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1]初見共生死
華燈初上,天津城的上空不時被綻放的煙火點亮,各種炮仗燃放時的硝煙味伴隨著孩子們在外面嬉鬧的笑聲,順著門縫滲進這間沒有窗的逼仄的小房間,聚成一團愁云淚霧般的朦朧。
江律之看著那個醒來后一點點從驚惶到強作鎮(zhèn)定的大聲呼喊的少年,從最初在門口踱步,自言自語安慰自己,到最后,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門縫里只偶然照進一絲煙火綻放時的慘白光線時,少年已經頹然地靠在門邊,滿臉絕望了,而那一聲聲不合時宜卻清晰得如擂鼓的肚子餓的咕咕聲落在江律之的耳中,帶來一種熟悉的凄愴感,仿佛讓江律之又回到了早年在街頭行乞時忍饑挨餓的日子。
將他們關在這間小屋里的人離開得太久了,外面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門外卻始終沒有任何動靜。江律之心頭那種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愈發(fā)強烈,也許,是該他站出來替這一切畫上一個休止符的時候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一直隱在墻角的陰影里緩緩走向少年癱坐的方向:“叫累了?”
少年顯然沒想到這屋里還有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人,嚇得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你……一直在屋里?”
江律之并不搭腔,只是靜靜地打量他。
因為他的沉默和安靜,顧崇真從最初的慌亂里安靜下來:“你剛才就那么看我像個傻子一樣,拍了半個鐘頭的門?”
江律之盯著他,看見眼前的少年雙瞳漆黑如墨,眼底倒映出眼神深邃的自己,臉上有成年人般的冷峻之色:“這世上的事無非天命人力,放手一試至少有一半勝算,你不試一下,如何能確定外面的人聽不見你這聲嘶力竭的痛呼呢?”
似乎沒聽出他話外的譏誚意味,那少年反倒似因為他的淡定冷靜而放松了些:“你也是
被人忽然捉來這里的嗎?”他剛問完,腹中卻一陣雷鳴作響,窘得一張臉變成了玫瑰紅。
江律之掏出懷里用紙包著的一個饅頭遞給他,那本來是他今天中午的午餐。
“謝謝!”少年似是完全沒有察覺他眸中的復雜情緒,接過饅頭,卻掰開了饅頭另一邊沒被咬過的地方,“你也吃一點兒吧,吃飽了才有力氣想辦法逃出去??!”
江律之這才明白,這家伙把自己也當成了被綁架者。
見江律之并不伸手來接,少年也不難過,從懷里掏了條手帕將那半個饅頭包好,揣回自己懷里:“我叫顧崇真,你呢?”
“江律之!”
“律之?那你知不知道抓我們的人是什么來頭……”顧崇真話未說完,便被江律之不耐煩地打斷:“顧少爺怕死嗎?”
顧崇真僵了僵,卻擠出一抹笑:“放心吧,綁匪們綁人無非求財,再說,我舅舅可是警察署的副署長,沒準現在就有人在附近挨家挨戶地搜查,馬上就能來救我們呢!”
我們?
江律之的唇邊揚起略帶譏誚意味的一絲笑容,從懷里掏出一個洋火盒,“呲”的一聲,黃色的焰光瞬間照亮他的臉,墨瞳閃爍著一種分不清是絕望還是亢奮的光芒,照進顧崇真的眼底:“我卻是不怕死呢!”
“你想干什么!”顧崇真臉色一白,撲上去便想阻止他,卻還是遲了一步。燃著的火柴被丟進被褥里,蓬松而柔軟的棉被登時冒出了青色的煙,與此同時,江律之伸長了手臂,緊緊地將顧崇真鎖在了懷里。
“你瘋了?”顧崇真扭動身體,拼命想從江律之的鐵臂中掙開,換來的卻是被江律之一把推向墻壁,“我勸你現在把火撲滅還來得及……”
“你放心!”江律之回頭看了看已經開始熊熊燃燒的被子,回過頭來,沖顧崇真微微一笑,仿佛這火瞬間燃燒了他這些年漂泊的苦痛,連帶著心頭襲上無比沉重的倦意。人世這一遭,最后他該還的還,該討的討,也算是不枉走一趟。
“能抱著您顧少爺一起死,我榮幸之至呢!”說完,他的雙臂纏上懷中顫抖的少年,在煙焰疊合里緊緊地擁住了顧崇真。
濃煙從四面八方席卷過來,顧崇真被嗆得用力咳了起來,他生氣地拼命掙扎卻無果,無奈張嘴就向江律之的肩膀咬來,江律之吃痛,身子繃緊,卻愈發(fā)加深了雙臂的禁錮,將顧崇真整個人鎖在墻壁與他的懷抱之間。
直到火光沖天里,那扇古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面“嘭”的一聲撞開:“屋里有人嗎?”
“有有有,救命,快……快救人!”顧崇真難以置信地睜開了雙眼,狂喜地下意識拍拍江律之:“有人來救我們了,喂!江……江律之!太好了,你看,有人來救我們了!”
