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冼麗影
秦昊覺得自己像林黛玉——當然不是指長相,盡管眼前的他疲態(tài)盡顯、面色微黃,眼圈還帶點兒青灰。他喜歡跟人說再見,所以寫了不少告別的歌。這些歌的底蘊是悲傷的,沉浸在悲傷的氛圍里,挺凄美,“悲傷是種很真實的感受,人痛苦的時候,會清楚地知道自己活著。”
大部分時間里,他說起話來一點兒不悲傷,也一點兒不凄美。問到作詞作曲的問題,他的回答有些含糊,再細問,“誰會數(shù)自己的產(chǎn)量??!這就像戀愛一樣,你不可能數(shù)你戀愛多少次吧!哦,你會?!薄窗桑扒乇坛亍蓖瑢W一張口就讓人接不住。
張小厚一開口,你就會確信,這個語調(diào)暖糯的胖子就是寫《風從海面吹過來》的人。這首歌太張小厚了,旋律一放出來,就像坐在海邊,暖洋洋的海風撲了一臉。張小厚也暖洋洋的,這當然和他身上的脂肪無關,他眼神柔和,嘴角習慣性上揚,圓圓的臉上攤著豐沛的陽光。秦昊說小厚是賈寶玉,興致來了分分鐘嚷嚷著“姐妹們,來一起喝酒”。
小厚的溫暖為秦昊的冰涼鍍了一層光,險些力透紙背的矯情被拉回來,憂傷沖淡了,絕望沒有了,一切變成青春里的小情緒,配合著偶爾為之的陽光、灑脫,讓“好妹妹”飽滿而完整。他們寫著青春、唱著年少,飛揚跋扈,肆無忌憚。
很多人喜歡這股張揚勁兒——第一張專輯賣出3萬多張,此后每張銷量都在增加,淘寶店大受歡迎,“你妹電臺”人氣爆棚,當然不得不提“眾籌”上工體、4萬人合唱《一個人的北京》……這些例子一次次說明他們被寵愛著,這或許歸功于這個從名字開始就讓人眼前一亮的樂隊總散發(fā)著青春般蓬勃的生機。
走在三十上下,他們對青春的定義更簡單了:反正和年齡沒關系。
“什么時候會覺得自己老了?”
“ED(勃起功能障礙)?!?/p>
“那什么讓你們覺得青春?”
“一直勃起啊,哈哈?!?h3>年輕時發(fā)一張專輯挺酷的
耐著性子重復自己為什么叫“好妹妹樂隊”已經(jīng)成了例行之事,這通常由張小厚完成——事實上,他們的采訪大部分時間由張小厚主講,秦昊好像很難正經(jīng)起來。兩個神交已久的網(wǎng)友終于見面了,一起唱了首孟庭葦?shù)摹赌憔烤褂袔讉€好妹妹》,發(fā)現(xiàn)彼此氣味相投,不如組個樂隊吧。于是就有了“好妹妹樂隊”。
這得追溯到人人網(wǎng)還叫校內(nèi)網(wǎng)的時代。首頁拉到最下面,“校園人氣之星”,秦昊和張小厚兩人的頭像都會出現(xiàn)。作為“早期網(wǎng)紅”,他倆勾搭上了,寫酸文、拍照片,踩來踩去,又都喜歡唱歌彈吉他,“英雄惜英雄”。
真正見面已經(jīng)是畢業(yè)以后,秦昊去無錫找張小厚,小厚買了第一把吉他,興致勃勃拉著秦昊唱歌。打開百度搜歌譜,第一首就是《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唱完了倆人合計,組合該叫什么名字呢?那就叫好妹妹吧?!爱敃r覺得叫什么無所謂,反正大家都還要上班。”
