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東方早報》)對深度報道的理解和實踐"/>
□ 文/徐其勇 邱蕭蕪 于 松
?
踐行“工匠精神”:連續(xù)8年報道“打工爺爺”
——澎湃新聞(《東方早報》)對深度報道的理解和實踐
□ 文/徐其勇 邱蕭蕪 于 松
內容提要 用8年時間持續(xù)關注、報道一件事情,這種“工匠精神”,在新媒體時代的媒體領域,十分稀缺。因此,澎湃新聞(《東方早報》)的“打工爺爺”系列報道具有特別意義。
關鍵詞打工爺爺 澎湃農民工 調查報道 跟蹤報道
高齡農民工(俗稱“打工爺爺”),是指年齡在50歲以上、依然從事重體力勞動的進城務工人員。
據(jù)我國農民工監(jiān)測調查報告,2009-2014年,我國50歲以上的高齡農民工(基本涵蓋第一代農民工群體)從2803萬人增加到4685萬人。5年間,這一群體暴漲了67%,占比農民工總數(shù)從12.2%躍升至17.1%。他們,為掙錢養(yǎng)家,干著最苦最累的體力活,甚至靠吃肉補充體力;為躲避檢查(有些省市“嚴禁60歲以上農民工一線作業(yè)”“禁止55歲以上農民工進入某些危險崗位”),有的染黑頭發(fā),持假身份證……
澎湃新聞率先發(fā)現(xiàn)了這一新的社會現(xiàn)象,并將這群雖缺少話語權,但卻事關中國經濟社會民生走向的特殊群體,推向了聚光燈下。
澎湃新聞關注“打工爺爺”是從重慶開縣竹溪鎮(zhèn)團鳳村開始的。重慶開縣,有全國第一勞務大縣之稱,人口165萬,2014年外出務工人數(shù)53.5萬人,其中50歲以上的農民工有7萬余人,占比15%。團鳳村有村民3200人,外出農民工1500余人,其中高齡農民工300余人。
從2009年起,每年正月十五之前,澎湃新聞記者都會走進團鳳村進行實地調研采訪,記錄這群農民工群體工作生活的演變。采訪中發(fā)現(xiàn),這些農民工群體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從改革開放初期到城市打工的青壯年,如今早已年過半百,變成了50歲以上的高齡農民工甚至是60歲以上的“超齡”農民工。他們年齡大,文化低(基本沒有讀過高中),缺技能,大多從事技術含量低的建筑行業(yè)和服務行業(yè),俗稱“賣苦力”的。
隨著高齡農民工年齡不斷增長,他們逐漸喪失勞動能力,這一群體的養(yǎng)老、醫(yī)療,已經成為了一個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記者查閱發(fā)現(xiàn),為全面、及時、準確地反映農民工數(shù)量、流向、結構、就業(yè)、收支、居住、社會保障等情況,國家統(tǒng)計局于2008年底建立了農民工統(tǒng)計監(jiān)測調查制度(此前,有些省、市自行統(tǒng)計發(fā)布),已連續(xù)發(fā)布了六份報告。
2009年至2012年,我國50歲以上農民工占比與總量連年沖高,這一情況引起了《東方早報》的關注……
2015年3月20日17時,國家統(tǒng)計局通過官微公開了我國50歲以上農民工的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顯示,2013年我國50歲以上農民工比2012年提高了0.1個百分點,為4088萬人。
初次見到謝國萬時,是2009年正月十四,在團鳳村的村口。那年,他55歲,戴個鴨舌帽,腳穿一雙大頭鞋,胡子是黑的。見記者來采訪,他“嗖”的一下,從老鄉(xiāng)的摩托車上跳了下來,行動敏捷,完全看不出已55歲。
提起春節(jié)后去哪兒務工,老謝撓撓頭說正猶豫,成都一個老板出價2500元/月邀他入伙,廣州一老板喊價2800元/月,叫他南下廣東。他忌憚廣州的活累,卻又眼饞每月多出的300元。
