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冰雪
摘 要:六度鄉(xiāng)試,五度會試,張謇前半生疲于科第之名,卻在奪得魁首、辭官回鄉(xiāng)。官場的丑惡與政府的無能使他堅定了實業(yè)救國的理想,張謇作為晚清狀元,對于已經(jīng)日暮途窮昂的科舉制度無疑有著真實的體驗,由于他身處晚清、民國亂世,從光緒二十年一舉奪魁,授翰林院修撰,到甲午海戰(zhàn)之后,因奔父喪而就此結束了他的官場生涯。探究此中轉折,可以看到近代知識分子張謇身上傳統(tǒng)儒學與西學的交融以及責在我輩、不居人下的高尚情懷。
關鍵詞:張謇;晚清科舉;教育變革
張謇,字季直,晚號嗇庵,光緒二十年(1894)狀元。他作為帝黨重要人物翁同龢極力拉攏并一心提攜的江南名士,卻在登上科舉巔峰之后,毅然離開官場,回到家鄉(xiāng)南通走實業(yè)救國之路,更有言:“愿為小民盡稍有識見之心,不愿廁貴人受補之計較之氣;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盵1]那么他如何看待這個儒家士人心里讀書做官、光耀門楣唯一途徑的科舉?他又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才會轉而改革傳統(tǒng)教育事業(yè)呢?張謇此番轉變體現(xiàn)了他對晚清固化的科舉制度切實而又復雜的認知,其間雖有激進不實之處,但他先是經(jīng)歷了多次科場,再積極創(chuàng)辦新式學堂,因而從中可以探討出其作為晚清中層士人代表在歷史轉型的時代背景下對科舉清醒的認知。
一、張謇早年蹉跎科場
張謇生于小農(nóng)之家,族中長輩在其年幼時就寄予厚望。其母死前語曰:“科第為士人歸宿,門戶名號,自需求之?!盵2]其父“因兄請命曰‘兒試誠苦,但幾年未老,我老而不耄,可更試一回,兒兄弟亦別久,藉此在京可兩三月聚,我心亦慰?!盵3]家中殷切之意可見一斑。通過科舉光耀門楣的傳統(tǒng)觀念不僅反映在他父母督促的話語中,而且形成一種巨大的氛圍促使張謇應試。
從張謇自身看,其才識在未中狀元之時已然受到吳長慶、潘祖蔭、翁同龢等人的賞識。在吳長慶軍幕時,“客其軍幕,治機要文書,不以他事混,俾致力制藝,月俸二十金?!币浴稄堝廊沼洝酚涗?,他早年對于“舊同硯徐某”做出了“今則文字楚楚可觀,惜棄儒而賈矣”[4]之慨,對徐某表示惋惜,此時封建社會士農(nóng)工商的階級心理還是深入張謇內心的,也沒有產(chǎn)生拋棄科舉正途從商的想法。
再者,儒家強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于是入仕為官成為文人階層的首要選擇。光緒二年(1876),張謇入慶字軍統(tǒng)領吳長慶的幕府,開啟了他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段經(jīng)歷。這段時間了他因撰寫《朝鮮善后六條》等文章而受到了翁同龢的賞識,這在張謇詩里也有反應:“十年遼海君,苦辛狎泥滓,公與幕府箋,問訊輒書尾?!盵5](《奉呈常熟尚書四首》)在做幕僚的期間,他與主人吳長慶相處和睦,“屏后有侍史記言,帳下客狂生長揖。修文翁之學舍,置范氏之義田?!止人闷湟唬阋宰院勒咭?。”[6]雖然有一定的吹捧之嫌,但也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吳長慶在任上顯著的政治成績,而輔佐他成就一番作為也與成就自身的政治愿望是一致的,即所謂“舉世重金玉,婉孌期龍騋,束縛報知己。”[7](《長清曉發(fā)》)