江律之卻毫無喜色,沉沉地閉上眼向身后的火海栽去。
[2]舊憶成悲色
“你可以回你的病房了吧!”江律之不客氣地下逐客令,從那天被人救出送進這家醫(yī)院后,顧崇真就跟塊牛皮糖似的粘住了自己。原本他并沒有什么大礙,當天就可以出院,可這家伙非要耍賴,住在自己隔壁的病房里不走,一天倒有大半時間是他這里聒噪。
“我還是比較喜歡昨天給你換藥的那個護士姐姐,人漂亮,手腳也麻利,笑起來跟我母親一樣,有酒窩的!”顧崇真小心翼翼地幫江律之蓋上毯子,佯裝沒聽見他說的趕人的話。
“顧崇真!你信不信我把你拎回你的病房?”江律之說著,掙扎著便要起身,卻聽身旁的人忽然幽幽道:“我外公和舅舅他們都說我長得很像我母親,我小時候母親對我可好呢!我總記得她夏天坐在竹床旁給我打扇子,還唱歌哄我午睡……我父親常年在外面淘貨,一年十二個月有十個月是不在家的,但那時候至少有母親陪我。不像現在,好像我總是一個人……”
江律之緩緩轉過臉,只見顧崇真?zhèn)茸诖斑叺囊巫由希鹿鉃⒃谒鉂嵉念~頭上,他神情落寞。
“你……”江律之張了張嘴,卻又馬上閉了嘴。
“律之呢?你長得一定也是像媽媽吧?”顧崇真的憂傷只維持了半分鐘,他馬上轉過頭來,一臉好奇,“你生得很好看,雖然每天板著臉裝老成??墒悄翘煸诨饒隼?,我看見你的笑容,有種好不凄艷的感覺!”
江律之難得沒有反駁他,低語道:“印象中,她倒確實是有一張顛倒眾生的臉!”
“啊,對了,這兩天一直忘了通知你家人啊,他們一定也急壞了……”顧崇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家住哪兒?有電話嗎?我……”
“我沒有家人!”江律之冷冷道。
“???”顧崇真呆了呆,“你……你是孤兒?”
“孤兒?那就要看你是怎么定義孤兒這個詞的了!“江律之嘴角有了一抹自嘲的笑意,“我七歲那年,有一天,我母親收拾了一箱衣服,她牽著我的手,說帶我去北平找我爹。到了車站,她將我拉到窗邊的一個座位坐好,把箱子放在我腳邊,說下車給我買茶葉蛋,卻再沒上過車……不知道顧少爺你覺得像我這種被自己母親遺棄的人,算不算孤兒?”
顧崇真難以置信地看向他,雙唇顫抖,卻是半晌沒說出話來。
“雖然最后一次見她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但是很奇怪,我一直都記得她的模樣!”江律之說到這里,自己也有些恍惚起來,“她愛穿旗袍,洋紅色的、深紫色、絨的、緞的……柜子里香噴噴,五光十色……至今我還時常夢見在車站里,她笑瞇瞇地摸我的頭,讓我在車上等她……”
“別說了!”顧崇真忽然打斷他的回憶,炯炯有神地注視著他,“天下父母心,可能她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江律之回望向他,寒潭渡月般的冷靜眸子里閃過一絲灰蒙:“怎樣都好,反正,別把我當什么好人!”
他不懂,為何對上顧崇真那雙清澈的眸子,他心里替師父報仇的想法,會讓他變得極具負罪感。他甚至沒辦法用自己那陰暗的想法,去面對眼前這個金馬玉堂的磊落少年。
“你放心,你抱著我放了把那么大的火都能大難不死,說明遇見我以后,你就開始轉運了!”顧崇真笑嘻嘻地說,“小哥,你放心,我觀你面相,從今往后,在天津城里,順風順水,事事如意。如果算得不靈的話,直管來砸我顧大仙的招牌便是!”
江律之既好氣又好笑,卻猶是板著臉,擺出一副深沉的模樣。
氣氛本來稍稍好轉了些,卻見方才離開的小護士八卦兮兮地拿了張報紙進來:“顧少爺,江先生,報上說綁架你們的那個女綁匪在獄中自殺了呢!”
江律之臉上的笑容一僵,難以置信地怔在了當場。
病房里,一時死一般的寂靜。
“律之!”顧崇真忽然開口,“其實,雖然她綁架我們終歸不對,可是,好歹是一條人命。她這一死,我心里竟是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過……你是不是也一樣?”
江律之聞言,竟是低聲笑了起來:“你是顧家大少爺,我和你在什么時候,都不可能一樣的!”
說完,他的臉色愈發(fā)難看起來,顧崇真這回倒也沒再說什么,只將護士給他的那張報紙放在了床邊,輕輕出門并將房門掩上。
江律之將頭深深埋進了被子里,屋里安靜得怕人,只有他的肩頭無聲抽動,訴說傷痛。
[3]春色初掛心
民國三十七年,春,滿城柳絮飄飛,江律之正在病房里收拾自己少得可憐的換洗衣物。在他心緒復雜地拿起那只自己用了小半個月的枕頭時,卻忽然聽見樓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律之!江律之!”
他緩緩走到窗邊,對上的是顧崇真笑逐顏開的臉:“快下來!我來接你回家過元宵!”
他待在窗邊,心里一陣絞痛,回家?回什么家?他這一生,哪還有家可回?
可是,因為那人映著晨光的一張笑臉,如春風拂面,讓他有片刻失神,仿佛顧崇真要帶他去的地方,真的有家。
恍神的功夫,顧崇真已經迫不及待跑了上來,見他還傻乎乎地站在門邊,不由分說上來把床上那只枕頭往他幾乎空著的包里一塞,拉著他的手便要下樓。
“你……你父親,真的同意讓我在你們家的古董店里打工,你們還幫我墊付了醫(yī)藥費?”江律之試探著問,雙眸死盯著顧崇真,想在他眉間找出半絲為難之色。
顧崇真卻翻了個白眼:“你這人就是這么沒勁,誰要你還我們家醫(yī)藥費了?我爸爸都說了,你救了我這棵顧家的獨苗,就是我們整個顧家的救命恩人!至于你來我們鋪子幫忙這事吧,更是一舉兩得。他常年在外,店里就只有戚叔一個老掌柜,我爸爸半年前就說戚叔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得找個伶俐些的伙計給他打打下手,可惜這古董店不比別的地方,人手不好找?,F如今有我親自舉薦你,他高興還來不及呢!”
