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
所有相同季節(jié)的紋理,忽視一些細枝末節(jié),總體上都可看作互為復制,夏季的特征也毫不例外地雷同。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初夏,西北一隅的村莊,還沒有完全擺脫春末沙塵天氣的糾纏,只有空氣里浮動著的燥熱,讓人感知到季節(jié)的分明。站在村莊的邊緣,遠看那個名叫長路嘴的地方,樹木蔥郁,野草青青,走近了,才會發(fā)現(xiàn),灰白色的土路上,點綴著為數不多的幾縷綠草,楊樹和柳樹,也稀稀稀拉拉,這極像它虛張聲勢的年份。長路嘴,通常被稱作嘴頭,它是進入村莊的必經之路,一直伸到村莊的腹部,展向村北的山根,最后爬上仙家洼子。
家離仙家洼子不遠,二百多米的路程。這里是一大塊坡度較為平緩的洼地,除了有成片的樹木外,還有我家的二分自留地,種了蔥、蒜、韭之類的蔬菜。從一九七五年算起,大約此后三四年間,幾乎每個夏季,我都來這里玩耍。我的母親,一位小腳農婦,反對娃娃去仙家洼子,態(tài)度堅決得讓人不能理解。她說是有幾個神仙,常在這里相聚開會,倘若娃娃不小心沖撞了他們,會得病的。據說,神仙全是白須白發(fā)——這個長相倒讓人覺得親切可愛??墒?,他們卻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故意躲著人似的,這使我對母親的說法產生了懷疑。奇怪的是,村子里的大人們,對這個傳說保持著高度的一致,說誰誰誰親眼目睹過,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
事實上,村莊里,流傳著許多嚇人的故事,有仙有鬼,似真似假。唯一能說明大人不讓娃娃去仙家洼子的,是玉生子的一次挨打。某天傍晚,雷雨過后,玉生子約我到仙家洼子的地里去找吃的,基于一種生理上的誘惑,我大著膽去了。天剛黑下來,我倆像鬼一樣出發(fā),沉靜的夜里,腳步非常響,不時驚起兔子和田鼠,身后“踢踏、踢踏”的,有人跟著似的,很是嚇人。星光下,地里黑乎乎一片,是胡蘿卜地。我們蹲下去,把指頭順著蘿卜塞進土里,試探大小,然后拔出來,用還帶著雨水的葉子擦拭幾下,慌忙塞進嘴里。第二天,做了壞事的我們,怕被發(fā)現(xiàn),嚇得不敢出門??墒牵裆拥姆闯?,還是被他父親察覺了,他父親看看沾滿泥土的鞋子,呵斥幾聲,玉生子還沒有挨打,就先哭了。中午剛過,天氣熾熱,就聽見“打死你個饞鬼!打死你個饞鬼”的喊叫聲和玉生子牛樣的嚎聲。好多天里,玉生子青腫著臉,腿一瘸一瘸的,好像向所有的娃娃說明著什么。母親瞪著眼,對我說:“看你還去仙家洼子不?”我多少有些明白,仙家洼子上大都是自留地,里面種著的,都是每家每戶用以度過時艱的糧食,是不能隨便去的!
整個夏天的時光,經常被雷雨搶占。為了對付雷雨,村子在北山頂上建了一處炮臺。炮臺是村莊的守護神,絕不允許閑雜人接近。一天中午,趁著看守炮臺的人去附近的地里找吃的,我順著通往山頂的路,急匆匆趕了去。小心翼翼地接近炮臺一看,總算弄明白了這里的秘密:一間簡易的房子里,砌著一尺高的平臺,臺子上依次立著大、中、小三門鋼炮,每門炮上綁著一節(jié)紅綢帶,看上去神秘、威武。每當天上的灰云潮一樣涌起時,炮手們就會把鋼炮抬出來,裝上火藥,用黃土把炮口堵塞好,然后在炮口上置放一塊瓦礫。這個瓦礫,隨著一聲悶響,會帶著一股熱氣進入云層,和天空的冷氣進行較量。一般情況下,天空集結的黑云,很快會被驅散。因鋼炮的威力巨大,村子里的人們尊它們?yōu)椤拌F將軍”。
漫長的夏天里,空氣里漂浮著青草、麥子、苜蓿的混合味兒和火藥燃燒過的硫磺味。那位炮手,母親告訴我,我應該稱他為表兄。后來看連環(huán)畫時,覺得他長相和性格,放在古代,應該是張飛、李逵之類。大約中午時分,我??匆娝リ犂锏膫}庫,不大一會兒,背著一個木箱子走了出來。箱子里的火藥,顯得有些份量,以至于使他走起路來斜著身子。他是唯一不能隨便回家吃飯的人,得堅守在炮臺上。那天下午,聚集起來的黑云凝重得像一塊石頭,村莊里也平靜得沒有一絲風。按照經驗,這種雷雨天氣伴隨著冰雹。果然,閃電之后,雞蛋大的冰雹砸了下來,鋪天蓋地,子彈一樣。誰也說不清楚,因為什么緣故,他給鐵將軍填充火藥時,怎樣引燃了火藥。那幾十公斤火藥,在北山頂上“轟”地一下燃燒,火焰直沖黑云。人們趕上去時,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四處狂奔,遇見很高的地埂也不躲避,直接跳了下去。人都說,他是被火燒瘋了,也有人說,他是被冰雹打糊涂了。多年之后,我親眼目睹了身邊同事的嚴重燒傷,方能理解,那種疼痛,無法描述。一個成年男人的慘叫,比響雷更令人發(fā)抖。由此,我遠離了炮臺。
