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珍子
〈一〉
陳三覺老人已年近花甲,身體也不好,隱居在杏林寨少說也有三十多年了。本以為會就此終老一生,可這天深夜,兩個蒙面人的到來,讓原本安穩(wěn)平靜的日子風(fēng)云驟起,殺機(jī)四伏。
蒙面人是撬開后窗摸進(jìn)臥房的。不等陳三覺完全醒轉(zhuǎn),一把尖刀已抵上了心口。
“你們是什么人?想干什么?”陳三覺問。
“老家伙,閉嘴!”蒙面人惡狠狠地說罷,又催促同伙手腳利索點(diǎn),速戰(zhàn)速決。顯然,來者既不要命,也不要錢,只是在找一樣?xùn)|西。雖將臥房折騰了個底朝天,仍一無所獲。蒙面人登時惱羞成怒,罵罵咧咧地就要動粗。此時,睡在隔壁的陳嘯天和他的朋友邦托也醒了。聽聞動靜不對,陳嘯天彈跳而起,箭步?jīng)_出了房間。那兩個蒙面人見狀不妙,揮拳打倒陳三覺,又合力逼退陳嘯天,縱身翻過院墻逃之夭夭。邦托長得五大三粗,一身蠻力,撒丫子開追。陳嘯天擔(dān)心院外有接應(yīng),連忙攔住了他。
“狗雜種,再敢來胡鬧,我打爆你們的狗頭!”邦托沖蒙面人的背影啐了一口,氣呼呼地罵道。陳嘯天也顧不上勸他,轉(zhuǎn)身奔進(jìn)了陳三覺的臥房。
陳嘯天是陳三覺的兒子,今年二十八歲,頭腦活泛,時常倒騰點(diǎn)山貨,從中賺取差價。這種行當(dāng),在那個年代叫投機(jī)倒把,是犯法的。兩個月前,他又夾帶了一些山貨趕往地處南方沿海的清川市,想大賺一把,然后過個肥年。可貨未出手,就遭到幾個地痞的圍搶。危急當(dāng)口,多虧邦托奮力相助,才使他逃過一劫。邦托說,他母親是中國人,日寇侵華時流落到印尼的班烏魯,與當(dāng)?shù)厝私Y(jié)婚生下了他。在陳嘯天的眼里,邦托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是塊做保鏢的好料,于是倆人結(jié)為兄弟,一同回到杏林寨。
深夜遭襲,好在有驚無險。陳三覺重重地嘆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唉,黃土都埋到脖子了,他還是不肯放過我?!?/p>
陳嘯天問:“他是誰?”陳三覺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yīng)該是秦泰,秦十二指。按輩分,你還應(yīng)該叫他一聲二叔。”
秦泰?陳嘯天念叨兩遍,更覺納悶:“既是我二叔,那他為何會派人來害你?”
“我的老命不值錢?!标惾X頓了頓,神色凝重地說道,“他想要的,是我們趙家班當(dāng)年的鎮(zhèn)班之寶,三十六把刀?!?/p>
〈二〉
在此之前,陳嘯天曾聽父親陳三覺提過幾次,說他做過皮影匠,是云夢城“門神譜”的人。中國皮影,俗稱驢皮影,起落綿延兩千多年,衍生出泰山皮影、隴東皮影、湖北皮影等諸多流派?!伴T神譜”則是湖北皮影的一個分支,曾在民間盛極一時。
“絕非自夸,想當(dāng)年,趙家班要多風(fēng)光有多風(fēng)光。”陳三覺感慨地說,彼時的趙家班每到一處,用不著吆喝、做宣傳,只要戲臺一搭,鑼鼓一響,方圓幾十里的男女老少就會蜂擁而來。趙家班的班主姓趙名海,收有三個弟子,分別是陳三覺、秦泰和自己的女兒趙眉月。眉月生得姿容秀麗,不僅手上有絕活,操縱皮偶輕靈飄逸,嘴上功夫同樣令人叫絕,說念唱打,板眼到位,當(dāng)然,腳下還要制動鑼鼓,忙而不亂。像她這般聰慧過人的女子,誰不會為之心動?
