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1984
鐘紅?麻將牌呀,我們有二十五六年了吧,那會兒還沒有我兒子現(xiàn)在大呢,十五六歲,我和她都是九中初三6班的,兩家也不遠(yuǎn),我家住樓,我爸廠里的家屬樓,簡易的那種,鐘紅家住青磚瓦房,是五臺子的老住戶,這地兒現(xiàn)在叫和平小區(qū)。她家跟我家隔一條馬路和一小片蘆葦塘,現(xiàn)在有的小孩兒都沒見過蘆葦啥樣兒,那時候我們出了門就是蘆葦,到處都是,有連成片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邊兒的,也有方圓十幾平米的小葦塘。奇怪不?蘆葦見縫插針地生長,門邊墻根連窗臺上都能躥出幾株來,現(xiàn)在連毛兒都見不到。冬天去鐘紅家老方便了,葦塘結(jié)了冰,打著滑溜哧就溜過去了,幾分鐘的事兒。夏天不行,得繞道兒,蹚葦塘也行,就是不知道哪兒水深哪兒水淺,也怕扎腳,有蘆葦根,還有水蟲,有一種蟲子粘腿上就不下來,我們叫它吸血蟲。我跟鐘紅關(guān)系挺好,她上學(xué)早,比班上的同學(xué)小一兩歲,初中畢業(yè)時我們幾個去照了張相片留念,我,鐘紅,還有個叫凌二蘋的,就我們仨,我跟二蘋到現(xiàn)在還有來往呢。照片是兩寸的,上面題了四個字,“青春紀(jì)念”,照片都有點發(fā)黃了,照相時按大小個兒排的,鐘紅個兒最高,排在最右邊,我在中間,二蘋在左。在班上,她坐我后排,梳兩條辮子,梳辮子的已經(jīng)不多了,都興燙頭,我們不敢全燙,學(xué)生不允許燙頭,我們燙頭簾發(fā)梢什么的,把頭發(fā)蓬起來堆在額頭上,像雞窩——老師語,我們以為是時髦。燙頭的工具是燒熱的筷子和爐鉤子,不留神頭發(fā)就燙焦了。除了燙頭發(fā),我們
用燒黑了的火柴棍描眉,把眉毛描得又黑又粗。老師見了我們的焦頭發(fā)和黑眉毛就要罵,教導(dǎo)主任動不動就到各班突擊檢查,拎著剪子,誰的頭發(fā)有卷兒或蓬起來就剪誰的頭發(fā),左一剪,右一剪,瞎剪,狗啃似的。有個天生卷毛兒的同學(xué)最倒霉,每回都首當(dāng)其沖,越辯解剪得越厲害。除了剪頭發(fā),誰要穿喇叭褲,順著褲角就給撕開,一直撕到大腿根兒。教導(dǎo)主任還有件法寶——黑炭筆,見誰的眉毛黑,就在眼睛下面添兩道,畫得像熊貓。當(dāng)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也有對付的辦法,準(zhǔn)備幾個大號的發(fā)卡,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滿頭別發(fā)卡。挺有意思,最后這一年根本就沒學(xué)什么,心都長草了,搞對象,去舞廳,打架,爭風(fēng)吃醋,溜旱冰,扎堆在電影院門前招搖。我們玩兒克郎球,有點兒像小型的臺球桌,球桌擺在馬路邊上,我們男男女女一幫一伙的邊打球邊打情罵俏,說白了就是小混混。老師整天罵我們,你們完蛋了,你們沒希望了,不三不四的一群不要臉的敗類。有一回,老師罵得不過癮,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嬲”字, 我們不認(rèn)識,知道不是個什么好意思,但也滿不在乎。