通過科舉做官是當時文人普遍會選擇的道路,但張謇卻常年蹉跎于科場,光緒十年(1884),張謇為延陵吳春帆中丞挽道:“嗚呼痛哉,忱不獲亮于父,身不獲致于君,千古傷心,忠孝有時乖命數(shù)。我之懷矣,病也而及其妻,貧也而苦其子,一官如夢,死生何處見交情?!盵8]此處雖是嘆人,亦是自嘆。此時張謇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五次赴江南鄉(xiāng)圍未中,還只是個秀才。張謇已然感覺到身處衰亂之世,但一心報國的愿望被一再地科考拖延了下來,其中滋味并不大好。
二、張謇對科場、官場的失望
一方面晚清科舉錄取比例較小,當時人口激增在十九世紀中期,就已經(jīng)超過了4億。但同時,官員數(shù)量卻沒有得到相應的提高,:“乾隆九年定為大省每額定舉人一名,錄送八十名,副榜一名。錄送四十名;中省每舉人一名,錄送六十名,副榜一名,錄送三十名;小省每舉人一名,錄送五十名,副榜一名,錄送二十名?!盵9]到進士的比例更是小,加之清代納捐制度的存在,盡管清代對于參加科舉的年齡、身份等都做出了放寬政策,但在實際上,一個平民知識分子通過科舉的方式入朝為官的幾率比之前朝已經(jīng)降低了。
翁同龢、潘祖蔭等人對張謇延攬有加。光緒十一年(1885),張謇參加順天鄉(xiāng)試的時候,“……本童侍郎所取中,先定第六,后潘、翁兩尚書以二三場爭之,乃定第二。見潘尚書至謂,‘論學我當背面,徒以一日之長,抗顏為師,一第在子不足輕重。朝廷得人,殊可賀耳?!盵10]潘、翁為張謇力爭第二,以此可看出張謇與清流派非同尋常的關系。此后,潘祖蔭、翁同龢更是極力把張謇推上狀元之位。光緒十五年(1889),張謇第二次參加禮部會試,主考潘祖蔭將無錫孫叔和卷冒認,“常熟師來,意甚肫至?!盵11];光緒十六年(1890),第三次會試“誤以陶世鳳卷為余,中會元”[12];光緒十八年(1892),張謇第四次會試,“蓋常熟師于江蘇卷上堂時無時不諭同考細心校閱,……旋四川施某薦劉可毅卷,常熟初亦疑之,既不能確然可信之卷……”[13]因為劉可毅文中談朝鮮之事情,所以施某極力推薦,雖在填榜之前另以考官沈曾桐“以孟藝及詩秦字韻力決其非”[14],但已經(jīng)無法可施了,拆封一看居然是常州劉可毅。張謇至此四次參與會試,前有潘祖蔭,后有翁同龢做主考都名落孫山,吳長慶甚至作意為其捐納學正,但張謇堅決不從。其在晚年自編的《嗇翁自訂年譜》里寫道:“計余鄉(xiāng)試六度,會試四度,凡九十日;縣州考、歲科試、優(yōu)行、考到、錄科等試,十余度,凡三十日;綜凡四月,不可謂不就,年又四十矣,父母必憐之,其不可已乎?乃盡擯試具。”[15]數(shù)次與試的失敗讓他失去了信心,最后一次會試連考試用具都從友人那里借得。以上可看出張謇對于科舉的心灰意冷,而孫叔和、劉可毅等,因文風等似張謇被考官選為狀元,也從側面表現(xiàn)出由科舉入仕的滑稽之處。
光緒二十年(1894),張謇最后一次參加禮部會試。翁同龢盡心盡力,得張謇卷后第二天便與閱卷官李鴻藻等商議:“先理一過,遂定前十卷,蘭翁柳門,伯遇皆以余處一卷為最,惟南皮不謂然,已而仍定余處第一?!盵16],四月二十四日這一天在張謇的日記里卻看不到任何欣喜的意思:“棲門海鳥,本無鐘鼓之心。伏櫪轅駒,久倦風塵之想?!盵17]張謇師從桐城名家張裕釗學習古文,民國時胡君復曾選其文章錄入《當代八家文鈔》,以其文采和對時局的獨特認知,做官的最后一步,如若沒有翁同龢的鼎力相助,估計也是難而又難。1917年張謇重修家鄉(xiāng)為慶賀當年他奪魁的“果然亭”改名為“適然亭”,改對聯(lián)為:“世間科第與風漢,檻外云山是故人?!痹诹鍤q的張謇心里,當年得中狀元并非果然之事。