望著父親滿臉的心馳神往,陳嘯天問:“爹,你也喜歡趙姨吧?”
“是啊,我和你秦二叔都喜歡她。”陳三覺倒也沒隱瞞,說眉月能在白幕后游刃有余地操控皮偶,大半功勞當(dāng)歸于他和秦泰這樣的皮影匠。要制作出一件形神合一、肢體靈動的上佳人偶,過程極其復(fù)雜。單從皮影匠使用的刀具口訣便可見一斑:櫻花平刀扎,萬字平刀推,袖頭襖邊鑿刀上,花朵尖刀刻。即使是初入門的匠人,至少也要玩轉(zhuǎn)斜口刀、圓刀、三角刀、老婆腳刀等十幾把長短、寬窄、大小各不相同的家什,多的達(dá)三十把以上。陳三覺八歲入門,苦練十五載,終將“門神譜”的雕刻技法練得爐火純青。秦泰入門雖晚,可悟性奇高,又仗著上天多賜的兩根手指,沒幾年便能獨(dú)當(dāng)一面。
“伯父,你是說那個秦老頭有十二根手指?”邦托聽得直咋舌。陳三覺點(diǎn)頭嘆道:“別人手生六指,多屬無用、累贅,他卻屈伸自如。只可惜人太驕狂,太好勝?!?/p>
“那后來呢?”陳嘯天問。
后來發(fā)生的一樁樁事,著實(shí)令人心痛。為了展示自己的能耐,贏得師妹的芳心,秦泰數(shù)次和陳三覺比試刀法,結(jié)果都輸了。老班主思忖再三,覺得還是陳三覺穩(wěn)重靠譜,就把女兒眉月嫁給了他??沙捎H不到半個月,日寇便殺進(jìn)了山海關(guān)。戰(zhàn)禍綿延,民不聊生,屢經(jīng)風(fēng)雨劫難的皮影戲再次面臨凋敝,老班主也不幸身染惡疾。彌留之際,老班主向陳三覺交代了兩件事:一是照顧好眉月,別讓她吃苦遭罪;二是一定要把祖?zhèn)鞯摹版?zhèn)班之寶”傳下去,擇時重振“門神譜”。這第一件,陳三覺沒做到。亂世出盜匪,老班主剛?cè)ナ溃换锖贩吮汴J進(jìn)門,大肆洗劫,還搶走了眉月。陳三覺四處尋找,最終得到的卻是個晴天霹靂般的噩耗:眉月不甘受辱,跳崖自盡。至于第二件,陳三覺自感此生行將油盡燈枯,恐怕也難做到。
是啊,單從滿清晚期說起,地方官府就因害怕出演皮影戲的場子聚眾起事,于是歪曲事實(shí)羅織罪名,將皮影藝人定性為專搞歪門邪道的“玄燈匪”,并大開殺戒。好不容易等到解禁,日本鬼子又來了。血雨腥風(fēng)幾經(jīng)浩劫,但老班主堅(jiān)信,鬼子倒行逆施,早晚會滾蛋。陳三覺四處流浪,也總算盼到了天下太平。哪知就在他準(zhǔn)備完成老班主夙愿的時候,“破四舊”運(yùn)動又給了本就元?dú)獯髠钠び皯蛞挥洂灩鳌?/p>
“真是多災(zāi)多難吶?!标悋[天唏噓道,“那這些年,秦二叔去了哪兒?”