顧崇真說完,再一次伸手拽他:“走啦走啦,磨磨蹭蹭的,戚叔在家里煮元宵,就等著我們吃元宵呢!”
那日,也是江律之第一次見到顧青柏。
他長了一張精干的臉,身上雖帶著一種極力營造的儒雅,但卻擁有一雙洞若觀火般的犀利雙眸:“我之前來醫(yī)院見過你一次,當時你還昏迷未醒。后來鋪子里雜事多,我也走不開,便沒再來過,拖到今天,才有機會跟你正式道個謝,謝謝你救了我們家崇真!”
“顧老板客氣了!”江律之微微點頭,算是打招呼,“按說應該是我謝謝你們才對。先頭為我墊付了那么多藥費,現在又給了我一個棲身之所和一份工作,我以后一定用心干活……”
“你太見外了!”顧青柏雖面帶笑意,卻是典型的商人嘴臉,“倘若不是你壯士斷腕,想出焚火燃煙的法子引人救你們,我可能到現在還不得安生,得滿城找崇真的下落呢!”
他說到“壯士斷腕,焚火燃煙”時,特意加重了些語氣,聽在江律之耳里,透著一股別有用意的指責意味。
江律之迎著顧青柏意味深長的眸光,深深向顧崇青作了一揖:“雖說人在生死關頭,難免做出什么沖動的決定,但我確實不該讓顧少爺和我一起置身險境,若不是我們運氣好,我現在萬死也難辭其咎!”
顧崇青嚇了一跳,急急拉住江律之的手:“你這是干什么?話說得好好的,沖我作揖,成心要折我壽不成?還有,爸,放火那事兒,咱們之前不都說好了嗎?律之在火場里可是一直護在我前面的,他要是真……”
“好了好了!”顧青柏打斷了兒子的話,不著痕跡地拿過江律之手中的包,“上車上車,有什么回去再說!”
江律之也不多言,乖乖坐上顧家的汽車,他知道,依顧青柏的精明,極有可能對自己還存了狐疑,可是他不著急,他還這么年輕,他有的是時間讓顧青柏信任自己,并等來自己一擊即中的機會。只是……
他轉頭看了看身邊的顧崇真,卻發(fā)現窗外陽光正透進來,照得這金馬玉堂的少年如青竹般干凈,襯得他一身灰敗暗淡,就像陰影里的一根火柴,出生就只為一次燃燒,余下的時光,都在陰暗中度過。
像是察覺到他的注視,顧崇真轉過臉,十分興奮地沖他一笑:“轉過前面那個街口就是漢陽街,戚叔看到你一定也很高興!”
江律之心亂如麻,到底還是擠出笑容回給他。
顧崇真,他日當你明白自己引狼入室,是否會為今日對我全心的信任后悔不已?
[4]暖意漸迷情
顧家的歲悟齋對于江律之來說,仿佛是一個幻境。他時常會看著那一扇扇雕花鏤空的酸枝窗,紅木油亮的博古架,厚得踩不出半絲聲息的羊毛地毯,想起一些溫暖卻憂傷的回憶。而每每思及此,他就覺得肝膽之中有澀意往心頭蔓延,平素不經意擰著的眉頭更是難得舒展。
江律之正沉思著,不期然有雙手忽然搭上了他的肩,他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結果對上身后顧崇真奸計得逞般的幼稚得意:“哈哈,嚇到你了吧!!”
“你怎么來了?不是說快考試了,學校功課抓得緊嗎?”
“功課再緊也不及你重要??!”顧崇真放下手中的一疊卷宗,卻是站在他面前,一臉狐疑地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個遍,甚至湊近他,鼻子輕抽了兩下:“我這幾天聽左鄰右舍說張大帥府里的四姨太好像看上你了?光這星期就來咱們店里買了兩次東西,每次一來還要借故把戚叔支走,和你一聊就是半天。瞧你方才燈下獨坐,神思恍惚,你小子,該不會真的和她……”
江律之白了他一眼:“你特意跑來,就為了來坐實我是不是喜歡上一個年近四十的老女人嗎?知道的曉得你是閑得沒事干,不知道的見你這副神叨叨的模樣,還以為這是哪家疑神疑鬼的太太在逼問自己先生呢!”
“你才是疑神疑鬼的太太!”顧崇真被他一嗆,一張白玉臉漲成了緋紅,“我……我只是基于朋友的道義提醒你一下。張大帥那個人你也是知道的,一身匪氣,倘若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傳到了他耳里,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讓人端著槍跑來將你斃了!”
江律之解開襯衫紐扣的手指頓了頓:“我和她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他這樣一說,顧崇真倒是愈發(fā)覺得自己好像多管閑事似的:“什么叫不是我們想的那樣?我只是剛才湊近你時,聞著你身上的香水味,覺得很像四姨太平素愛用的那款香味兒,才隨口提醒你一下而已……”
江律之瞪了他一眼:“只是香水味罷了,就不許我認識了哪家小姐也是用的這種香水嗎?干嗎非得把我跟那個半老徐娘扯上關系?”
顧崇真一怔,像是有點兒發(fā)蒙:“認識了哪家小姐?你……你與人談戀愛了?”
江律之差點兒想賞他一記栗暴,卻在抬手瞬間,發(fā)現燈下他清俊臉上的表情,分明失落多過訝異,迷茫多于震驚,不由得起了逗弄之心:“街邊那些三姑六婆也說了,我這模樣,若是存心想誘惑哪個良家少女或是深閨怨婦,也不是什么難事!”