班主任老師姓孔,教化學(xué)的,長一對大招風(fēng)耳朵,四十多歲快五十了吧,他隨便給我們起外號,鐘紅的麻將牌就是他最先叫的,他要抓誰的毛病不是直接點名批評,而是將我們的名字顛倒過來叫,鐘紅兩個字倒過來就是紅鐘——紅中——孔老師說,你就一張麻將牌嘛。班上還有個叫朱迅的,在班主任那里就是“訓(xùn)豬”。我叫唐秋,老師諷刺意味十足,你是秋唐?我看是臭糖。我們背地里叫班主任老師大娘兒們,除了招風(fēng)耳朵,他還長個大屁股,走路像女人一樣甩著屁股,怎么看都挺可樂。后來他就捅了婁子,班上有個叫潘曉蓮的女生,孔老師沒把她的名字倒著叫出來,而是說,我看你就別叫潘曉蓮了,叫潘金蓮正合適。曉蓮媽媽不是個善茬兒,也多少知道金蓮是個什么貨色,可有個好熱鬧瞧了,曉蓮媽帶著曉蓮的兩個舅舅和一個大姨夫,氣勢洶洶就殺進了我們教室,指著孔老師的鼻子問,你把我姑娘叫成潘金蓮是什么意思?你說!你想當(dāng)西門大官人嗎?你個操蛋玩意兒,你老婆你妹妹你姑娘才是潘金蓮呢!平日里耀武揚威罵我們是一群敗類的孔老師一下子就威風(fēng)掃地了。最后還是校長出面向曉蓮媽賠禮道歉了,孔老師也不擔(dān)任我們的班主任了,換了一個姓姜的女老師,姜老師有癲癇病,被我們氣犯過兩回,但我們也很快就畢業(yè)了。
鐘紅被罵的時候不多,她在班上不顯山露水,也不拉幫結(jié)伙,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上不靠前,也不是最后,中不溜兒,總穿一雙黑板鞋,有白邊的那種,黑鞋白邊倍兒干凈,沒有白鞋粉就用白粉筆畫鞋邊,走哪兒哪兒有粉筆的痕跡,有點兒像犯罪現(xiàn)場警察畫腳印似的。她有些內(nèi)向,不太愛說話,也許是因為她有點兒口吃,但她跟我們說話時不僅不口吃語速還相當(dāng)快。但我的確見過她口吃,口吃得厲害。不上課的日子我就找她玩,上課的日子逃課跟另一幫伙伴玩兒,我們?nèi)齻€一幫五個一伙,燙頭發(fā),畫黑眉毛,穿奇裝異服——包屁股的喇叭褲——招搖過市,哪兒人多往哪兒湊,也打群架。女生不像男生打架好動家伙,抽耳光,揪頭發(fā),扯嘴丫子,扒衣服讓對方丟丑??匆娊稚蠁蝹€兒的姑娘脖子上的紗巾好看,或發(fā)卡漂亮,就合伙搶了來,才不管路人的“橫眉冷對”呢。伙伴們當(dāng)中誰有了情敵,就幫誰收拾那個情敵?,F(xiàn)在想想,那會兒挺作的,但有句話,叫青春無悔,十五六歲,正是叛逆的年齡,什么都不懂,又覺得什么都懂,再說,誰管我們呀,在學(xué)校,老師罵我們完蛋了,沒希望了,是敗類。小時候聽?wèi)T了類似于“人民的敗類”這樣的話,那得多罪大惡極呀,我覺得老師是推卸責(zé)任。在家里也一樣,父母的教育方式就是棍棒加破口大罵,大人們指望我們出息,成龍成鳳,他們自己呢?在廠里為漲幾塊錢的工資相互暗算,為分房子打得頭破血流,鉆門盜洞攀有后門的高枝兒,要么就搞破鞋,這叫上梁不正。所幸,我們并沒完蛋,我們同學(xué)當(dāng)中就有當(dāng)上老板的,不是小老板兒,是蓋樓建市場的大老板。有的出了國,揣了綠卡,從地球上的一個國家回到這一個國家,就像我以前去鐘紅家一樣方便。
