往爺爺懷里一放，爺爺本能地接住孩子，何仙子便轉(zhuǎn)身下山了。等何仙子沒影兒了，爺爺才回過神來。爺爺把這孩子遞給瓦片兒，傻傻地問：“這孩子又是誰的？”瓦片兒的身子又哆嗦起來，而且抖得很厲害。爺爺糊涂了，但是何仙子上山來又讓爺爺心里泛起了點(diǎn)點(diǎn)火花。傍晚，他獨(dú)自下山去看何仙子，竟然發(fā)現(xiàn)何仙子已經(jīng)吊死在了家里。爺爺在何仙子的家里連口吃的也找不到，他終于明白何仙子為什么要把孩子帶到山上。

爺爺回到山上，兩個小男孩兒正在一起玩兒，并沒有喊著要媽媽。爺爺明白自己錯怪了二狗，也許小狗真的是二狗的孩子，可小狗并不是何仙子生的。那么這個孩子又是誰的呢？如果不是他弟兄中的一個，那么何仙子為什么臨死會把她的孩子送到山上來？爺爺突然又想到失蹤的富貴。一定是他！要不他為什么在何仙子生下孩子的那天逃掉呢？還有二狗臨死前說富貴不回來了，大概二狗知道何仙子生的孩子是富貴的，只是還沒說出來就死了。爺爺開始恨富貴，一是覺得富貴奪了他的愛，二是認(rèn)為富貴太不負(fù)責(zé)了。他想，何仙子一定認(rèn)為富貴還在山上，所以才把孩子帶上來，她已窮途末路，寧愿讓孩子在土匪窩里活下來，也不想他餓死。不管怎么說，何仙子已經(jīng)死了，富貴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這個孩子得養(yǎng)著。爺爺看了看天，隨便給他起了個名字，蒼天。

后來蒼天出事兒了，還有瓦片兒。那是個白天，瓦片兒領(lǐng)著兩個孩子玩兒，他看他們玩得挺好就回去煮雞蛋，可當(dāng)他拿著雞蛋走過來時，兩個孩子正打架，小狗一使勁蒼天便倒了下去，一個趔趄往山下滾去。瓦片兒一看蒼天掉下去了，扔下雞蛋就往山下跑，跑著跑著腳下一滑，也掉下了山。當(dāng)爺爺他們回來時，小狗正坐在搖椅上哭，小狗說爹和蒼天都掉下去了。弟兄們一驚，趕緊去山下找，發(fā)現(xiàn)蒼天躺在瓦片的懷里，兩個人渾身是血，都死了。

再后來，剿匪的部隊越來越多，爺爺覺得土匪不好干，更不想把命丟在他鄉(xiāng)，就和兄弟們商量解散匪幫，兄弟們紛紛同意。爺爺把小狗帶回了家，還給他起了個大名叫懷慶。二狗的大名叫慶生，他是為了記念二狗。爺爺后來也沒娶妻生子，他要把二狗的孩子養(yǎng)大，也算對得住二狗了。

多年以后，懷慶娶妻生子給爺爺生了四五個孫男娣女。一天，爺爺正坐在自家的大院子里享受著天倫之樂，一個老頭找到了他。那個老頭看著爺爺問：“兄弟，你認(rèn)不出我來了？”爺爺搖頭說：“認(rèn)不出?！蹦抢项^說：“我是富貴啊。”爺爺聽到這個名字臉都扭曲了，他問：“你真的是富貴？”老頭顫著聲音說：“我真是富貴！老弟，這么多年我心里難受??！那時我把孩子扔給二狗就逃了，后來我聽說二狗也死了，你還把那個孩子養(yǎng)了起來。想起這些，我整晚整晚睡不著覺。我琢磨著，今生怎么也得再見你一面，要不我死也不踏實(shí)?！边@么多年，爺爺心里的恨已經(jīng)被歲月磨平了，再說他現(xiàn)在子孫滿堂，用不著拿著過去不放。富貴說：“老兄弟，當(dāng)初不得已呀，她那姘夫非要掐死我的孩子！我叫二狗和我一起去對付那男的，把孩子搶過來以后就讓他抱著先走。我說我不回去了，把那姘夫打死以后就跑回老家了。”爺爺越聽越糊涂，問：“二狗抱回來那孩子是你的？”富貴點(diǎn)頭說：“是我的，可我一天也沒養(yǎng)過他，我欠他的?！睜敔斢謫枺骸昂⒆邮钦l給你生的？”富貴搖頭說：“是五家屯田寡婦生的，我沒敢對你說，怕你說我壞了幫規(guī)?！?/p>

爺爺頓時明白了，小狗原來是富貴和田寡婦所生，可何仙子生的又是誰的孩子呢？富貴大概看出爺爺?shù)男氖聝海f：“何仙子生的那個孩子可能是瓦片兒的，你別看那孩子老老實(shí)實(shí)的，心眼鬼著呢。聽二狗說，他晚上經(jīng)常偷偷溜出去，二狗曾跟蹤過他一次，看到他往何仙子家里去了。但是二狗不讓我對你說，他怕你殺了瓦片兒?！睜敔敾腥淮笪?，瓦片兒兩次看到孩子時的那種顫抖和變得口吃，一定與這事兒有關(guān)，還有蒼天掉下山去的時候，瓦片兒拼死也要救他……爺爺頓時什么都明白了。他覺得對不起二狗，老淚都流下來了。富貴說：“大兄弟，后來我想找咱們的兄弟，可這么多年了，我一個也沒找到，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孩子現(xiàn)在是死了還是活著？他如今在哪兒？我想在我死前見他一面?！睜敔斖蝗恍纳癫粚幤饋恚粗鴿M院跑著的孩子們，老淚縱橫地對富貴說：“你的孩子叫蒼天，我給他起的名兒，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那是在他三歲的時候，他和何仙子的孩子一起玩兒，不小心滾下山去，連瓦片兒的命都搭上了。我們把瓦片兒和你孩子埋在了一起，他不孤獨(dú)?！?/p>

富貴聽完爺爺?shù)脑?，老淚也縱橫了，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好好，不孤獨(dú)就好，我放心了，我總算打問到了他的下落，我死也瞑目了?！备毁F走后，爺爺?shù)男暮脦滋於计呱习讼碌貌宦涞?，他非得讓兒子懷慶跟著他睡。懷慶是個孝順孩子，就順從地睡在爺爺?shù)纳磉叀５冗^了個十天半月的沒見富貴再來，才讓懷慶回他自己的屋。

我爹就是懷慶，他的小名叫小狗。我是我爺爺最疼愛的孫女，我的小名叫小何，你們準(zhǔn)能猜出來，這是我爺爺給我起的。

（責(zé)編/范文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