“什么?”顧崇真果然著急了起來,“可是……可是……你……你性子這么悶,那些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我見多了,一個個的,飛揚跋扈,就算初時喜歡你的臉,事事遷就你,可日子久了,你未必受得了,而且……而且……”
“而且你個頭!”江律之到底沒繃住,抬手在他的光潔額頭上彈了一下,“怨不得考試總也考不好,整日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什么!我每天在鋪子里對著戚叔,哪來的時間認識什么小姐?”
被他這么一說,顧崇真卻忽然有些惱羞成怒起來:“江律之!我發(fā)現你特別喜歡看我像個傻瓜似的!”說完,他拔腿就往外走。
江律之也不說話,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氣呼呼地走到門口卻又忽然停住,僵著背站在那里。
“我買了蘇和記的糖炒栗子,不能便宜了你一個人!”他一邊說,一邊仰著下巴徑自走回來,拿起桌上油紙袋包里的栗子,開始吃起來。
“跟你說過好多次了,栗子吃多了容易脹氣。上次你半夜胃痛,把戚叔嚇得半死,害我半夜跑去背你上醫(yī)院時,是誰賭咒發(fā)誓再不吃板栗的?”江律之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腦勺,動手便要去搶那袋栗子,顧崇真急得死死拽住袋子一角:“別別別,我沒買多少,真的,我這不是準備和你一起吃嗎?我保證不吃多還不成嗎?”
江律之手不松,只是黑著臉看著他,決意用無形的威壓震懾眼前這個沒原則的家伙。面對美食,顧崇真卻異常執(zhí)著,一根一根扳開江律之的手指后,順利奪回栗子的主權,并在江律之開口之前,將手心那顆剛剝了的還熱乎乎的栗子塞進他的嘴里,討好地笑道:“甜吧?”
他這一臉近乎白癡的笑,莫名讓江律之的許多負面情緒消失了。彎彎眉眼下,顧崇真的兩只深深酒窩里,仿佛能舀起一勺濃稠的蜜,澆在江律之的心上,又甜又暖……
這呆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這刻,他忽然覺得,倘若能一輩子都這樣,什么也不去想不去管,那該多好?
[5]事起風波惡
那日,是在天津最大的天津商場二樓的男裝店試衣間里,狹小的空間里要擠進兩個人本就有些困難,四姨太卻因為激動沖到他面前:“我早就說過,我只……”
試衣間的門外忽然傳來熟悉的男性嗓音:“年紀雖然跟我差不多,身量卻是比我高出半個頭……”
幾乎是說話的同時,江律之所在的試衣間的簾子被人從外面掀開,四姨太幾乎是驚呼著躲到了江律之的背后。
柜臺的小姐顯然也嚇了一跳,但是馬上反應過來,上前想扯下顧崇真手中的布縵,連聲道歉,顧崇真呆愣著,死捏著那塊布簾,雙眸失神地看著江律之慌亂地將那個女人護在身后:“你……你們……”
“還不把簾子放下?”江律之鐵青著臉,低吼道,“她好不容易想出這個辦法見我一面,你真想害死我是不是?”
顧崇真的臉色“唰”地白了幾分,難以置信地翕動雙唇,卻只是沉默著放下了手中的布縵。
“怎么辦?”四姨太的俏臉上滿是慌亂和懊惱,“如果讓大帥知道了今天的事,非得剝掉我一層皮!”
“只有崇真看見你,他不會說出去的。”江律之眉頭擰得死緊,回頭看了顧崇真一眼,“總之,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你最好也信守承諾!”說完,江律之急急出了試衣間,四下望去,就見到顧崇真失魂般從樓梯口往下走去。
“崇真!”他追上去,顧崇真卻只是回頭,木然地看了他一眼,擺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怎么出來了?”
“有事回去再說!”江律之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卻被狠狠推開:“我又不是不會走路!”
江律之出門推了自己的自行車,卻發(fā)現顧崇真并沒有跟上來的意思,眸中燃起兩簇火焰:“你想說什么便說,想問什么便問,別跟個女人似的悶著不說話?!苯芍餍酝A塑?,將他攔在路邊的梧桐樹下,黑眸閃著幽沉的光。
“嗯!”顧崇真點了點頭,竟很是認真的樣子,“你說得對,我向來是想說什么便說的性子,可你呢?江律之!”說著,他扭頭要走,走了幾步到底沒忍住,忽然沖上來給了江律之一拳,這一拳又狠又重,當下便將江律之打蒙了。
顧崇真眼中有淚光在閃爍:“我父親說你性子沉穩(wěn),城府頗深,讓我對你不可太過掏心掏肺,但我一直覺得當初你給我半個饅頭,又在火場上以身相護,必是赤誠之人。沒想到你居然,你居然……淪落到靠給人家姨太太當面首的地步來謀取富貴安生。那天晚上,你是怎么答我的?江律之,你……你渾蛋!”他說到最后還不解氣,狠狠踹了一下他的腳,才頭也不回地離去。
江律之任嘴角的血流下,眸子里盡是鋒利的陰鷙,他握著拳頭,死死立在原地。
天空陰沉沉的,在山雨欲來風滿樓般的壓抑里,顧崇真跑了幾步,忽然停住腳步,捂著胸口猛喘了幾口,仍是覺得心頭悶痛。他忍不住仰起頭望天,發(fā)出一聲受傷小獸般的嘶吼。
江律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那熟悉的背影狂奔著離開自己的視線,才狠狠一口啐掉了嘴里的血沫,默默扶起自己的自行車騎了上去。
[6]浪推孤舟冷
江律之和顧崇真冷戰(zhàn)第七天的晚上,顧青柏終于滿面紅光地回到天津,一進門就喊了戚叔過來,將懷中的紅木盒子往桌上一放,打開盒子,滿臉得意道:“瞧瞧,這份厚禮送給元帥,可還拿得出手?”