我找鐘紅玩沒什么花樣兒,我們聊天,但話差不多都是我說的,我跟她什么都聊,她嘴嚴(yán),不會到處亂講的。比如,我們那個幫里面誰又跟誰好了,誰又跟誰不好了,誰又被誰弄了,弄得屁股都變形了,等等。我也跟她講我的第一次,在哪兒發(fā)生的,是個啥樣人。我還跟鐘紅講,以前沒搬家時鄰居中有一對夫妻,四十多歲,都是老師,女的是教音樂的,男的在后勤處當(dāng)個小頭目。那男的有一天見了我就說,小秋,你來我家,我給你五塊錢。頭回我沒理他,我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誰會平白無故給你錢呀。第二回他又說給十塊,我就生氣了,他可能是覺得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姑娘,想占便宜吧。我就說,叔,你以后再說這話,我就告訴你家阿姨去。他一下子就老實了,他怕老婆。鐘紅羨慕我,覺得我厲害,她不行,遇見事畏首畏尾。她繼父剛到她家時,她跟她媽和繼父一張床上睡覺,有一回她繼父隔著她媽的身子竟然把手伸進了她被窩,她嚇得動也不動,連氣都不敢喘了,這種事發(fā)生過兩回。說起來她繼父還是部隊轉(zhuǎn)業(yè)的軍人呢,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本應(yīng)該是個大官,因為犯錯,在市政公司管個倉庫。鐘紅原本不知道,有一年她家來了兩個穿中山裝搞“外調(diào)”的人,在屋子里談話時,被鐘紅偷聽到了,繼父犯的大概是男女作風(fēng)問題。但那兩個人不是來追究她繼父,而是為了另一個曾跟她繼父共事的人。鐘紅就猜測她繼父之前沒結(jié)過婚,是個老光棍,或許就跟他犯錯有關(guān)。我記得當(dāng)時問她發(fā)生那種事為什么不跟她媽講,她說哪里敢,她媽能把房蓋掀了。到白天,她繼父就像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似的,看參考報,聽廣播新聞,跟鄰居的女人嘻嘻哈哈說笑,她媽見她繼父那樣就生氣,把氣都撒到鐘紅身上,找個由頭罵她,鐘紅說她到了初中還挨打呢。有那么一回,看著她媽狠歹歹的眼神,鐘紅突然間就明白了,她媽其實對繼父在夜里的行為是知道的。最早的時候鐘紅跟我講她媽是后媽,開始我還真信了,后來見了她媽之后,我就知道她說的是氣話,就別提她跟她媽長得有多像了,我覺得鐘紅說自己媽是后媽挺可憐的,好好兒的,誰會說自己媽是后媽呢。
那天我去鐘紅家時,她媽在院子里做煤坯,家家都生爐子,不買蜂窩煤就得自己做煤坯。鐘紅媽很漂亮,我見過的同學(xué)媽媽中,她媽是最漂亮的,但她媽總皺著眉頭,一臉的苦大仇深。鐘紅告訴我,她幾乎沒見過她媽有開心笑過的時候,沒一天她媽是不罵人的。這天鐘紅在屋子里聽電臺,她的一個哥哥跟新談的對象在另一個屋子里看電視。鐘紅有四個哥哥,這個談對象的是三哥。鐘紅媽一邊做煤坯一邊生氣一邊罵,她媽不罵她哥專罵她,罵得很難聽,小養(yǎng)漢逼懶得橫草不捻豎里草,你看看老劉家的小榮,再看看老遲家的大霞,什么活兒都不讓大人伸手,人家養(yǎng)的真是姑娘,我養(yǎng)的是個什么玩意兒?整天聽?wèi)蛳蛔勇爼耸裁??