“對,叫母豬二重唱也無所謂?!?/p>
聚后各自散。秦昊去北京當美術老師,一天校長把他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你還是更喜歡唱歌,我們這兒不適合你?!?張小厚把他收留了。秦昊在家里做音樂,張小厚繼續(xù)企業(yè)的格子間日常,他挺厭煩,想休息,辭職了,沒錢了。兩人都失業(yè)了總得找點事情干,做什么呢?“做歌星好。”他們打算做專輯。“我們沒有音樂夢想,也沒有為了音樂辭職,對音樂沒有企圖心,就想說年輕時發(fā)一張專輯挺酷的,老了說,年輕時候我也發(fā)過片。”坐標南京——朋友多,能蹭住,省錢。
張小厚的音樂日記《石鼓路上匆匆往往》把對南京的情愫說得回環(huán)曲折,這個故事里,南京裹上了法國梧桐的金色浪漫,散發(fā)著梅雨江南的潮濕氣味。
做專輯的那個夏天有點兒憂郁,雖然總會有漂亮的晚霞抹過天空,但總有種不知明天的感覺。那段日子挺苦,但踏實,回想起來只剩熱。他們住7樓,爬樓梯上去,坐在客廳,40度,開著風扇,滿身是汗。秦昊搞創(chuàng)作,張小厚打電話敲定演出場地,兩人的肩膀都濕透了——這看起來有些藝術家的自虐。張小厚的回答也頗具逼格:“享受熱的感覺,出出汗挺好的?!鼻仃粏柫司洌骸罢O,我們當時為什么不開空調(diào)???”他不得不說實話——“因為客廳沒有空調(diào)啊……”
那是兩人執(zhí)行力最高、最有戰(zhàn)斗精神的階段,有了什么想法,下樓坐上公交車就去做,秦昊靈感來了還能在車上想幾句歌詞,《和你一起去旅行》就這么寫出來了。兩天就能做出一個成品。時間變得很寶貴,每一分鐘都值錢,連上廁所都能寫歌,《關聯(lián)》就是秦昊在廁所里哼出來的。拍照P圖發(fā)微博,賣腐賣污掉節(jié)操,作為沒公司的獨立音樂人,他們得學會“全面立體地行銷自己”。
行銷是成功的。在賣專輯之前,好妹妹樂隊在自家淘寶店上試賣《再一次再見》的EP,12點準時開賣,定價50元,一共108張。他倆早早守在電腦前,有點兒小緊張,這種緊張迅速變成了驚喜和亢奮,12點的鐘聲一敲響,阿里旺旺金錢掉進口袋的音效不絕于耳,“叮叮當當”,差點卡住,等網(wǎng)頁順暢,賣完了。
2015年,好妹妹樂隊在北京工人體育場開唱。這是第一場完全通過眾籌形式打造的大型演唱會
這次類似市場調(diào)查的行為給了兩人信心。專輯上線了,朋友牽線找上京東,對方讓他們“拿500張來試試”,沒想到前3天賣了2000張,不斷加印,最終那張名為《春生》的專輯賣了3萬多張。專輯成本則控制在了2000元——如果沒有花大價錢租錄音棚補錄一段音軌的話,這個數(shù)字會更低。
“當時嚇尿了北京一票唱片公司老板。‘這兩人誰???比我們歌手3年還賣得多。他們問花多少錢做的,我們說2000。他們就‘啊——那種表情你知道吧,不可思議。2012年,北京基本每家唱片公司都在討論‘好妹妹,為什么專輯賣那么好?!睆埿『窕貞洝?