“自眉月師妹嫁給我之后,他就和我結(jié)了仇,悶聲不響地走了。及至眉月遭難,他只回來過一次,要和我拼命。”陳三覺邊說邊解開了衣衫。胸口處,一道足有半尺長的刀疤分外醒目!“這是他留給我的。沒把師妹照顧好,他想看看我到底長沒長心。”
“這個秦十二指太可恨了。要是讓我碰上他,非殺了他不可!”陳嘯天發(fā)狠道。陳三覺擺擺手,愧疚回道:“你二叔說得對,如果我不是單獨(dú)把你趙姨留在家中,她也不會出事。唉,都是舊事了,不提了。你倆去睡吧,明天一早,我還有件事讓你們?nèi)プ觥!?/p>
次日天亮,在陳嘯天和邦托的攙扶下,陳三覺去了杏林寨東側(cè)的洼地,站在了一座老墳前。這座墳,是陳三覺棲身杏林寨后為自己和眉月修的夫妻冢。沒有人知道,墳中不只埋著眉月的衣裝和她最喜歡的皮影人偶,還有趙家班的鎮(zhèn)班之寶:三十六把刀。
默立半晌,陳三覺說:“嘯天,跪下,給你趙姨磕頭?!?/p>
陳嘯天屈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我辜負(fù)了師傅的厚望,今生沒能照顧好眉月。嘯天,等我百年后,你就把我和她葬在一起,讓我好好陪著她?!闭f著,陳三覺嗓音陡沉,“起墳!”小心翼翼地挖下去,很快,一口暗黑色的厚重棺槨顯露出來。陳三覺忍不住老淚縱橫,手顫抖著輕輕拂去了棺蓋上的殘土,之后吩咐陳嘯天和邦托移開棺蓋。
棺蓋開啟,陳三覺探身彎腰,從中取出了一只兩尺見方的檀香木匣:“這里面,就是趙老班主視如生命的三十六把刀和刀譜秘笈。嘯天,你答應(yīng)爹,一定要替爹重振‘門神譜?!?/p>
“爹,我發(fā)誓——”
“你發(fā)個屁誓。哈哈,三十六把刀終于現(xiàn)世了!”驀地,一陣大笑撞入了耳鼓。
是秦泰!銷聲匿跡數(shù)十年的師弟秦十二指回來了!
〈三〉
師兄弟久別重逢,陳三覺驚喜得哽咽失聲,秦泰卻緊盯著檀香木匣,擺明了是來搶鎮(zhèn)班之寶的。誰接管三十六把刀,誰就將成為召集舊部的趙家班新任班主。
“陳三覺,你老糊涂了吧!”秦泰譏諷道,“當(dāng)下百業(yè)待興,不少戲班都忙著招兵買馬、重出江湖,你對不起師傅和師妹也就罷了,居然還想把刀交給一個四六不懂的外行。臭小子,快把匣子給我!”
“有本事你就來拿!”陳嘯天急忙躲到邦托身后,“啪嚓”一聲打開了木匣。
匣蓋一開,紅暈之中冷光炫目,登時驚呆了在場的四個人——封存地下多年,而躺在紅綢之上的那三十六把用烏金隕鐵打造的皮影刀具依舊光芒熠熠,長者尺許,短則盈寸,把把做工精致、鋒利剔透,堪稱世間少見的刀中極品!
驚詫之中,秦泰已縱身撲向陳嘯天。陳三覺試圖攔截,卻被秦泰推翻在地,好在邦托人高馬大,一把薅住秦泰的衣領(lǐng)就打。畢竟歲月不饒人,短短兩個回合,秦泰便被邦托逼得倒退了幾大步。
“邦托,別停手,打死這個老東西!”陳嘯天護(hù)著檀香木匣叫罵。
“孽障,膽敢打你親爹,你就不怕遭報應(yīng)!”