戚叔小跑著湊近看了看,不由得驚嘆道:“這觀音送子的雕工可真是不錯,最難得還是小葉紫檀的。不說心意,單是這寶貝的材料和手工便也價值不菲呀!”
江律之也專注地打量了好一會兒,臉上是一貫平靜的樣子,心里卻不得不佩服顧青柏的心機。張大帥至今膝下無子,就盼著哪位姨太太給他生個兒子傳宗接代。顧青柏這份壽禮不僅貴重,而且討個好彩頭,難怪他一個古董商人在如今這樣的紛亂局勢里還能屹立不倒了。
午飯的時候,不知是因為顧青柏回來的原因,還是席上平素話稍多些的兩個年輕人還在冷戰(zhàn)的緣故,竟是半絲聲響也無。
“律之,”顧青柏吃完飯,率先放下筷子,“聽戚叔說你這陣子在鋪子里很是用心,上手也快,倒是辛苦你了?!?/p>
“沒什么,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崇真以前和我說過,你在北平待過好些年。正好我在北平還有一間鋪子,你愿不愿意幫我,去北平照看那邊的生意?”
江律之吃飯的動作頓了好半晌,才緩緩抬起頭,字斟句酌道:“如果可以的話,我能不去嗎?”
突然“啪”的一聲響,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直低頭扒飯沒吭聲的顧崇真用力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不過是個伙計罷了,要打發(fā)你去哪里便去哪里!哪來這么多話說?”
話音未落,江律之的視線便便如冰霜般落在了顧崇真的身上,顧崇真卻渾然沒有察覺似的:“你若不去的話也成,當初欠下的醫(yī)藥費還了一大半,剩下那些錢你能湊出來的話,拿錢來,從此愛去哪去哪,我們顧家屁也不敢多放半個!”
“崇真!”顧青柏輕咳了一聲,“怎么說話的?律之和你總歸相識一場……”
“好!”江律之嘴上應著,眼睛卻仍舊定定地看著顧崇真,“我聽老板的,我去北平。不過,下下個月初是崇真生日。我早前答應過他,等他過生日的時候,我請他去四海飯店吃西餐來著?!?/p>
顧崇真的臉色明顯變了變,卻聽江律之接著道:“當然,如果你覺得這個約定已經不重要了,我也可以明天就走!”
戚叔見顧崇真半晌沒有說話,便笑呵呵地打了個圓場:“北平的事也不急,律之在這再多待一陣子,正好下個月張大帥壽誕,估計鋪子里生意也會忙一些,他留下來還能幫幫忙?!?/p>
顧崇真哼了一聲,放下筷子,離席而去,走出去好幾步都還能察覺身后一道灼熱的視線,不由得心虛地縮了縮脖子。
一頓飯便這樣吃得不歡而散。
這晚,顧崇真剛洗完澡出來,便發(fā)現房間里多了個人,那人正背對著他,站在他房間的大玻璃窗前,穿著的黑衣和長褲幾乎要與窗外的夜色融為一體。
“你……你,你來干什么?”顧崇真開口,語氣卻是出乎意料的有些慌亂。
江律之緩緩轉過身來,冷峻面容上,依舊沒有明顯的表情變化:“是你建議你父親把我趕去北平的?”
“是……是又怎樣?”顧崇真直覺今晚的江律之周身散發(fā)著危險氣息,幾乎是下意識地在他的逼近中倒退了兩步。
“不過是個伙計罷了,要打發(fā)我去哪里便去哪里?”江律之嘴角上揚,眸中卻分明燃起兩簇細小的火花,“你長出息了,顧崇真!”
“你想干什么?”顧崇真抬頭,強作鎮(zhèn)定地看著他。
江律之原就比他高了半個頭,此刻居高臨下,分外帶著一種渾然而生的壓迫感。他沉默地凝視著顧崇真,目光灼熱而又篤定,仿佛要用雙眸在顧崇真身上剜個洞出來,瞧得顧崇真心里發(fā)毛:“江律之,你別欺人太甚!許你騙我,許你自甘墮落,就不許我與你劃清界限嗎?”
“敢問顧少爺,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江律之終于開口,聲音卻低沉又溫柔,仿佛帶了蠱惑人心的魔力,“牽回家,供你打發(fā)時間的一個同齡玩伴?還是一個可以襯托你燦爛明媚、善良單純的影子?或者……我在你心里,就是條一時興起在街邊撿回家的小狗,看得久了心里膩了,就可以踹走了……”
“你放手!”顧崇真狠狠掙脫他將自己肩頭越抓越緊的大掌,“姓江的,你少給我惡人先告狀!是誰先忘恩負義?是誰先撒謊欺騙?是誰親口跟我說他和那個老女人不是我想的那樣,卻轉眼就摟著人家躲在商場的試衣間里偷情?”
說到“偷情”兩個字時,顧崇真大概又想起了那天的情形,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異常激動。
“你哪來的混賬詞?”江律之難得漲紅了臉,顧崇真卻一瞪眼:“就是偷情!江律之,我告訴你,你要是還想要命的話,在去北平之前,就給我安安生生,別再去惹那個女人!這事兒要是傳出去,你就算九條命也不夠張大帥拿機槍一通掃射!”
江律之被他這一通連珠炮似的責難,問得怔在了當場:“這……這就是,你要趕我去北平的原因?”
“不然呢?”顧崇真說到這兒,忽然苦笑起來,無力地靠向身后的墻壁,“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也許去了北平,你便能忘了那個女人,那么,過個一年半載,你還可以回來??偤眠^眼睜睜看你留在這里玩火自焚……”
“所以,”江律之瞇了瞇眼,看著他滿臉頹色,心頭的苦澀也一點點漫上來,“你要我去北平,是怕我出事嗎?”