“我們開始把很多流行歌簡化成吉他彈唱了,所以大家說你們是民謠組合,其實我們是沒錢編曲,我們只是個窮的流行組合。”秦昊插了一句。
2015年9月12日晚,北京工人體育場,張小厚和秦昊在舞臺升降梯前抓著對方的手,他們緊張、害怕,不知道走出去會看到什么。雖然據(jù)經(jīng)紀人說,票賣得很好。但“萬一是騙你的呢?”更準確的數(shù)據(jù)來自京東平臺——早在7月初,“好妹妹”便以236萬的資金超額完成了眾籌目標。此刻兩人更像夢想一不小心實現(xiàn)后的難以置信。
他們的確應該不相信——在他們之前,登上過工體的大陸藝人只有汪峰、鳳凰傳奇和十多年前的零點樂隊,以他們當時的量級,剛開完全國劇場巡回,1萬人的工人體育館已經(jīng)是極限了。眾籌開始,張小厚和秦昊都覺得沒戲,他倆甚至討論過能賣出多少張票。張小厚說兩萬頂天了,秦昊的數(shù)字是一萬。最終的票數(shù)是35000張,加上2000張媒體票,總共有37000人看了這場名為“自在如風”的演唱會。
眾籌被視為這次演唱會成功最主要的原因。最初,京東眾籌找上門來,詢問好妹妹是否有意合作演唱會。6月5日,京東眾籌平臺正式發(fā)起“2015‘好妹妹大型演唱會眾籌”,秦昊和張小厚都“抱著賠錢的心態(tài)去做的”,承諾如果眾籌不成功,所籌票款將在眾籌結束后3日內(nèi)原路退回。眾籌發(fā)起當天設置了近6000張預售票,3小時內(nèi),預售票一搶而空。
這次演唱會99元開票,隨機發(fā)放座位派票。“好妹妹”想打破階梯票價,消滅高票價,在他們理解中,99元是“高的底線”,超過3位數(shù)會考慮一下,99可能還沒一場iMax電影票價高?!岸▋r跟期待值落差越大,消費的動力就越強。”
在低票價的基礎上,好妹妹選擇了看起來“不可能”的場館。除了理性上挑戰(zhàn)“樂壇地位之不可能”,還有一個段子:他倆經(jīng)過工體老是堵車,塞在路上就聊“今天誰又開演唱會了”、“哪天我們也去開演唱會”。還有什么比讓隨口一句不可能的戲謔成為現(xiàn)實更讓年輕人血脈賁張呢?
他們的解讀很詩意:“我做不到的事情,請大家一起來完成。如今我們發(fā)一張唱片還是開一場劇院或者體育館演唱會都可以正常完成,但是工人體育場演唱會是靠我們自己力量做不到的?!彼麄冊炝艘粋€“幫我一同圓夢”的梗,上一個將這個梗玩得滾瓜爛熟的是五月天,他們靠著自身的才華與販賣夢想駛進鳥巢,當然,不是眾籌。
那段時間好妹妹也沒少在媒體露臉,他們從出道開始的“自我整合營銷”發(fā)揮了極大作用,參與電影主題曲、上綜藝節(jié)目、跑校園宣傳……自帶網(wǎng)紅氣質的兩人迅速擴展群眾認知的版圖。票很快賣完了。
眾籌成功的一剎那,倆人第一反應是沮喪:真的要開?。恳_始練歌了,要開始排練了?!拔覀儍蓚€最后失敗了,難堪也好,丟掉的面子也好,都沒關系呀,我們就是一個剛剛出道、放過大話的年輕人,我們嘗試了,我們盡力了,沒有成功,以后再來。我們可以這樣去做,心里是有這樣的準備的,但是它成功了?!睆埿『裾f。
升降梯上去,滿眼熒光棒,他們并沒有熱淚盈眶,也沒有喜極而泣,只是爽——“我都沒看過那么大的演唱會,但是我開了!”
演唱會后,“好妹妹樂隊”明顯感覺主流媒體的關注更多了,“工體演唱會之后,大家知道有一個樂隊叫‘好妹妹,他們是第一個走進工人體育場的獨立音樂人,這個事情讓別人知道了。我們給很多人提供了參考,去年的年度報表里面,只要和音樂相關的,逃不開我們?,F(xiàn)在動不動講什么大數(shù)據(jù),我們是2015年音樂圈最大的一個大數(shù)據(jù)?!?/p>
評論有好有壞,想看不想看的都看到了??渌麄兊乃麄円欢〞f:“寫得真好!”褒貶不一的他們就說:“笨,你懂個屁啊,你又沒在這里開過,怎么知道后面發(fā)生什么事情?”