秦泰突然間吼出的這一嗓子,當(dāng)即震住了陳嘯天。
對自己的身世,陳嘯天曾多次問過陳三覺。陳三覺實(shí)情相告,說他是撿來的。那年,戰(zhàn)火四起,在逃難途中,陳三覺住進(jìn)了一座破廟。一覺醒來,竟發(fā)現(xiàn)身邊睡著個面黃肌瘦的小男孩,看上去也就四五歲模樣。這個小男孩,就是陳嘯天。陳三覺暗想如果拋下他不管,他指定會被凍死餓死,陳三覺不由心生悲憫,于是帶上他逃難到了杏林寨。
“你騙我,你不是!”陳嘯天嘶喊著。
“兒子,我也是為了能讓你活下去啊?!鼻靥┎唤麥I光涌動,說離開趙家班后,他和幾個朋友上了云夢山,落草為匪。可安穩(wěn)日子沒過幾年,就和日本鬼子干了一仗。那一仗,土匪輸慘了。一排排炮彈飛上山,漫山遍野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死人。若非兄弟們拼死掩護(hù),秦泰父子早做了孤魂野鬼。逃來逃去,直到有一天,秦泰遇上了陳三覺。他知道自己受日本鬼子通緝,活一天算一天,孩子跟著陳三覺比跟著自己更容易活下去,才偷偷放下了孩子。
聽到這兒,陳嘯天大聲質(zhì)問道:“他救了我的命,又養(yǎng)了我這么多年,你為何還要害他?”
“我恨他。是他搶走了你眉月姨,還害死了她。哼!要不是看在他養(yǎng)你的分上,我早送他去了陰曹地府?!闭f罷,秦泰又盯緊了陳三覺,“老棺材瓤子,你不中用了,振興‘門神譜的事還是由我來做吧?!?/p>
一邊是生父,一邊是養(yǎng)父,究竟該幫誰?苦思片刻,陳嘯天“撲通”跪了下去:“你們爭了一輩子,累不累?還是聽我一句勸,放下恩怨,聯(lián)手將皮影發(fā)揚(yáng)光大——”
“想讓我和他合作?沒門兒!”秦泰脖子一梗,搶話道。
陳嘯天撂下句“你們就斗吧”,起身離開了寨子。這一走,人便沒了影兒。
第二天天蒙蒙亮,門縫里,多出了一張紙。
“陳嘯天在我手上。想讓他活命,請兩位帶上三十六把刀,務(wù)必于兩日內(nèi)趕到清川。邦托。”
糟糕,邦托居心叵測,是他綁架并帶走了陳嘯天!
來不及多想,陳三覺和秦泰馬不停蹄地趕往清川。
顛簸了一天一夜,剛下火車,就見一個留著鬈發(fā)的年輕男子朝他倆走過來,一臉的皮笑肉不笑,抬手指向不遠(yuǎn)處的一輛中巴。
這家伙,定是邦托的同伙。陳三覺和秦泰也不多言,隨即上了車。繞來繞去開了大約兩個小時,中巴拐進(jìn)了荒郊野外的一座破敗廠房。
陳三覺扭頭四望:“我兒子呢?你們有沒有難為他?”
鬈發(fā)男歪嘴笑道:“請放心,邦托先生特意交代,陳先生是我們的貴客——”
秦泰比陳三覺的體格好,他猛地出手掐住了鬈發(fā)男的脖頸:“少廢話,老子可當(dāng)過土匪殺過人。快帶我們?nèi)ヒ娝?!?/p>
鬈發(fā)男被掐得幾近窒息,臉色漲得如豬肝,掙扎著說邦托事先給他們準(zhǔn)備了一份精美大禮,保準(zhǔn)兩位爺喜歡。等看過禮物,再去見陳嘯天也不遲。接下來,秦泰押著鬈發(fā)男闖進(jìn)廠房,沿臺階走到地下室,最后站在了一間全封閉的房間前。
由厚厚的單向透視玻璃望進(jìn)去,只一眼,陳三覺和秦泰都驚得目瞪口呆!室內(nèi),端坐著一位老年尼姑。從她的面相看,分明就是師妹趙眉月!