趕明兒懶得連逼都帶不動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若沒出現(xiàn),鐘紅會不會有那么激烈的反應(yīng),反正,我進屋時說去幫你媽干一會兒吧。鐘紅就沖出了屋子,逼逼逼,我這個逼還不是你這個逼生出來的,你罵別人就是在罵自己。她媽丟下手里的活兒,在院子里四下踅摸,找打人的家什。她媽拾起了半塊磚頭,對鐘紅的腿就砸下來,一下子把鐘紅砸哭了,她不躲,反而往她媽身上靠,你砸你砸你砸!你砸死我得了,攤上你這樣的媽我早就不想活了。她媽拾起磚又砸,我攔都攔不住,第二下鐘紅就倒下了。我說你快跑呀。她說我看她今天能把我砸死?她媽說我今天就砸死你,你死了我去大牢里頂罪。這時她三哥的對象出來了,搶下鐘紅媽手里的磚說,大媽你這是干嗎呢,你真下得去手,有這么打自己姑娘的嗎?你把她腿打斷了,不是還得你花錢給治嗎?鐘紅媽說你別攔著我,不用你們管,兒子大了我管不了,她這個小養(yǎng)漢逼兒翅膀還沒硬呢我管得了,她腿斷了我給她治。鐘紅三哥跟在后面一把拉開對象,拉走了,頭都沒回。她三哥一走,鐘紅媽一屁股坐地上號啕起來,門外不少鄰居和過路人探頭探腦。
鐘紅那天在我走時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句話,早、早晚,我、我不不是死了,就是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這一窩,是冷血、動物。接著,就出了那樁事件,我估摸著就因為此,鐘紅終于離開了家。初中畢業(yè)時鐘紅十六歲,她找了份工作,在毛巾廠當(dāng)學(xué)徒工,上班三班倒,中班的上班時間是夜里十二點,廠里有班車接送,班車點離鐘紅家有十分鐘的路程。是一個星期二的午夜,鐘紅被人強奸了,就在她趕去班車站點的那段不長的路途上,那個過程大約持續(xù)了十多分鐘,包括她反抗的
時間,但她的反抗毫無效果,在體能上,他們沒對
等可言。不過,她反抗得激烈,事后,她在胳臂上、身上、腿上都發(fā)現(xiàn)了瘀傷。鐘紅獨自在黑暗中又待了十多分鐘,她找到被甩到一邊的背包,里面裝著飯盒,她已然下了決心,把突如其來發(fā)生的悲劇埋進心底,它只能作為個人的一個終身隱秘記憶。自然,她沒趕上班車,就算時間來得及,她也不能若無其事地去上班,衣袖被扯掉了一半,一臉凄惶,會令人生疑,她想的是悄悄回家,躲進自己的房里。她有了自己的房間,由一間大屋子間壁出來的一個小空間,一張單人鐵床,還有兩個摞在一起的木頭箱子,墻壁的另一頭睡著她最小的哥哥。她上夜班這天因為家里人都睡了,屋門是不上鎖的,她進自己的房,要經(jīng)過她媽和繼父的床前,她去而復(fù)返驚動了她媽和繼父,要么就是她太緊張,踢到了什么東西。她媽問她怎么回來了,她說沒趕上班車,她媽生氣說你走得晚了,她又答班車沒來。鐘紅無法抑制她抖動的聲音,實際上從事發(fā)到此刻,她的身體一直在抖。她顫抖的聲音讓繼父產(chǎn)生了懷疑。她進到房里時,聽到繼父在跟她媽嘀咕些什么,她媽起了床,敲她的門,她不開,她媽就大喊大叫,把全家上下都喊醒了。鐘紅開了門,她媽瞇縫著眼睛上上下下審視她,怎么回事?她媽問,繼父跟在后面,甭問,肯定出事了。她媽沖過來揪住她大聲問,快說,怎么回事?