其次,參與科舉的讀書人變得功利化,顧炎武曾描述:“天下之人尤日夜奔走而如騖,竭其力而后止和也?一得為此,則免于編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齒于衣冠,得于禮見掌關,而無笞捶之辱。他顧今之愿為生員者,非必慕其功名也,保身家而已?!盵18]這種帶有功利目的去參與科舉無疑為張謇所不齒,吳長慶為其捐官尚且再三拜謝,更不必說為功名利祿而考取進士。張謇自身的報國理想與科舉骯臟的現(xiàn)狀產(chǎn)生了沖突,他對于科舉已經(jīng)不再熱衷,這種轉變在其日記里也有表現(xiàn),光緒十七年,他在《與廷卿訊》中寫道:“明歲會試,蓋自踐言,猶被放焉,即亦無憾……余欲仿徐文定、陳云間例,博輯農(nóng)書……伏承新學日進,為國增重不宣。”[19]此時的張謇已經(jīng)對科舉失去了熱情,當時社會涌動的資產(chǎn)階級維新派“救亡圖存”的思潮對他產(chǎn)生了影響,對其日后選擇實業(yè)作了鋪墊。
再者甲午海戰(zhàn)的失敗也讓他看到了當權階層的軟弱無能,他怒斥權臣李鴻章的求和主張:“一旦有事,但能漫為大言,脅制朝野;曾無一端立于可戰(zhàn)之地,以善可和之局。稍有人理,能無痛心?!盵20]張謇在當時素有“南不拜張,北不拜李”的美譽,李鴻章在當時頗受慈禧太后一派的信任,張謇能于此時憤然參奏,雖然存有一些黨派相爭的意思,但言辭懇切,在彈劾之時不忘理性地分析利害得失?!扒逋θ招麘?zhàn)不過一個月,張謇已經(jīng)察覺‘其實中國何嘗有必戰(zhàn)之布置耶。他知道翁同龢處境困難,而且性格弱點是‘剛斷不足,并非可以代替李鴻章住持對日戰(zhàn)事全局的適宜人物。他曾主張對李鴻章‘鞭策而用之?!盵21]翁同龢等帝黨一派將希望寄托在沒有實權的光緒帝身上,這本身就是一種幻想。
三、投身新式教育
張謇科場蹉跎多年醒悟,科舉所取之士在清末亂世仍然缺乏濟世救國之能?!坝嘧詫徍?,初未敢應,既念書生為世輕久矣,病在空言,在負氣,故世輕書生,書生亦輕世。今求國之強,當先教育,先養(yǎng)成能辦適當教育之人才?!盵22]農(nóng)桑、水利之才比之“空言”、“負氣”的書生更有利于富國強兵。
1905年,清政府下令廢除科舉制度,但其實科舉改革早于此。在《辛丑條約》簽訂后,張謇曾寫《變法平議》給張之洞作為變法的參考,二者所擬奏折里有一個重合的部分就是酌變科舉。他指出“今變五百年之科舉,而使天下人才,畢出于學堂之一途?!盵23]在教育的改革上,張謇與張之洞一樣將西方的教育系統(tǒng)引進來建立了師范學校、交通警察養(yǎng)成所等各類高等學校和技術學校,張謇雖然在南通興辦了一整套的新式教育,但學堂教育的水平和成果卻與理想相差甚遠。他自己也明白教育改革非一蹴而就,“年來以村落主義,整頓鄉(xiāng)里。就教育一項論,各專校之人才缺乏,經(jīng)濟困難,保持現(xiàn)狀,即已非易。近又有種種改進之法,實無余力可分?!盵24]
但另一方面,新式學堂成為了科舉的傀儡,所以科舉的廢除并沒有產(chǎn)生太大的影響,當時人已經(jīng)對科舉和教育有了反思:“學校與科舉原有根本的差別,前者種在育材,后者重在用材。學生所追求的是學問,生員所考慮的是利祿。由于科舉制不是廢于一旦,而是遷延十年之久,最終又以貌廢而實存的形式延續(xù)下去……”[25]在新的制度還未確立,科舉卻已經(jīng)被廢除的時候,張謇致力的“新學”教育遠遠沒有起到他想象中的效果。“科舉本身即是‘體與‘用的結合體,‘體意味著社會功能,即維系社會的完整性;‘用意味著教育功能,即選舉精英人才,所不同的是科舉所被賦予的‘體與用是‘中體中用?!盵26]