〈四〉
鬈發(fā)男說,那位老尼姑法號“了緣”,至于叫不叫趙眉月,應(yīng)該去問邦托先生。秦泰頓時心頭冒火,薅住鬈發(fā)男的脖子拖向邦托所在的屋子。至此,陳三覺終于恍然:邦托的憨態(tài)是裝出來的。此人不但精明心細(xì),還極其陰險狡黠,詭計多端。
“喂,你為何抓我?guī)熋??”秦泰怒目叱問?/p>
“不是抓,是請?!卑钔嘘帎艕诺匦Φ溃爸袊捏H皮影門派眾多,叫法也各不相同。有的地方叫土影戲,有的叫皮猴戲,還有的叫燈影戲。知道在我們印度尼西亞叫什么嗎?圣靈戲。既然叫圣靈戲,那展現(xiàn)在幕布上的自然是我們祖先的靈魂。只可惜,班烏魯匠人的雕工太差,每次演出都會惹怒族人。這正是我請你們師兄妹來清川的原因?!?/p>
“想讓我?guī)兔Φ窨腆H皮影?這好辦?!鼻靥┡呐难b著檀香木盒的包裹嚷道,“只要你放了我兒子和師妹,我秦十二指就把你家的祖先都刻成驢子,不,刻上驢皮?!?/p>
邦托回道:“爽快。我就喜歡和爽快人打交道!”
雙方拍板,秦泰摩拳擦掌,準(zhǔn)備再試身手,陳三覺卻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邦托聲稱,為了請到刀法精湛的皮影匠,身為班烏魯圣靈戲的班主,他遍訪中國,最終選定了“門神譜”的傳人??蓡螒{他搭救陳嘯天這件事,只需張張嘴,陳三覺定會讓他滿意而歸,完全不必費(fèi)盡心思先抓趙眉月,又設(shè)計接近、綁架陳嘯天,還脅迫他和秦泰來這種鬼地方。
“你是說,邦托那混蛋包藏禍心?”秦泰問。
“我記得師傅活著時,曾提過圣靈戲——”
陳三覺話未說完,秦泰似乎想到什么,脫口叫出了聲:“人皮!”
據(jù)傳,印尼圣靈戲源自中國,于盛唐時期傳入。后來,該分支與黑巫術(shù)糅合到一起,變得極為詭秘、邪惡。在印尼,巫術(shù)分為黑白兩種。擅長白巫術(shù)的巫師能幫助百姓祈雨消災(zāi)、驅(qū)邪治病,而黑巫術(shù)多用于傳播瘟疫、殺戮復(fù)仇。因當(dāng)?shù)厝藞?jiān)信,世間一草一木都寓居著神靈,自是對活靈活現(xiàn)的皮影頂禮膜拜,敬畏有加。更聳人聽聞的是,不知從何時起,圣靈戲竟走了邪道,用被巫師下過符咒的人皮制作人偶。對此邪惡之舉,圣靈戲藝人卻百般詭辯,說驢皮牛皮污穢不堪,根本留不住先人的靈魂。陳三覺和秦泰深知,要做出上佳皮影,需將羊皮、鹿皮,最好是六齡左右的秦川黃牛皮先浸泡數(shù)日,隨后剔除皮毛,逐層刮薄。每刮一層都需要換刀,直至薄亮透明,個中確是真功夫。而人皮——秦泰禁不住寒戰(zhàn)連連,再不敢往下想。
很快,猜測變成了事實(shí)。當(dāng)夜,陳三覺和秦泰就被邦托帶進(jìn)了隔壁的工作間。
明亮的白熾燈下,木樁之上,捆著一個陷入昏迷的年輕男孩。這個無辜生命,即將成為制作皮影人偶的材料!
“你喪盡天良,簡直豬狗不如!”秦泰瞪著邦托說。
邦托笑了:“秦先生,彼此彼此。塔布拉,你沒忘了給我的好朋友送飯吧?”
塔布拉,就是鬈發(fā)男。邦托所說的好朋友,當(dāng)然是指陳嘯天。陳三覺說:“我想見見嘯天和趙眉月。否則,我們是不會幫你的?!?/p>
邦托答應(yīng)了。在地下室的另一間房里,陳三覺和秦泰見到了被打得遍體鱗傷的陳嘯天。陳嘯天憤怒地叫罵,說邦托跟他去杏林寨,真實(shí)目的是打探趙家班鎮(zhèn)班之寶的下落。三十六把刀重見天日,可沒有好手使刀,同樣雕刻不出精美絕倫的作品。于是,邦托用下作手段迷暈陳嘯天,并把他帶到了清川。昨夜,陳嘯天本已溜出地下室,卻被鬈發(fā)男覺察,差點(diǎn)被打死。
“爹,被抓進(jìn)來時我碰到一個尼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覺得她很親切?!标悋[天說。
陳三覺嘆道:“我和你二叔也看到了,她就是你趙姨?!?/p>
“嘯天,你剛才說你逃走過,那你還記得路嗎?”秦泰低聲問道。陳嘯天點(diǎn)點(diǎn)頭:“記得。”
“好,好。就算舍了這條老命,我也要救你們母子出去!”