他語氣緩了下來,顧崇真卻愈發(fā)一陣委屈:“你剛才不是理直氣壯地問我把你當成什么人,我能把你當成什么人?我把你當成我生死患難的朋友,同病相憐的知己,是我最喜歡的人?。 ?/p>
最后那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兩人都如遭雷擊般震了一下。
顧崇真的臉驀然漲得通紅,他窘迫地囁嚅起來:“我……我的意思是……”
“那么,若四姨太是張大帥家的四小姐,我和她在談戀愛,你還會趕我去北平嗎?”江律之這話說得極慢,任憑灼熱氣息一點點落在顧崇真的臉上,視線近乎膠著地盯著那雙清澈如泉的無邪黑眸,鼻子隱隱聞得到他身上淡淡的清涼薄荷味兒,此時此景,他忽然想起李白那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心跳如擂鼓般難以自抑地狂亂著,他的目光,心緒,都已不受控制地被眼前這呆子牽引羈絆。江律之喉間隱約一陣發(fā)干,心頭一慌,竟是等不及顧崇真回答,一把將他急急摟進了懷里:“別說了,什么也別說了!我都知道了!我……”
話音未落,他卻分明聽見門外隱約有什么異響,連忙止住了話頭。
顧崇真倒是沒發(fā)現什么,只是睜大眼睛看著他,等著他的解釋。江律之索性湊到他的耳邊:“還記得我之前在醫(yī)院跟你說我媽媽時,說她喜歡穿旗袍的事嗎?”
顧崇真一愣:“記得??!”
“你不覺得四姨太對旗袍的愛好程度,也有些過頭嗎?”扔下這句意有所指的話后,顧崇真果然難以置信地驚呼出聲:“你是說,她是你……”
江律之伸手捂住他的嘴,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顧崇真頓時也反應過來,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這……這個真相,實在太嚇人了!我……我……”
“你可以回屋慢慢消化,時候也不早了,我明天還得幫戚叔整理庫房!”江律之一邊說,一邊轉身打開房門,眼角余光卻分明看見走廊拐角處消失的衣角,眼里浮現一抹憂色。
約莫十幾分鐘后,好不容易把顧崇真打發(fā)回房的他,如同鬼魅般躡足在顧青柏的書房外。
一陣瓷器落地的脆響后,他腳步一頓,停在了原地。
“我真是瞎了眼了,竟留了個這樣的禍害在身邊……”是顧青柏的聲音,“你也是,這兩個人每天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竟沒瞧出什么端侃來!如果不是我無意中聽到,還不知道要鬧出多大的丑聞來!”
“小點兒聲,老爺!”戚叔和稀泥的低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屋里飄來,“依我看,您可能想多了,少爺生性純善,再說到底年紀小……”屋里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聽不真切。
江律之只好又往前走了兩步,湊至門縫處仔細傾聽。
“阿真不是擔心張大帥能不能容許這種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真實性的流言在外面?zhèn)鞑??那,我們就只管找張大帥借把刀好了!”顧青柏的聲音從最初的憤怒已經漸漸低沉下來,顯示了那份陰鷙的冰冷,“你去備份禮,送給警察局那個上次弄死綁架崇真的女人的方隊長。他年前不是才開車撞死過一個不識抬舉,不肯嫁他的舞女嗎?帶上那小子的照片,請方隊長在大帥壽宴那晚再喝醉一次便是了!”
明明是炎炎夏夜,江律之卻從心底生出陣陣寒意,他默默退回自己房間,輕輕用手指叩擊床單平復情緒。良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氣,起身從桌下取出一個不起眼的小紙箱。
“崇真!”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了眼,似是終于下定決心般睜開眼睛,找出了紙箱中那塊檀色原木,咬牙道,“別怪我!”
[7]冷雨敲碎玉
張大帥的壽辰是七月初九。整個天津城的達官顯貴,名商巨賈,幾乎傾巢出動,去給這位天津城的土皇帝賀壽。顧家自然也不能例外。
顧崇真吃過午飯便催著江律之陪他去取一早定做的禮服,兩人取了禮服回來時,江律之卻在快到歲悟齋時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讓顧崇真在原地等自己。過了十幾分鐘,他才提著兩個盒子,氣喘吁吁地跑回來:“逛了大半天,你爸估計該不高興了。晚上雖說要喝酒,到底是大場面,什么時候能吃上東西還不一定呢。一盒是老婆餅,拿回去孝敬你爸爸,另一盒是粟子酥,給你提前墊墊肚子!”
顧崇真接過盒子,望向江律之的眼光中多了幾分感動,卻只是用力拉住他的手,兩人一前一后進了店里。果然,顧青柏一看見他們相偕進來,臉色便黑了幾分。
顧崇真也沒在意,笑嘻嘻地捧了老婆餅,只說是特意排了半天隊買來孝敬他和戚叔的,顧青柏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些,卻也只是心不在焉吃了兩塊,便急匆匆催著他去換衣服,其間連看也沒看江律之一眼。
沒過多久,顧崇真換好了衣服,顧青柏便抱著那尊紫檀觀音,帶著顧崇真,駕車直接去四海酒店赴宴。他們前腳走,戚叔也忽然捂著肚子站了起來:“律之,你看著點兒,我去趟茅房!”
江律之應了一聲,卻在戚叔走后,直接推出了顧崇真的自行車,將店門一鎖,也往四海酒店趕去。
等他到達四海酒店時,還沒來得及在人群里搜索熟悉的身影,便聽見顧崇真的聲音:“律之,你怎么來了?”
