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城
1987年 19歲
在那些等紅燈、等公交的人流里,人人有自己的困局與窮途
一切源于我在教學(xué)樓下花園里撞見的那只黑貓。
1987年,我上大二。那是個令人懷念的思想大爆炸年代,我在一些學(xué)長的影響下熱衷于看一些有神秘色彩的書,關(guān)心黑貓、巫術(shù)以及古怪幽深的一切。自從得知看見黑貓是不吉利的象征但可以說一聲“touch wood”解咒,我像是患上了強迫癥:踩到狗屎,touch wood;崴了腳,touch wood;雷暴天,touch wood。有時候都不動口,直接伸手去摸路邊的樹——touch wood,touch wood,touch wood。
仿佛摸木頭能解決一切人生問題。
五一快到的時候,在另一個城市上學(xué)的高中同學(xué)約我去她那里玩。
那一年,相距 300多公里的雙城間來往還是硬座慢車,頭晚發(fā)車,次晨到達。我和一幫大學(xué)同學(xué)結(jié)伴而行,夜色漸深后,一位高年級師兄開始拿著撲克牌替我們算命——算生命,算事業(yè),算愛情。
“你的初戀會夭折在第 97天?!睅熜謱ξ业耐瑢W(xué)李芬芳說。
李芬芳的臉刷一下白了。
“你會活很久?!边@是對我說的。
我想起那天遇到的黑貓,就請他幫我算。
他讓我抽出一張牌,翻開看了,然后沉吟地說:“恐怕不大好?!?/p>
“近期會遭遇生死之事?!彼f。
心頭突的一下。后面他說了些什么,事業(yè)怎樣,愛情怎樣,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了,只有那一句判詞在心頭轟響:“會遭遇生死之事?!?/p>
黎明時分,火車到站。我順利地找到了同學(xué),她帶我出去參觀游覽,傍晚返校時,我們在路邊等公車,她突然說:“你還記得某某某嗎?她死了?!?/p>
死了?當(dāng)時我正在咬一只奶油包——不是奶油面包,是一只薄薄的口袋狀烤面皮裹著滿滿一大包鮮奶油——就在一愣神的當(dāng)兒,白花花的奶油激射而出,我就像一個白臉奸臣一樣呆在當(dāng)街。
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是高一時同班的女同學(xué),濃眉大眼,朝氣蓬勃的樣子,進大學(xué)不久就查出了白血病。就是我們迷戀的電視劇《血疑》里面幸子得的那種病。“治了一年多,沒治好,人就沒了?!蓖瑢W(xué)說,“她愛美,我們?nèi)メt(yī)院看她,她戴了花頭巾,涂了口紅——做化療都不成人形了?!?/p>
我忽然想起火車上師兄算命說的“會遭遇生死之事”。那是我 19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知道有同齡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一扭頭,公交站臺背后的電器鋪里,電視機正在播放電視劇《紅樓夢》,林黛玉正在纖弱地出場,主題曲唱著“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我的眼淚差點就要忍不住。
眼前出現(xiàn)了另一個女生的臉,是大學(xué)隔壁班的女同學(xué),她愛上一個男生,但男生不愛她,她瘋了。他們班有同學(xué)去東郊的精神病醫(yī)院探過她,回來說她因服藥而爆肥,臉色晦暗,見到男同學(xué)會眼神恍惚,迷亂地笑。
活著多么不易。就像那個黃昏時分,在那些等紅燈、等公交的人流里,人人有自己的困局與窮途。
但是,還好,活著就好。
回程仍是夜車,高年級師兄召集的迷信活動仍在熱烈進行。我站起身來,脫離算命隊伍,向前排一位抽煙的大叔討了支煙,在他的困惑眼神中借他的打火機點燃,快步走到車廂連接處,開始抽。
第一次。嗆得厲害。
我看見車窗映出我的臉,一臉青春卻眉頭深鎖。貼緊窗口,能看見黑黢黢的樹木和房屋飛馳而過,像無數(shù)只不懷好意的黑貓在環(huán)伺,又像是一條名叫宿命的軌道在夜幕下不動聲色地鋪陳。
我對著車窗上的自己笑了:黑貓請來吧,大不了互相問聲好。
那一刻我手中煙頭明滅,火車正在穿過田野開往黑夜深處。再過幾小時天就要亮了,我熟悉的城市的喧囂就要撲面而來。然后,接下來,該會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吧:吃飯、睡覺、讀書、戀愛、再一次坐著火車去旅游……
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