那一次,老謝詳細講述了他18年的打工生涯(如今已是第25個年頭)。
早在1980年代,團鳳村的村民們就掀起了南下廣東的打工浪潮。謝國萬是1990年開始外出打工的(36歲),第一站是海南省,在一建筑工地做普工,工資300元/月。1995年,老謝離開海南島,跟著老鄉(xiāng)來到深圳,還是做普工賣苦力,包住不包吃,月薪漲到了1000元/月。10多年來,他一直扎根廣東,2008年,工資漲到了65元/天,包吃住,有時一個月干40個工(算上加班)。
謝國萬的老婆比他大4歲,身體不好,經常生病,兩人膝下沒有兒女。擔心老伴的身體,謝國萬內心想在離家近一點的地方打工。2009年3月,謝國萬告訴記者,他最終還是坐車前往了路途遙遠的廣州,因為“每月能多賺300元?!?/p>
1987年3月,陜西省岐山縣祝家莊鎮(zhèn)的巨曉林成為中國中鐵電氣化局集團一公司招收的農民工。在隨后20多年的在外務工歲月中,他刻苦自學,先后研發(fā)和革新接觸網施工工藝40多項,編寫出填補電氣化鐵路施工培訓空白的教科書,創(chuàng)出一條由農民工到知識型工人的道路。圖為巨曉林在日常工作中。
一晃眼4年過去了。2013年的大年初六,記者進村拜訪了謝國萬。與4年前相比,他佝僂著腰,走路已略顯蹣跚,頭發(fā)因膿瘡脫落大半;20余年的打工生涯似乎壓垮了他的身體,只有在與人握手時,他的手掌傳遞出“還有干活的力氣”。謝國萬蹲坐在家門口,嘴里念叨著“我老了,沒用了”,但心里卻在盤算著再次南下廣州的建筑工地。
打工所得占謝國萬總收入的比重達90%,若停止打工的腳步,只剩下960元/年的養(yǎng)老金,1000元/年的低保,外加500元/年的土地收益,難以維持日常生活。為此,他還是想著咬牙再賺幾年100元/天(加班費150元/天)的苦力錢。
這一年,《東方早報》注意到了高齡農民工的養(yǎng)老困局,刊發(fā)了《50歲以上農民工已破3600萬 養(yǎng)老問題將集中爆發(fā)》一文。
2014年春節(jié),記者又一次來到了團鳳村,謝國萬已年滿60歲,步入花甲之年。老謝依舊是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惆悵。又老了一歲,他依然要外出打工。他自我安慰道:“我還不算最老的,工友中,與我年齡相仿的不下10人,60歲以上的有好幾個?!?/p>
臨近采訪結束時,記者建議老謝說點高興的事,聊一聊工地上的樂趣。老謝想了想,嘴角上翹,說包工頭2013年提供的伙食是打工生涯中最好的,“每天半斤肉,有時都吃不完……”說這話時,他顯得有些興奮,隨后陷入了短暫的回憶,眼睛放著亮光。
這一幕,令人難忘,甚至說有些震撼。一天半斤肉到底意味著什么?老謝說,吃了肉,干活才會有勁兒,每月能多干幾天工。記者致電包工頭,包工頭說為了給老謝等上了年紀的農民工補充體力,特意加了肉餐。在過往的印象里,農民工碗里的飯菜不是土豆就是大白菜,偶有會漂著幾片大肥肉。2006年12月,山東濟南市建委甚至下發(fā)緊急通知,要求施工單位為農民工的飯菜里“加肉”。
我國高齡農民工到底已暴漲到何等規(guī)模,他們吃肉補充體力,是個別現(xiàn)象,還是已成普遍現(xiàn)象?高高的建筑圍墻內,他們到底有著怎樣的生存現(xiàn)狀?
這引起了記者的注意和思考。
記者沒有匆忙寫稿,而是展開了調查與求證。
團鳳村村支書羅海波說,外出打工者的平均年齡一直躥高,全村55-60歲農民工已增至百人左右。
記者梳理、回訪了7年來在團鳳村采訪到的農民工,發(fā)現(xiàn)易興合、扈立坤、李先福等村民由40歲邁入了50俱樂部,陳立春、陳龍源、向可平等村民由50多歲步入花甲。不變的是,他們依舊像候鳥一樣,每年都外出打工。
打工是體力活,要掄得起大錘,扛得動鋼筋,還要熬得住時間。
為了每天多賺30元,向可平在63歲時從溫暖的廣東跑到了東北遼寧。李家定年滿65歲還曾在深圳一建筑工地干了6個月雜活……
建筑商不嫌棄這群老人?