秦泰眼含老淚說出的這番話,又讓陳嘯天震驚不已。秦泰瞥了一眼陳三覺,羞愧道來:這輩子,他只愛一個女人,那就是小師妹眉月。眉月與陳三覺成親后,他氣昏了頭,便雇幾個山匪將她搶上了云夢山,并到處散布眉月跳崖自盡的假消息。本以為生米做成熟飯,眉月會斷了念想改嫁給他。不料,孩子都生了,她依然不肯對他笑一下。再后來,秦泰想通了,捆綁不成夫妻,還是松手吧,趙眉月便遁跡深山落發(fā)為尼。
“喂,人也見了,該干活了吧?”這時,邦托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走了進(jìn)來。
秦泰抱了下陳嘯天,旋即回頭死死盯著邦托說:“這活兒我接了,但你必須答應(yīng)我兩個條件?!?/p>
“痛快。說。”
“第一,這老家伙沒幾口氣了,讓他去和幾十年沒見的老婆說幾句話吧,也省得礙我的事;第二,雕刻人皮人偶,需要絕佳坯料?!闭f著,秦泰轉(zhuǎn)移目光,落到了鬈發(fā)男臉上。
鬈發(fā)男頓時如觸電般渾身哆嗦。
秦泰冷聲道:“請相信我的判斷,他的皮遠(yuǎn)勝過秦川黃牛皮百倍、千倍!”
〈五〉
重回工作間,邦托命人解下那個男孩扔到墻角,又將哭爹喊娘的鬈發(fā)男綁了上去。與此同時,一個滿面涂畫著詭異圖案的巫師念念叨叨地走進(jìn)來,從手中所持的小瓶里倒出幾滴液體,灑向鬈發(fā)男的臉。不過三兩分鐘,鬈發(fā)男便昏迷過去。
明擺著,年輕男孩也被巫師下了同樣的迷藥。秦泰讓邦托的手下端來一盆水,挽袖凈手,然后萬分虔誠地打開檀香木匣,捏起一柄圓口刀開始熱身。陳三覺半點(diǎn)沒虛夸,秦泰的十二根手指根根靈活自如,那把圓口刀直被他耍得上下翻飛,光芒閃閃。
等充分活動開手指,秦泰下了逐客令:“‘門神譜絕技從不外傳,都給老子滾出去?!?/p>
“出去,誰敢偷看,老子挖了他的眼珠子?!卑钔邪咽窒露稼s出去,關(guān)上門,“中國有句老話,叫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秦先生,只要你肯幫我,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有什么。比如,你的小師妹。哦,她好像不怎么喜歡你。沒關(guān)系,我的巫師只需施點(diǎn)小法術(shù),就會讓她愛你愛得發(fā)狂?!?/p>
秦泰不咸不淡地回道:“謝謝你的好意。你為何要做人皮皮影?又如何帶回班烏魯?”
“驢皮影是工藝品,出入海關(guān)沒人會化驗(yàn)它的材料成分。”邦托邊說邊取出幾幅照片遞給秦泰看,“在我的家鄉(xiāng)班烏魯,人們深信皮影里住著祖先的靈魂,對,就是他們。你只要把他們刻出來,你的師妹再讓他們動起來,哦,不瞞你說,我早打聽過,你的小師妹技藝超群,皮影界百年都難出一個像她那樣的高手。哈哈,到那時,人們就會心甘情愿地奉上大把的金錢和奇珍異寶。當(dāng)然,這只是我計劃中的一小部分。我要借助圣靈戲的力量統(tǒng)一各部落,構(gòu)建一個屬于我邦托的帝國!”