鐘紅的痛苦這會兒才真正開始,她是這樣對我敘述的,她媽和繼父跟她的哥哥們意見分歧,而且,吵得厲害。她繼父主張報警,她哥則認(rèn)為這樣一來就要滿城風(fēng)雨,不是最好的辦法。鐘紅面朝墻壁躺在床上,場景有些奇怪,沒有一個人來問她的傷和她的感受,甚至都沒問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們都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定一個事實,她被強奸了。這些親人像跟她沒有直接血緣關(guān)系似的,她講當(dāng)時也沒聽進去他們都吵了些什么,亂糟糟一片,然后,她感覺到筋疲力盡,身體開始疼痛,她哭了,之前,她似乎忘了疼痛也忘記了哭,她內(nèi)心充滿了憤怒和悲傷,她的憤怒悲傷不是因為被強奸的事實,而是她家人的情感上的冷酷。
第二天,警察找上門來,她繼父還是報了警,他就是要把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鐘紅說她繼父是恨她的,因為她不是個“溫順”的女孩兒。面對警察的詢問,她矢口否認(rèn),她沒有被人強奸。警察很吃驚,問她身上的瘀青是怎么來的。她說跟人打了一架。警察問她跟誰打的架,為什么打架,她緘默不語。警察又是哄又是威脅,否認(rèn)事實沒有好處,顯而易見你就是被強奸了,不承認(rèn)說明你幼稚和愚蠢,難道你是心甘情愿的?還有,知情不報是包庇,是縱容壞人,也要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鐘紅到這會兒只有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什么都不講,也什么都不承認(rèn),如果她繼父報了警,那就找她繼父問去。她媽默認(rèn)了繼父的做法,對她死不認(rèn)賬很惱怒,最讓她媽擔(dān)心的還是后果,要領(lǐng)她去醫(yī)院做檢查,鐘紅說寧可死也不去醫(yī)院,她媽罵她你是不是丟臉丟得還不夠,非要弄出個野種出來才罷休,鐘紅說野種就野種,又不是你的野種。她媽發(fā)作了,對她又是一頓暴打。好像是過了大半年吧,就聽說鐘紅去了濱城,在那里找了對象,她沒告訴我,有一陣子我還怨她不夠意思。我還欠鐘紅一場電影呢,我跟鐘紅看過一次電影,唯一的一次,片名我忘了,很多年后看《泰坦尼克號》時,我忽然就想起跟鐘紅看的那個電影,應(yīng)該是它最早的一個電影版本,還是黑白畫面呢。電影票是我買的,鐘紅沒有錢,她媽從不給她一分錢花,我記得那個學(xué)期繳學(xué)費,她是班上最后一個上繳的,還被老師批評了一頓。電影票分大人和兒童兩種,我買了兩張兒童票,省下的錢跟鐘紅買紅小豆冰棍吃。誰想那天碰上一個過于認(rèn)真的查票員,他其實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又沒有多少人在看嘛。他對我和鐘紅說,要么補全票,要么就走一個。我看出鐘紅不愿走,她想看完那部電影,她也難得看一回電影,我就說,你看,我走,我正要去二蘋家呢。出了電影院,我琢磨著去哪里玩兒,聽到身后吃吃的笑聲,我回過頭,鐘紅跟在身后,我說,你怎么出來了?她走過來,親昵地?fù)е壹绨?,破電影。我就捅她一下,她一癢,收回了胳臂,我就跟她說,下回再請你看電影,買大人票。鐘紅伸出小手指,我們勾了一下,鐘紅又說一句破電影。說起她我就真的特別想她,她怎么也不回來看看呢,記她媽的仇吧,哪有母女間記仇的呢,我媽我爸也沒少打我,現(xiàn)在早忘了。鐘紅走的第三年,我見到她媽了,她媽開了間小賣部,我打那經(jīng)過,問,小紅回來沒?