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倩
摘 要:春秋時期,叔孫豹提出“三不朽”(立德不朽、立功不朽、立言不朽)說?!叭恍唷敝兄傲⒀圆恍唷保瑢崬椤傲⒌卵圆恍唷?。“立言不朽”與“立德不朽”并不重復。“立言不朽”之實踐主體為普通大夫,“德言”指對德行的內(nèi)在化、思想化表述;“立德不朽”之實踐主體為國家、人君及執(zhí)政者,“德”指對國家、政權(quán)有鞏固作用的政治行為?!傲⒀圆恍唷币欢ǔ潭壬鲜强鬃印叭省睂W思想的先導。
關(guān)鍵詞: 三不朽;立言不朽;立德不朽;德
中圖分類號:B8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6)03-0060-06
“立言不朽”,出自叔孫豹“三不朽”說。據(jù)《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范宣子在與叔孫豹的交談中指出,范氏自虞以來不曾絕祀,這就是“死而不朽”。而叔孫豹則提出:“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其是之謂乎!豹聞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1] 1979。
錢穆和任繼愈二位學者分別從生死觀念和家族觀念兩個角度闡釋了叔孫豹“三不朽”說的時代意義。錢穆先生認為“三不朽”思想體現(xiàn)了春秋時人靈魂不滅思想向現(xiàn)世不朽思想的轉(zhuǎn)變[2]。任繼愈先生則指出,“三不朽”思想更重視個人價值,是對以往重視家族不朽的宗法觀念的突破[3]。
而“三不朽”中的“立言不朽”思想,也一直備受學界關(guān)注。很多學者對“立言不朽”思想作過闡釋。如過常寶先生認為,“立言不朽”要求“立言有征”,是屬于大夫階層的價值追求,春秋后期大夫階層的價值追求從“稱伐”轉(zhuǎn)變?yōu)椤傲⒀浴?,體現(xiàn)了大夫階層對話語權(quán)力的追求和主體意識的覺醒[4]。而劉暢先生則認為,“立言不朽”之“言”以政治見解、政治議論居多,在內(nèi)容上與立德、立功有著密切聯(lián)系,體現(xiàn)出“公天下”的價值取向[5]。兩位學者對“立言不朽”的闡釋多有見地,但仍有未盡之處?!傲⒀圆恍唷敝把浴本烤褂泻翁卣??“立言不朽”與“立德不朽”有何聯(lián)系與區(qū)別?這些問題仍有待深入討論。本文不揣淺陋,將從分析“立言不朽”之“言”的本質(zhì)特征入手,對“立言不朽”的內(nèi)涵作一揭示。
一、叔孫豹“立言不朽”之“言”內(nèi)涵分析
如前所述,叔孫豹提出之“立言不朽”,具有時代意義。那么叔孫豹“立言不朽”之“言”是指何種言論呢?