難怪他會不遺余力地遍訪中國,尋覓“門神譜”匠人,原來竟懷有這般險惡野心!秦泰舉起圓口刀飛快地挑破鬈發(fā)男的衣扣,蝴蝶穿花般在他的額頭、心口等處戳出多個血洞,又猛然轉(zhuǎn)身將刀刃架上了邦托的脖頸:“中國還有句老話,叫善惡總有報!”
“哈哈,嚇唬我?別忘了,你的老婆、孩子都在我手上。只要我喊一嗓子,他們都會被做成蹩腳的戲中傀儡。”邦托嘲諷道。
驢皮影由人操控,因而又叫傀儡戲。邦托以陳嘯天和趙眉月作要挾,意在讓陳三覺和秦泰成為他的傀儡、幫兇。秦泰狂傲了大半生,即便死也不會就范。他罵聲“老子先剝了你這個雜種的皮”,接著騰出一只手抓起寸許長老婆腳刀,疾速扎向那個年輕男孩的指尖。
行走江湖數(shù)十年,秦泰見過無數(shù)旁門左道。似巫師施的這等卑鄙伎倆,放血是最好的破解之法。果不其然,黑血涌出,男孩和鬈發(fā)男慢慢醒轉(zhuǎn)。
“廢話少說,你想不想死?”秦泰喝問鬈發(fā)男。鬈發(fā)男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剛僥幸爬回來,早嚇了個半死,哪還想再回去!秦泰命他攙著男孩,趕快逃走。恰恰這時,門板洞開,陳嘯天和陳三覺扶著趙眉月出現(xiàn)在門口。
見此情景,邦托愣了神。他哪會想到,兩個老家伙雖年事已高,可刀法仍舊純熟。陳三覺的指縫里,藏著三十六把刀中最短也最為鋒利的一把三角刀;而秦泰也在摟抱陳嘯天的那一刻,用隱藏在手中的快刀替他割斷了繩索。
“都給老子滾開。誰敢靠前,老子送他歸西!”秦泰挾持邦托逼退打手,催促陳三覺等人快走。一步步退出地下室,眼瞅著就要逃離險境,變故突生——邦托的巫師詭異一笑,冷不丁將一團(tuán)黑色粉末灑向鬈發(fā)男。轉(zhuǎn)瞬間,鬈發(fā)男變得呆滯、冷酷,形同僵尸般撲向秦泰。
“師弟,小心——”
“爹——”
“快走。師兄,師妹,我做過對不住你們的事,理該遭此報應(yīng)。你們一定要重整旗鼓,別讓師傅失望。兒子,養(yǎng)育之恩大于天,照顧好你爹娘!”喊罷,秦泰手腕一抖……
〈六〉
冬去春來,轉(zhuǎn)眼兩年過去了。
在改革開放風(fēng)起云涌之時,“門神譜”趙家班重出江湖。挑大梁的臺柱子,仍是當(dāng)年聲名赫赫的趙眉月,幕后操刀雕刻皮偶的,仍是陳三覺。那日,他們逃過追殺并向警方報了案。等警察趕到時,案發(fā)現(xiàn)場血跡斑斑,慘烈得令人不忍直視:秦泰死了,邦托也死了,是被秦泰的圓口刀割斷了頸動脈,鬈發(fā)男和巫師的腳筋皆斷,正伏地哀號。
陳三覺厚葬了秦泰,一同下葬的還有趙家班的“鎮(zhèn)班之寶”。當(dāng)年師傅還說過一句話:能雕刻出絕佳皮影,不在于刀,而在于心。心有多快,刀就有多快;心有多巧,刀就有多巧。此后,陳三覺和趙眉月都收了新徒弟,卻沒人肯要陳嘯天。
因?yàn)?,他們一致認(rèn)為陳嘯天是塊懂經(jīng)營、擅宣傳的好料,最適合做班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