她媽說,別跟我提那個小騷逼。幾年前我又碰到她媽了,她家始終在老地方,只不過瓦房變成了樓房。她媽老得不像樣了,一只腳還跛了,拄著手杖,我問,大娘你不開小賣部了?她媽耳朵好使,說腦筋壞了,算不開賬了。我問,小紅回來沒?她媽就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小紅的同學(xué),以前我總?cè)ツ慵彝?。她媽說我都不認(rèn)得你了,你今年也有四十了吧。我說四十多了。她媽說,瞧你這大閨女多好,你媽身體還好吧。我說挺好的。她媽說,你媽有福氣啊,生了你這閨女在身邊,養(yǎng)閨女比養(yǎng)兒好哇,我沒福氣,我沒生養(yǎng)閨女。她媽說話時嘴唇哆嗦著,看得我心里挺難受的。你們說的事,我不信,打死也不信,她怎么能那么做呢,弄錯了吧。
2006
算起來我們也有七八年沒見了,這年我們一起在省文學(xué)院新銳作家研習(xí)班學(xué)習(xí),省里這片地兒寫得較為得意或自以為未來會有點兒名堂的作者都來了,三四十口子,濱城來了三個,兩男一女,女的就是鐘紅。她挺傲慢,不合群,跟同來的兩個作者也不大接近。研習(xí)班上男女比例是二比一,我們這幫男生私下里按魅力指數(shù)給女生排隊,鐘紅排在首位。你要說她有多漂亮還真不是,但她很特別,那種淡淡的冷漠很性感,很吸引人。研習(xí)班為時兩個月,我對鐘紅最初的看法也在改變,她的傲慢更多的是緣于她的自閉,她身上就像戴了層盔甲,把自己鎖在里面,她害怕與人交流,也不擅交流,不是所有寫作的人表達(dá)能力都強,鐘紅最典型。我們經(jīng)常集體上討論課,談各種話題,輪到讓鐘紅講話她就緊張、窘迫,總說自己談不好或談不出什么來,要么干脆拒絕談話,某個時候她會讓氣氛冷場。有個沈陽女生認(rèn)為鐘紅在裝彪賣傻,總用話敲打她,不知道為什么她要跟鐘紅較勁,有一回她問鐘紅“莘莘學(xué)子”一詞怎么念,鐘紅把“莘”讀成了“辛苦”的“辛”。沈陽女生說你的語文老師肯定教過幼兒園小班。鐘紅很多時候聽不出旁人的話外音,這方面,她反應(yīng)遲鈍,沒心機。不過,能感覺到,鐘紅身上的確有一種很堅硬的東西,這讓她很多時候看上去不近情理,不給別人面子。有個著名作家來研習(xí)班給我們作報告,很牛哄,問我們看沒看過他寫的小說,我們恭維說看了。著名作家一指鐘紅,你,看過我的書沒有?鐘紅搖頭。著名作家說,那你一定也不看卡夫卡,更不看博爾赫斯吧,貝婁呢?鐘紅說,我只是沒看你的而已。氣氛就有點兒尷尬了,班長趕緊出面圓場。班長來自阜新,是個政府機關(guān)干部,他先介紹了一番著名作家的來歷,他父親也是作家,部隊作家,他從小就在作家的家庭中被熏陶,班長歷數(shù)了著名作家在名刊上發(fā)表的作品,又說研習(xí)班的學(xué)員少有作品在全國有名的期刊上發(fā)表。著名作家來了一句,你們不能只看瓊瑤和三毛。他提到了當(dāng)下風(fēng)靡一時的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侃侃而談,目光多半是盯著鐘紅,仿佛臺下只有她一個學(xué)員似的。鐘紅并不回避他,當(dāng)作家一再重申讓我們看奧斯特的作品時,鐘紅開口了,我倒沒覺得奧斯特有多么了不起,還有,看瓊瑤和三毛的書也沒什么不好,非要把瓊瑤列入通俗之列,那么,奧斯特也就是男版的瓊瑤。鐘紅提高了聲音,我給大家推薦道克托羅,也是美國作家,我正在看他的《襤褸時代》,不是一般的精彩,精彩得很呢。鐘紅話音一落,著名作家站起來了,你叫什么名字,看來我們會成為朋友。