“戚……戚叔……你們前腳走,他后腳便犯了老毛病,心絞痛!”他連眼睛都不眨,撒著謊,“我……我讓隔壁的宋先生先帶他去醫(yī)院,但上次醫(yī)生說過,他這心絞痛若再惡化怕是要手術了。我怕萬一要手術的話,我身上這點兒錢……”
“對對對,我這還有錢,我這有……”他掏出錢包數了數,又怕不夠,“你等著,我去找父親拿!”說著,他把手中的錦盒往江律之懷里一塞,便急急跑去找顧青柏。
江律之眼神復雜,怔怔地看著那個往人群里狂奔而去的人,額角的青筋都在突突地跳著。
但下一秒,他神色一斂,轉身飛快地在門口掃視了一遍,目光停在一個怯生生的女孩子身上,忙大步流星走過去:“劉小姐嗎?”
“是!”女孩怯生生應了一句,紅著臉看了他一眼,“你就是四姨太說的那位要借小提琴的先生嗎?”
“是!”他點頭,伸出手,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她背在身上的大提琴袋子拉了下來,“辛苦你了,你可以走了!”
“不客氣!”女孩搖了搖頭,剛想開口再說什么,卻見他頭也不回地走向靠邊的一輛汽車,只好紅著臉離開。
再出來時,江律之手中的提琴盒已經不見,只見他神色如常地抱著顧崇真的錦盒從車后走了出來。幾乎是他站回到原地的同時,顧崇真氣喘吁吁地拿著錢包從里面跑了出來:“全都在這了,父親說他一會兒也會盡早回去看戚叔,讓你安心留在醫(yī)院照顧戚叔!”
“我知道!”他接過錢包,深深地看了一眼顧崇真因為疾奔而發(fā)紅的臉,禁不住有些悲從中來,“崇真!”
“怎么?”
“謝謝你!”江律之將錦盒還給他,卻又一把將他拉進懷里,用盡全身力氣般擁住了他。
江律之知道,這一擁之后,他和顧崇真,情分盡斬,仇怨橫生。
[8]始知江天碧
這一晚的四海酒店,張大帥五十壽辰盛庭華筵轟動全城是意料中的事,但百年老店歲悟齋老板顧青柏,以一座不過百元的檀木雕件冒充價值連城的小葉紫檀雕件送給大帥作賀禮,卻被千嬌百媚的四姨太當場戳穿的事卻讓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大帥當場發(fā)作,將顧青柏扔進了監(jiān)獄。
被兩名警衛(wèi)拖下去的顧青柏面如死灰,他身后的不遠處,呆立著驚魂未定的少年,眸色飄忽,仿佛傀儡。
“江先生,我們四姨太讓我來傳句話。你要她幫忙的事她都做到了,今后就請您遵守約定,再不要給她找什么麻煩,并且,把那枚墜子還給她!”四姨太身邊,一個留著長辮子的丫鬟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半低著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江律之。
“讓她放心,這件事了了,我也不想再見她。至于墜子……”江律之伸手,摸到脖子上戴著的一個由紅繩系著的墜子,他看了看墜子里自己孩提時與母親的黑白合影,深深呼出一口氣,“幫我謝謝她……”
他伸手,剛要把墜子交出去,眼角的余光里卻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來,一時動作滯住,竟是不敢動彈。
“崇真!”他開口,發(fā)出的聲音卻虛弱得連自己也嚇了自己一跳。
“我爸爸忽然鬧肚子,是你在那盒老婆餅里做了手腳是嗎?”顧崇真看著他,神情木然,與來時那個玉樹臨風的少年判若兩人。
“是!”江律之無比艱澀地點頭。
“觀音送子的雕件也是我去找爸爸拿錢包時被你換了,對嗎?”
“是!”
“那么,江先生!”顧崇真擺出一臉疏離而嘲弄的笑意,“可不可以麻煩你告訴我一聲,我和你,我們之間,有什么是真的?”
“崇真!”江律之開口,想解釋什么,卻覺得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怨不得平時你總說我笨,”顧崇真笑了起來,笑容脆生生的,像碎玻璃渣滓,皆飛向江律之,“我想破腦袋也想不通,我們顧家,何德何能,勞煩你這樣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地籌謀算計?”
“還記得我告訴你,當年我被生母遺棄在去北平的火車上嗎?當時我舉目無親,又知道母親有心遺棄我,唯有在車站行乞度日。后來,我在北平火車站當了三年乞兒,一身察言觀色,觀人于微的本領便是那三年里練就。直到有一年北平大雪車站被封,我被凍病,又餓又冷,走上街頭行乞,被北平匠意樓的一對夫婦收留,掌柜程天青見我聰明,便留我在鋪子里做事。后來又因為我踏實好學,索性將我收為徒弟,將古董鑒賞與修復的那些知識技藝對我傾囊相授。這也是我在歲悟齋時,為什么戚叔夸我一點就通的原因?!?/p>
顧崇真冷笑了一聲:“這樣說來,讓你在歲悟齋當個伙計倒是讓你屈才了!”
“你不必這樣嗆我,顧崇真!”江律之咬牙,“你只知道你父親在北平多了家古董店,卻從未問過他,那間古董店是怎么來的吧!”