杜預注“立言不朽”曰:“史佚、周任、臧文仲”??追f達曰:“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記傳稱史佚有言,《論語》稱周任有言,及此臧文仲既沒,其言存立于世,皆身既沒,其言尚存,故服、杜皆以史佚、周任、臧文仲當之,言如此之類,乃是立言也?!?[1]1979 “立言不朽”亦見于《國語》:“對曰:‘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魯先大夫文仲,其身歿矣,其言立于后世,此之謂死而不朽?!?[6]453韋昭注此處之“言”云“立言于后世……言其立言可法者”[6]453。據(jù)此可知,叔孫豹“立言不朽”思想中之“言”,指可流傳于后世,為后世效法之言論。
那么,何種內(nèi)容的言論能夠為后世效法?由杜預、韋昭之注可知,史佚、周任、臧文仲之言可被稱為堪效法之言。如果能夠明確三人“言”的特點,就可明白何種“言”能夠為后世效法,叔孫豹“立言不朽”說的內(nèi)涵自然迎刃而解。
史佚、周任、臧文仲,分別是西周和春秋時期大夫,文獻中存有三者多條被后世效法之言。這些言,都具有闡明事物的法則的特點。
史佚之言,在春秋時期文獻中被引述多次。僖公十五年子桑欲勸說秦穆公釋放晉惠公,曾引史佚之言作為說辭:“無始禍,無怙亂,無重怒”[1]1806。又文公十五年,齊人歸公孫敖之喪,襄仲因公孫敖曾娶其妻,不欲為其哭喪,惠伯用史佚的言論來勸解他:“喪,親之終也。雖不能始,善終可也。史佚有言曰‘兄弟致美。救乏、賀善、吊災、祭敬、喪哀,情雖不同,毋絕其愛,親之道也。子無失道,何怨于人?”[1]1855成公四年,魯成公欲求成于楚而叛晉,季文子認為不可,也是以史佚的言論來勸阻的:“不可,晉雖無道,未可叛也。國大、臣睦而邇于我,諸侯聽焉,未可以貳。史佚之志有言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楚雖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1]1901襄公十四年,晉侯詢問中行獻子如何處理衛(wèi)君出亡事件,中行獻子認為衛(wèi)國已立新君,當順其自然,遂引史佚之“因重而撫之”[1] 1958勸解之。又《國語》記叔向聘于周,見單靖公舉止合禮,引史佚之言贊之曰:“昔史佚有言曰:‘動莫若敬,居莫若儉,德莫若讓,事莫若咨。單子之[貝] 我,禮也,皆有焉?!盵6]114
史佚所言之“無始禍,無怙亂,無重怒”、“因重而撫之”是對持國之道的闡述;“救乏、賀善、吊災、祭敬、喪哀,情雖不同,毋絕其愛,親之道也”,是對“親親之道”的闡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對族與族之間相處之道的闡述;“動莫若敬,居莫若儉,德莫若讓,事莫若咨”是對禮儀之道的闡述。
周任之言,在春秋時期文獻中被引述三次。《左傳》隱公六年,鄭國以入侵陳國事向陳國請成,遭到陳國拒絕。君子引周任之言稱贊陳侯:“周任有言曰:‘為國家者,見惡,如農(nóng)夫之務去草焉?!盵1]1731另外,孔子曾兩次引述周任之言?!蹲髠鳌氛压迥暧锌鬃右苋沃栽u論叔孫昭子殺豎牛的記載:“周任有言曰:‘為政者,不賞私勞,不罰私怨?!盵1]2040《論語》中有孔子引述周任之言批評冉有為相而不作為的例子:“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1]2520周任之“為國家者,見惡,如農(nóng)夫之務去草焉”、“為政者,不賞私勞,不罰私怨”、“陳力就列,不能者止”是對為政之道的闡述。
臧文仲之“民主偷必死”也被看作可效法之言。魯文公十七年,襄仲如齊,拜谷之盟。復曰:“臣聞齊人將食魯之麥。以臣觀之,將不能。齊君之語偷。臧文仲有言曰:‘民主偷必死?!盵1]1860 “民主偷必死”是對為政之道的闡述。
如果進一步探究史佚、周任、臧文仲言論所闡述之法則,則可知,“德”為其所述法則之主要的、共通的方面。
春秋時期,“德”之內(nèi)涵包羅甚廣,史佚、周任、臧文仲之言論往往不超德之范圍。