鐘紅說,作家可以跟一個收破爛的做朋友,就是別找作家當(dāng)朋友,假惺惺的友誼,你捧我一句,我贊美你一下,不小心說了句實話就會遭到絕地反擊。著名作家盯住鐘紅,我看好你,你必成大器。沈陽女生小聲說,干哈呀,賣淫嫖娼也得找個對的地方吧。鐘紅轉(zhuǎn)身瞅那女生,女生說,瞅我干哈呀。鐘紅就走到女生面前,說,你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沈陽女生說,我說什么了?我什么也沒說。鐘紅說,量你也不敢再說,你敢說我抽你,你信不信!沈陽女生說,你敢!鐘紅抬手就打了沈陽女生一耳光,她出手極快,我們一時都愣住了,沈陽女生瞪起眼睛,你打我?!鐘紅一言不發(fā)回到座位上。沈陽女生反應(yīng)過來后就沖向鐘紅,被班長拉住,她又羞又怒,罵鐘紅傻逼,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混進作家隊伍中的騙子,能把“別墅”念成“別野”的白癡。本來氣氛挺緊張的,沈陽女生這句話卻讓我們哄堂大笑,沈陽女生自己都笑了。其實,我們對此都不太以為然的。另一回,來了一個高校講師,女聲女氣,蹺著蘭花指,像個偽娘,給我們講了些文學(xué)理論方面的東西。讓我們感到意外的是,這講師準(zhǔn)備了一摞他多年前出的一本書,當(dāng)場簽售,我們都不好意思不買,紛紛掏錢買他的書。鐘紅沒買,全班只有她一個人沒買,我們佩服是佩服,但的確也做不到她那樣。
有人給我們這個班起了個別稱,黃段子研創(chuàng)組織,除了請名家名人講座,外出參觀采風(fēng),喝酒,我們更多的時間是用來編排黃段子的,頭天編排完,第二天拿到班上或酒桌上演練。有天,我們被安排去看二人轉(zhuǎn),到沈陽似乎就得看二人轉(zhuǎn),就仿佛去北京要看故宮一樣。出發(fā)前,車上的人還沒到齊,有個丹東的男生講了一個有關(guān)莎士比亞的黃段子,全車人都哄笑起來,只有鐘紅沒笑,問,莎士比亞怎么了?她不問還好,一問,我們都笑翻了。開始我以為鐘紅笑點高,事實上她只是沒有從另外一個角度去想,她想問題只朝一個方向,我大概是想說她有點“一根筋”,也可能有人會說她率性吧。鐘紅自己是不講笑話的,我記得她講過的唯一的笑話是這樣的:有一個縣里要接待上面來人檢查工作,傳達(dá)“三個代表”精神,縣長親自迎接上面的人,見只有兩個人,縣長就說,不是三個代表嗎,那個代表哪兒去了。這笑話讓鐘紅來講,一點都不招人笑。后來聽說她嫁給了一個日本人,不知是真是假,這事兒聽上去不像真的,鐘紅結(jié)婚倒沒什么意外,但要說她嫁個日本人就太不可思議了。我認(rèn)為在寫作方面,她還是有些潛力的。
有兩次我來濱城出差,時間充裕,跟研習(xí)班上學(xué)習(xí)的一個同道聯(lián)系上了,由他召集濱城一幫寫東西的男男女女喝酒,我提到了鐘紅,但沒有人接我的茬兒,只有一個據(jù)說是退下來的前作協(xié)秘書長,調(diào)侃了一句,鐘紅?鐘紅是誰?沒聽說過,不認(rèn)識,來,咱喝酒。過后,研習(xí)班上的那個同道對我說,鐘紅不是作協(xié)會員。鐘紅早幾年前打過一場持久的官司,從表面上看,是由一起賣盜版書引發(fā)的作者與銷售方的官司,但實際上,那家銷售盜版書的書城是文化局下屬的一個贏利部門,有人提醒過鐘紅,打這官司等于浪費時間,也浪費人力財力。結(jié)果怎么樣,法院認(rèn)定原告與被告不存在直接的法律官司,干脆駁回了她的起訴。事后有記者采訪她,她說自己不相信很多東西,但還是相信真理的,通過這起官司,她意識到,真理在普通民眾手中時,如果你不使用它,它是真理,若是使用它,就不是真理。她說這話干嗎,她以為她是誰?她就這么不識時務(wù)。