小麥還在地里,收獲尚待時日,青黃不接使一些人家的鍋臺上斷了吃食。每天總會有行乞者走進村莊,他們多是沒有勞動力的老人,或三個或兩個,手里牽著的孩子,六七歲模樣,估計是他(她)的孫子。在村莊,日子家家都不寬余,一點糧食,是維系性命的寶貝。進入這個時段,母親上工前,少不了吩咐:“我走后把大門墊(關)上。”想必行乞者也是算計著時間的,母親走后不大一會兒,就有人敲門。目光透過門縫,一位老人,戴著頂破舊的草帽,靠在門框上,看上去已經疲乏不堪了。掛在他脖子上的小布袋,打了補丁,臟兮兮的,但能看得出是綠色的。大概沒有討要到多少食糧,布袋在胸前癟癟地蕩悠著。我沒有急著打開院門,先鉆進廚房,尋找可以下口的食糧。家里的糜面饃饃,每天是計劃著分配的,被母親掛在房梁上。一口鍋里,有前一天分來的紅薯片,我抓了一把,開門,遞給了老人。他抿了抿嘴,想說啥,卻沒有說,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拖著棍子走了。
看著日漸減少的紅薯片,母親大約明白它們的去向,但從來沒有追問過。只是,在做飯煮薯片時,發(fā)出一聲聲嘆息,沉重而且悠長。有次,還是中午,剛吃完飯,門口來了一位老奶奶和一位小女孩兒。老人頭發(fā)花白,也是不能參加生產勞動的那類,外地口音,沒有帶那種布口袋。她敲著門說:“行行好,給我孫子給口水喝吧。”我們吃的是泉水,在南邊的溝里,挑一擔水得二十幾分鐘,夏天的時候,水泉干涸,涼水和糧食一樣稀缺。母親送出了一碗水,返身又取來一塊糜面饃饃。真是奇怪,老奶奶看著孫子喝了水,把余下的水自己喝盡,好像已經心滿意足,卻堅持不拿饃饃。她們千恩萬謝地走了,母親還端著空碗,站在門口嘆息:“只要一樣東西,多有志氣!”
救濟糧對每戶人家都十分重要,幾乎可以叫做救命糧。夏天的夜晚來臨得遲,莊稼人收工,鳥雀歸巢,天色才會灰暗下去,那些油燈熄滅后,天上的星星好像才愿掛在天際。六月的一個晚上,村莊里突然傳來一片喊叫,急促、緊張,發(fā)生了重大事件一般。剛躺下的我,能聽得見隔壁大門拉開,有人趕了出去,隨即,莊里的腳步一陣緊似一陣,狗叫、人喊。母親走出院門,站在門口的榆樹下,很久很久才回來。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知道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事。下莊里的小明媽,遠在幾十里的娘家實在沒有吃的了,來她家借糧食。紅薯片大概是現(xiàn)成的口糧,小明媽把多一半分給了娘家人。這事本來說過也就過去了,可是,小明卻正好發(fā)現(xiàn)少了紅薯片。他的爸爸一個勁兒地逼問,小明媽不得己說了實情。小明爸氣得跳了起來,操起扁擔就打小明媽。傷心的小明媽,從院門里逃了出來,奔到萬溝邊要跳岸尋短見。最后,村莊里的人們奮力攔勸,她才沒有跳下去,癱軟在萬溝邊上哭。我能理解,青黃不接的時期里,糧食維系著不僅是生命,還有不能割舍的親情。
小麥收割,大地充滿喜氣。收麥的人,誰都知道公開的秘密,那就是可以把麥穗裝進衣袋帶回家。細心的人家,把麥粒揉搓下來,積攢一起,曬干后用石窩窩搗碎,做成粗面粉。像我家,不這樣做,當天的麥粒,趕緊下鍋,煮熟了吃,奇香無比。當然,我們還可以去地里揀麥穗,人人都備了一副耙,將地上的麥草盡悉收拾到背簍里。將成捆的麥子塞到背簍里,沒有那個伙伴會為這個行徑而不齒,只是沒有膽量罷了。后來,一個叫琴的女子,偷麥捆時被發(fā)現(xiàn)了,自己覺得很丟人,再沒有一起揀過麥穗,她家也被扣除了幾個工分。可是,面香,對于我們,的確來得太晚,麥子分到戶,一直要等到冬季決算,為了充饑,那事又算得上什么呢!就在這一年夏天,真正讓我們覺得改了饞的,是麥收后茬耕時。一天下午發(fā)雷雨時,有暴雷在一頭牛頭頂上炸響,它受到了突然地驚嚇,便扯著犁,狂奔摔死。牛是農本,人們覺得十分可惜,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頭牛,剝了皮,肉被肢解成拳頭大的小塊,一家分得一塊。那一夜,村莊格外安靜,家家飄著肉香,都睡得很晚,大年三十一般。意外的喜慶,將夏天的憂傷全部抹平。
很快,向日葵長大了,花盤金黃。我們知道,不久要在學校里,反復吟誦“向日葵,花兒黃,朵朵花兒向太陽”的課文。也就是說,夏天結束了?,F(xiàn)在,遠離村莊的我,突然想到:時光流轉,歲月更迭,大自然和社會的法則是否也在改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