《左傳》文公十五年中史佚的言論,中心思想是“毋絕其愛,親之道也”。據(jù)《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富辰“庸勛、親親、暱近、尊賢,德之大者也”[1]1818之言,可知,親親被涵括在德的范圍內(nèi),其中之“親”與史佚言論中之“親之道”相契。又據(jù)《左傳》文公六年趙孟所言之“置善則固,事長則順,立愛則孝,結(jié)舊則安。為難故,故欲立長君,有此四德者,難必抒矣”[1]1844,可知,事長為順,順為四德之一。公孫敖與東門襄仲為兄弟,故而史佚所言“親親之道”,實為此處“四德”中之“順”。由此可推知文公十五年史佚“毋絕其愛,親之道也”是對“親之道”的強調(diào),實際上也是對德的強調(diào)。史佚之“動莫若敬,居莫若儉,德莫若讓,事莫若咨”,據(jù)僖公三十三年臼季所言之“敬,德之聚也”[1]1833、莊公二十四年御孫所言之“儉,德之共也”[1]1779、昭公十年晏子之“讓,德之主也”[1]2059可知,“動莫若敬,居莫若儉,德莫若讓,事莫若咨”亦以強調(diào)德為主?!盁o始禍,無怙亂,無重怒”,是勸誡語,從下文之“重怒難任,陵人不祥”來看,史佚此語可看作對“祥”的強調(diào)。而“祥”在當時也已被納入“德”的范圍。如僖公十四年慶鄭所言之“背施無親,幸災不仁,貪愛不祥,怒鄰不義。四德皆失,何以守國?”就將“祥”納入“德”的范疇?!胺俏易孱悾湫谋禺悺?,看似與德無關(guān),但當時之“德”實有“族類”之意。《國語》言“異姓則異德,異德則異類”,又言“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在當時“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的觀念背景下,維護本族利益亦被視為德。
《左傳》隱公六年所記周任之“為國家者,見惡,如農(nóng)夫之務去草焉”,結(jié)合《左傳》宣公十二年隨武子“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1]1878之言論,可看出,周任之言實則重在強調(diào)明德慎罰。昭公五年所記周任之“為政者,不賞私勞,不罰私怨”,后接之以“《詩》云:‘有覺德行,四國順之”,可見該句亦在強調(diào)德。另,周任之“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強調(diào)忠于職守。而據(jù)《左傳》僖公五年士蔿“守官廢命,不敬”[1]1794、昭公元年趙盾“思難不越官,信也”[1]2020可知,周任之“陳力就列,不能者止”核心在于強調(diào)為官當敬、信。
臧文仲之“民主偷必死”是強調(diào)君主行事威儀要合于禮。根據(jù)《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趙衰“《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1]1822之言論可知,臧文仲言禮,亦是重德的體現(xiàn)。
由此,我們可推知,叔孫豹“立言不朽”之“言”,主要指可闡明“德”這一社會準則之言。換言之,叔孫豹之“立言不朽”可被稱為“立德言不朽”。
二、“立言不朽”與“立德不朽”關(guān)系辨析
如前所述,叔孫豹之“立言不朽”思想,實質(zhì)上強調(diào)“立德言不朽”。那么,叔孫豹之“立言不朽”與“立德不朽”關(guān)系如何?
據(jù)杜注,黃帝、堯、舜為立德不朽的代表,禹、稷為立功不朽的代表,史佚、周任、臧文仲則為立言不朽的代表[1]1979。后世學者也持與之類似的觀點。服虔除以伏羲、神農(nóng)為立德不朽的代表外,其余觀點與杜注同[1]1979。若杜、服二人對“三不朽”的注釋正確,則可明確,立德、立功的實踐主體是人君,而立言的實踐主體是大夫階層。若此,則“立德”與“立言”的實踐主體是有階層差別的。過常寶先生以“夫銘,天子令德,諸侯言時計功,大夫稱伐”[1]1968為證,也同意三不朽的實踐主體應有階層差別。但此判斷是否屬實,還需從文獻中索解。