在對于其子的教育上也可看出一二,張謇不再采用傳統(tǒng)的私塾教育,其子年少時“延日女教員兼保姆森田政子開塾于家,課怡兒及鄰童十人。怡兒年七歲?!盵27]后他又讓張孝若進師范附屬學校,游學西方接受新式教育,但另一方面他也教寫詩文,且在為其子選親時:“余之為怡兒擇婦也,蓋審之又審,必禮法舊家,必仕而不貪劣,商農(nóng)而不傖儈著;必女曾治舊學有新知識者,遲遲數(shù)年。”[28]他針對清政府新政提出的改變學制也是依托了《禮記》,以上都能看出他并沒有完全擯棄傳統(tǒng)儒學。
張謇在七十歲高齡時仍然賣字籌集資金以支持教育、關注時局??婆e于其而言更多的是實現(xiàn)他的政治理想和人生價值。為官、為商也不過是他為報國采取的不同方式,他的棄官并不是對人生消極的反映,而是對當時政府昏庸無能的反抗。在朝已無施展的可能,在家鄉(xiāng)從事實業(yè)教育成其救國之心。想張謇必是謹記其二十七歲謁江陰試院夏公對他所說的話,“科舉之名不足輕重,要當多讀書,厚根柢,成有用之才?!盵29]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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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張謇:《張謇全集》第五卷(下),第8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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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張謇:《張謇全集》第六卷《日記》,第252頁.
[11] 張謇:《張謇全集》第六卷《日記》,第299頁.
[12] 張謇:《張謇全集》第六卷《年譜》,第850頁.
[13] 張謇:《張謇全集》第六卷《日記》,第336頁.
[14] 張謇:《張謇全集》第六卷《日記》,第336頁.
[15] 張謇:《張謇全集》第六卷《年譜》,第851頁.
[16] 翁同龢:《翁文恭日記》,甲午年四月二十五日.
[17] 張謇:《張謇全集》第六卷《日記》,第362頁.
[18] 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生員論·上》,北京:中華書局,1983:22.
[19] 張謇:《張謇全集》第六卷《日記》,第325頁.
[20] 張謇:《張謇全集》第一卷,第28頁.
[21] 章開沅:《張謇傳》,北京:中華工商聯(lián)合出版社,2000:65頁.
[22] 張謇:《張謇全集》第六卷《日記》,第855頁.
[23] 張謇:《張謇全集》第一卷《變法平議》,第63頁.
[24] 張謇:《張謇存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165.
[25] 周振鶴:《官紳新一輪默契得成立——論清末的廢科舉興學堂的社會文化背景》,《復旦學報》,1998(4).
[26] 張暮輝:《晚清科舉的矛盾現(xiàn)象及分析——談科舉考試的社會功能》,《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12卷,第334頁。
[27] 張謇:《張謇全集》第六卷《日記》,第865頁.
[28] 張謇:《張謇全集》第六卷《日記》,第884頁.
[29]張謇:《張謇全集》第六卷《日記》,第841頁.
北方文學·中旬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