“你……你是說……”顧崇真愣住。
“你根本不知道你父親是怎樣的人。他據為己有的那家匠意樓正是我?guī)煾傅?!當年,他去北平時看中了我?guī)煾傅逆?zhèn)店之寶——玉蟾飛龍金紐印,我?guī)煾竻s不肯賣。結果幾天后,他竟拿了只一模一樣的金紐印來斗口打賭。古董圈子里,誰不知道這斗口與其說斗物,但不如說是斗藝,輕的輸個把東西,重的輸的便是身家性命??伤麉s信誓旦旦說我?guī)煾改敲督鹩∈勤I品。我?guī)煾干约兞?,幾番對比,發(fā)現顧青柏那枚毫無破綻,確是正品后,又被顧青柏奚落嘲弄了一番,心高氣傲的他當下便發(fā)誓從此再不沾手古董生意,顧青柏更是趁火打劫,以極低的價格將匠意樓連店帶藏品一并收購。可憐我?guī)煾笍拇艘钟艄褮g,帶著我和師娘在鄉(xiāng)下種地,直到兩個月后,無意中從報紙上得知天津駐軍守備張大帥收到一對玉蟾飛龍金紐印作為他榮升大帥的賀禮后,才恍然大悟,知道這金紐印原就有一對的,從頭到尾,自己被顧青柏設局欺騙了。他急火攻心,竟是當場吐血,得了重病,只撐了三天便撒手人寰?!?
“你胡說!”顧崇真雙唇顫抖,“我爸不是這樣的人!”
“他不是這樣的人?”江律之冷冷一笑:“就因為他的這場卑劣謀算,我?guī)熌镄挠胁桓什排軄硖旖颍虢壖苣阋獟额櫱喟芈睹?,讓他親自去北平一趟,去我?guī)煾笁炃暗狼?,并把匠意樓還給我們,以告慰我?guī)煾冈谔熘`,結果卻賠上了自己的性命……”江律之喉頭一陣哽咽,“我這一生,若不是遇上他們,早死在了當年的大雪之夜。他們夫妻是我這一生所遇,待我最好的人……”
“那我呢?”顧崇真打斷他的話,眸色泛紅地看著他,“他們收留你,給你溫暖,難道我待你便差了半分半毫?”顧崇真沖上來揪住江律之的衣領,聲嘶力竭道,“我只差沒有把一顆心掏出來給你看啊!結果呢?結果你利用我,親手把我爸爸推進監(jiān)獄,你把我當成了什么?”
江律之咬牙,竭力維持平靜的語氣:“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你父親毀了我?guī)煾笌熌镆粋€家,那是兩條人命……”
“你就沒想過,你這樣做,我和我父親也是兩條人命?”顧崇真眼中血絲密布,頗有幾分目眥欲裂的絕望。
江律之瞳眸一縮,聲音倏然高了幾分:“四姨太答應過我,不會讓你卷進這事!”
“好,好,好一番事無巨細的未雨綢繆,如此說來,我倒要謝你高抬貴手,沒有將我趕盡殺絕了,是嗎?”顧崇真用力點頭,卻是退了兩步與他拉開距離,“那么,我祝你從此青云富貴,扶搖直上,平生盡歡愉,夙夜得美夢!”
顧崇真說完,轉身離去,背影狠絕,卻強撐得宛若一尊石塑。
“崇真!”江律之只覺一顆心沉到谷底,仿佛整個人都掉進冰窟般顫抖起來,“對不起!”
“你有什么好對不起的?你既決定這么做,便是認定你沒有錯了,那尊假的檀木送子觀音像可不是一天雕好的!”顧崇真笑了一聲,雖不曾回頭卻停了好半晌,才幽幽道,“我真是沒想到,你我朝夕相對這么久,兜兜轉轉這一圈,到頭來這一生竟是比從前愈發(fā)煢煢孑立,孤零零一個人,一顆心漂在這世上……”
“那感覺……”他笑了一聲,低低一嘆,“生,不如死!”
江律之呼吸一滯,只聽顧崇真說:“我再不想見你了,再也不想!”
剎那間,江律之握緊了門,指節(jié)處隱有撬肉剝皮般的痛。他再忍不住,沖了出去,連跨了酒店門外那數十格臺階,去追顧崇真。
那輛從壽宴結束后,就一直停著的黑色的吉普車,幾乎是在他跑出酒店大門的同時發(fā)動了,像一只蟄伏已久的豹子終于等到了現身的獵物,飛撲向江律之。
江律之的身體被撞得高高拋起的那一剎,不知何故,他竟笑了起來。直到身體如同破碎的紙鳶重重落地,發(fā)出一聲悶哼時,他臉上還掛著笑。
顧崇真聽見那聲巨響伴著行人的驚呼時,錯愕回頭,卻只覺腦中“轟”的一聲,有無數星光炸裂在眼前一般,腳下一虛,險些癱坐在地上。
“律之!”他疾呼一聲,踉蹌著,顧不上看車子的去向,幾乎是撲向江律之。
江律之覺得眼前一陣模糊,但頭腦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反手握緊那雙忽然緊抓過來的手,努力睜大雙眸,想看清楚顧崇真此刻的樣子,卻只是徒勞。他不由得努力擠出聲音:“我到底,還是輸……輸給你爸爸了!”
“律之!”顧崇真手足無措,慌亂中唯有抱起他的頭枕在膝上,卻在這時才發(fā)現看著他身上沒什么不妥,可腦后竟是一片黏稠的溫暖。顧崇真心下一震,眼淚已是奪眶而出,落在了江律之的臉上。
“如果不是你爸爸聽到我倆的話,對我起了殺心,我的確……想過……丟開一切,和你……和你……”他艱難地吞下喉間的腥甜,發(fā)現周身的骨頭開始如碎裂般痛,并向四周蔓延,不由得更加抓緊顧崇真的手,“別恨我,求……求你……”
至此,他喉間發(fā)出一陣痛苦的咕嚕聲,他好想告訴顧崇真,這一生,生母棄他如敝履,養(yǎng)父母雖給他短暫的溫暖,卻留給他一身仇恨,唯有眼前這人,給了他最干凈純粹的信任和溫暖,是他想不顧一切珍惜的。
只可惜,世事殘酷,再不愿給他半絲氣力,支撐雙臂,握緊他唯一眷戀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