“對,我們就是有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傲嬌?!?/p>
工體演唱會成功后,好妹妹樂隊計劃復制低票價演唱會模式,開展全國體育場巡演,成都、南京、廣州是第一輪,將在6月舉行,票價為99和299。這次他們的點是“給大學生人生第一場演唱會”,選取的也都是大學集中的體育場。“如果這個事情只能是‘好妹妹玩,只能玩一次,那其實對這個行業(yè)的貢獻并不大。所以去年我們就在考慮它的可復制性,今年能不能在外地去做?如果這種模式是OK的,那很多人都可以做,也不一定非得是99,可以是一個低票價,適合你的市場標價。這個事情就是給行業(yè)一些新的東西、一些可能性吧。”他們說。
他倆都喜歡老歌,覺得心里住著一個老人。高曉松說,秦昊的嗓子帶著舊時代的氣息。張小厚印象中一個音樂人對秦昊的評價更絕對一些:以音樂生涯來說,90年代是他的壯年。
這和秦昊的嗓音有點兒關系,他嗓音渾厚、鼻音濃重——重慶人,鼻炎是通病,只是在他身上發(fā)揮得恰到好處。
倆人都是聽老歌長大的,一堆盜版磁帶,有專輯有合輯,鄧麗君給音樂開了一扇門。張信哲把這扇門開得更大了。秦昊甚至把英文名起成了Jeff(和張信哲一樣)。
小孩的好奇心是巨大的,聽到一首歌,會追溯一個完整的鏈條,原唱是誰?哪張專輯?還有什么別的歌?同時期還有什么歌手?“這是一個往上找的過程,并不是說老歌對自己有多重要,只是你偏好那個類別,懷念往回追溯的那種感覺。”在這種追溯中,老歌成為成長過程中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
正式成為歌手前,秦昊經(jīng)常上傳一些自彈自唱的視頻到網(wǎng)上,受到網(wǎng)友關注。他通常會選擇上世紀臺灣民謠最興盛時期的歌曲,“我只是覺得自己喜歡美好的東西或者美好的情懷。”
情懷種下了,聽歌漸漸變成寫歌。秦昊寫的第一首歌是《西窗的雨》,“沒有為什么寫,很多事情都沒有原因。畫一幅畫有什么原因?沒有。寫一首歌也沒有原因,做一個巨星也沒有原因?!鼻仃徽f。這首歌直到第三張專輯《西窗》才得以問世,歌太難,兩個八度,一個小二度,以前唱不了,現(xiàn)在唱功好一點了,能唱。
秦昊愿意自比林黛玉,除了那份悲傷,還因為她很自由,“她選擇了自己成熟的方式,離開世界的方式,選擇自己怎么去死。”在他的理解中,這就是“自在如風”,“自在如風”一詞來自他們的那首《你飛到城市的另一邊》,“你呀你,是自在如風的少年。”這也被用作他們巡演的主題。
張小厚理解的“自在如風”是“有權利去選擇”,“比如我上學的時候,同學都在打游戲,我更喜歡吉他,那我就彈吉他好了,我覺得很自在。我上班的時候,其實很痛苦,每天都要面對同樣的人,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工作,我很不舒服,辭職了。自在就是選擇了自由,讓自己遵循內(nèi)心想要的那個東西,它很小,但是久了它就會變得不同。”
“我覺得自在不是說你想干嘛就干嘛,它更是一種舍棄,能決定自己不干嘛?!鼻仃谎a充。
寫這首歌的時候,他倆正在從北京去南京的火車上,專輯還沒開始做,前途一片迷茫。自在如風更像一個期許?!按蠹乙欢ㄓ蓄愃频拿悦?、類似的不確定、類似的不知道,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是涌動的,這首歌放到生活里,是可以搭著做生活的背景音樂的。既是我們的期許,更是對大家的祝福?!?/p>
其實自在如風的感覺也不是沒有過。工人體育場那天,4萬人合唱《一個人的北京》,唱出了4萬首歌,“每個人在下面唱的都是自己的歌,跟我們沒有關系。同樣的旋律,同樣的歌詞,意義和含義都是不一樣的,那個奇妙的氛圍,特別動人。其實原來有那么多的孤單,每個人的不堪也好、孤獨也好,可以放肆地、大聲地流著淚一起唱出來,不用在乎別人怎么看我,旁邊人也在哭,我不用管。那一剎那個氛圍是動人的?!睆埿『裾f。
但他們最愛的還是南京,那座被梧桐包裹的城市,帶著舊時代氣息,接受新潮的同時,骨子里深埋著偏執(zhí)的老派。就像他們,流行的外表,老靈魂的里子,寫著老調(diào),唱著青春??偸擎倚εR,偶爾自在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