那事件發(fā)生后,有人打電話給我,我很震驚,至于嗎,辦法總會有的吧。
1986
她在俺丈母娘家住了幾個月,跟俺媳婦兒結(jié)婚好幾年,不知道她還有個大姨,小紅是大姨的閨女,家里就這一個閨女,老疙瘩。那天跟媳婦兒一進門,丈母娘就告訴俺們這是誰誰,從哪里來。丈母娘臉上一點兒笑模樣兒沒有,俺就知道,她不當(dāng)俺丈母娘的意。小紅家那地方,俺知道,俺們打井的到處走,一年四季都在外面,這回休一個月的假。俺孩子一直是丈母娘帶著,俺在家也不愿跟俺待,俺休假這一個月隔三岔五送孩子到丈母娘那里,小紅已經(jīng)找了個活兒,俺輕易碰不到她,丈母娘滿心不悅,給俺吁叨大姨的不是,說大姨可攪牙了,家里給說的親相不中,自己找了一個,跟著就走了,那個大姨夫是個買賣人,手里有點兒銀子,家里還有個大老婆,找了大姨,就跟原先的大老婆分開了,明面上是分開了,人家是原配,大姨夫就兩邊走動,兩家十多個孩子,大姨總為錢跟大姨夫嘰嘰,給那邊多了這邊少了的,大姨夫急眼了就動手。俺丈母娘說大姨沒少挨打,剛成親兩天就被揍了,為了一條緞子被面,被大姨父拿給了那邊。丈母娘說也是大姨活該,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誰讓大姨眼里只有錢,以為找個有錢人就能過好日子呢。原先大姨兩三年來一次,看看老媽,等俺丈母娘成親了后,就不大來了,姊妹倆基本沒啥音訊往來,就連大姨和姨夫離婚又找了一個后的也是小紅這次來才知道的。姊妹倆最后一次見面是老媽去世,大姨來奔喪,為了老媽留下的財產(chǎn)跟丈母娘和兩個舅舅干了幾仗,以后,就斷了關(guān)系。小紅那次跟大姨一起來的,她八歲,這一晃就差不多快十年了,丈母娘說都不知道她咋找來的,她跟她媽只在丈母娘這里住過一個晚上。丈母娘說看那個意思她就不走了,還要在這里找下個婆家,俺可不能留她,過幾天俺就得把這話說給她聽,這閨女眼里不抓色,整家子忙忙活活,她屁股也坐得住,坐那里一動不動,一手不伸,再說了,她歲數(shù)也不好,社會上那么亂,再出點啥事,可擔(dān)不起這責(zé)任。俺丈母娘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好像小紅若在眼前就立馬趕她走似的。俺就勸了丈母娘幾句,別急著把話說得那么早,住幾月再說,小紅看著也本分,她不干活兒可能不是因為眼里不抓色,她是不知道干啥才好,也不知道咱讓不讓她伸手,看她那樣兒在外面也不會招災(zāi)惹禍,長得也不難看,說不定很快連活兒帶婆家一起找到了呢。丈母娘嘟噥道,哪家會讓兒子找個外地戶口的臨時工。俺一尋思,可也是,那當(dāng)兒戶口還是非常要緊的。沒幾天,假期一過,俺起程走了,地質(zhì)隊的活兒就這樣,說走就得走,俺走的時候,小紅在一家塑料廠干活兒,她不常回俺丈母娘這里。到年底俺回來過年,沒再見到小紅,過年也沒來拜個年,丈母娘一家誰都不提她,就好像她從來沒出現(xiàn)似的。過了幾年,有天俺媳婦兒從外面回來問俺,記不記得那年她大姨家的小紅。俺說記得。媳婦兒說今兒看見她了,變姿色了。俺說咋沒讓她來家里耍。媳婦兒說咋沒讓,讓她也不能來。俺不明白,咋不能來?親戚里道的。媳婦兒說那年走得挺鬧心,俺媽丟錢了。俺問,喃(你)媽丟了多錢?媳婦兒說,誰知道,她自己都沒個數(shù)。俺說,沒數(shù)咋知道丟錢了?媳婦兒說,俺媽那人你還不知道嗎,有時二乎乎的。俺說,喃媽說小紅拿錢了?媳婦兒說,小紅來了俺媽就吁叨丟錢了,錢在家還能丟,這輩子都沒丟過錢,彪子都能聽出啥意思來。俺覺得俺丈母娘這事兒做得有點不地道。小紅的事俺知道也就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