謝國萬等人說,老板當然想招力氣足又肯踏實干活的人;不過,現(xiàn)在年輕人不愿意干臟活累活,“那些干活認真,肯吃苦,即使年齡大、干活慢一點的人,老板也會喜歡?!?/p>
這一點,得到了李家海等包工頭的認同。
這么大年紀了,如何保障體力?
他們的秘訣是“多吃肉”。黑龍江62歲的農民工邵貴合等人除了吃肉外,還購買“蜂王漿”等補體力。他們說,這已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
李家海說,手底下的高齡農民工“一天不吃肉,心里就發(fā)慌”,食堂每天安排專人采購肥肉,確保每人一天4兩肉。
2014年5月,國家統(tǒng)計局公布了《2013年全國農民工監(jiān)測調查報告》,與往年不同,該報告中沒有公布高齡農民工的數(shù)據(jù)。
為確保我們報道中數(shù)據(jù)的全面性與報道的權威性,記者擴大了采訪范圍,在1年時間內,先后采訪了重慶、四川、內蒙古、黑龍江、湖北等省市的100余名高齡農民工,18位包工頭,數(shù)名農民工維權律師以及政府勞務辦工作人員。
在完成了數(shù)據(jù)采集、實地調查、資料分析、官方采訪后,2015年3月20日,澎湃新聞以專題形式率先報道了“打工爺爺”這一群體的生存現(xiàn)狀。
澎湃新聞的報道引起了強烈反響。新華社、央視、央廣等十余家中央媒體集中聚焦“打工爺爺”這一群體。全國上百家地方媒體也跟進報道。2016年兩會期間,多名全國人大代表向全國人大提交了書面意見,建議在現(xiàn)有社會保障體系不完備的情況下,給予高齡農民工提供足夠的關懷。
這更加增添了記者的熱情和信念。澎湃新聞亦沒有中斷對“打工爺爺”的關注和報道。2015年12月,記者冒著嚴寒前往黑龍江,通過半個月的采訪,詳實記錄了邵貴合等“打工爺爺”-20℃討薪的經歷。
2016年春節(jié)前,澎湃新聞再次派出多路記者奔赴黑龍江、湖北、青海、云南、山東等地,詳實記錄了7名討薪“打工爺爺”的“回家”歷程。
當?shù)弥?5歲的向可平于2015年突發(fā)腦淤血癱倒在工地的消息后。今年春節(jié)期間,澎湃新聞攜手醫(yī)療隊、律師走進團鳳村,為“打工爺爺”送去健康和法律知識。
當整個社會還在糾結于延遲退休政策時,部分“打工爺爺”群體已主動、無聲地演繹著“延遲退休”的苦與累。
接下來,澎湃新聞將關注“打工爺爺”應有的勞動保障。如: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定60歲以上工人不再享受工人待遇,超齡農民工的工傷認定尚未在各地形成共識,應完善《工傷保險條例》的有關規(guī)定進行工傷認定。
2008年,在金融危機沖擊下,中國有2000萬人失業(yè)返鄉(xiāng),在此背景下,《東方早報》選擇一個典型“打工村”為窗口,觀察中國農民工的命運演變。
記者把此作為長期任務,每年都進村采訪。這一堅持,就是8年。起初,并沒有意識到可以挖出大新聞,只是覺得應該沉下心來記錄下去。
現(xiàn)在看來,這種愚公移山式的堅持與堅守,等來了開花結果。在碎片化信息時代,沉下心實地調查,愈發(fā)顯得必要而珍貴。澎湃新聞CEO邱兵常說,做記者要“不忘初心”。
我們,將繼續(xù)記錄“打工爺爺”的命運,并推動全社會來關愛他們。
(作者徐其勇、邱蕭蕪是澎湃新聞記者,于松是澎湃新聞大事件新聞組主編,連續(xù)8年深入“打工村”調研采訪;澎湃新聞時事新聞中心總監(jiān)黃楊對本文也有貢獻)
編 輯梁益暢 46266875 @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