春秋時期,“德”之內(nèi)涵雖廣泛而復雜,但總體而言,為貴族普遍崇尚。若細審春秋時期的文獻,則可知,在春秋時期,不同地位的貴族對德的追求也不同。上至君王下至普通貴族,“修德”是普遍追求;但對于諸侯國、君王和執(zhí)政者,除修德外,還必須立德?!傲⒌隆笔菄乙只蚴治諜?quán)柄之人的專用名詞。
“立德”一詞在春秋時期文獻中出現(xiàn)三次。
“立德”一見于《左傳》宣公十二年。楚國侵鄭,晉國派大軍相救。行軍途中聽聞楚國已接受鄭國求和,隨武子主張收兵:“楚軍討鄭,怒其貳而哀其卑,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二者立矣?!盵1]1878-1879在隨武子看來,楚國對外德刑均立,晉不可敵。觀其言辭可知,楚國對外伐叛為立刑,對外柔服為立德。立德之主體為楚國。
“立德”二見于《左傳》成公十七年。長魚矯見晉厲公不欲殺欒書、中行偃,以為厲公不能立德立刑:“臣聞亂在外為奸,在內(nèi)為軌。御奸以德,御軌以刑。不施而殺,不可謂德。臣逼而不討,不可謂刑。德刑不立,奸軌并至。臣請行。”[1]1922晉厲公對外不能討奸,對內(nèi)不能伐軌,故不能立刑;對外不能御奸,對內(nèi)不能慎殺,故不能立德。此處立德之主體為晉厲公。立德指“御奸”、“慎殺”。
“立德”三見于《國語》。史伯言先王曾“和五味以調(diào)口,剛四支以衛(wèi)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紀以立純德,合十數(shù)以訓百體” [6]516。所謂九紀,韋昭以為即正藏五,外加胃、膀胱、腸、膽共九藏。所謂建九紀,即為九藏建立綱紀。韋昭以為為九藏建立綱紀可“正性命”。此處之“德”,韋昭未釋,但聯(lián)系上下文,此處之“德”應通“得”,指禮制規(guī)范下個人之“所得”,也即韋昭所言合于禮之性命之狀態(tài)。并且,形成此種個體之狀態(tài),旨在實現(xiàn)“合十數(shù)以訓百體”,也即韋昭所云“百官各有體屬”的禮制體系。因此,“立純德”即建立起符合禮制之個人性命狀態(tài),為一禮制性的制度建設行為。此處立純德之主體為先王。
與“立德”相似的,還有“樹德”、“建德”。二者的實踐主體,也均為國家、君主。
《左傳》、《國語》中有四處“樹德”。
周景王鑄大錢,單穆公進諫,認為為王者應“樹德于民”[6]120才能達到令行禁止的效果。此處之“樹德”實指不鑄大錢,留財于民?!皹涞隆敝黧w為周景王。韓原戰(zhàn)后,晉國饑荒,秦伯借糧于晉,并自稱此行為為“樹德”:“晉其庸可冀乎!姑樹德焉,以待能者?!盵1]1806樹德指施惠于晉,實踐主體為秦國。鞌之戰(zhàn)后,晉國要求以齊君之母為質(zhì),齊國以“四王樹德”之例反諷晉國:“四王之王也,樹德而濟同欲焉”[1]1895。此四王,楊伯峻以為舜、禹、湯、武[7],杜注以為禹、湯、文、武[8]。“樹德”與“濟同欲”并列,“濟同欲”具體所指不易索解,但從上下文意來看,濟同欲當與國家對外柔服有關(guān)。由此可見,此處之樹德指對外柔服,樹德之主體為四王(舜、禹、湯、武或禹、湯、文、武)?!蹲髠鳌氛压拍?,沈尹戌之撫民言論以“樹德”為撫民之表現(xiàn):“吾聞?chuàng)崦裾撸?jié)用于內(nèi),而樹德于外……”[1]2088此處之“樹德”乃撫民之一途,實踐主體為楚平王。
另有一處,并未明言樹德主體為誰,但通過上下文依舊可推測其主體應為具有一定政治權(quán)力之個人抑或團體。哀公元年,吳王夫差敗越于夫椒。越王派大夫種向吳國求和。吳王欲許之,伍員以“樹德莫如滋,去疾莫如盡”[1]2154勸吳王不要放棄對越國的打擊,并以少康滅過、戈,復興夏朝為例勸說吳王給越以致命打擊。此處主要強調(diào)吳王“去疾莫如盡”,樹德之主體似不明,但“去疾”之主體既已為夏君、吳王,以常理推之,樹德之主體亦應為具有一定政治權(quán)力之團體或個人。
“建德”在文獻中出現(xiàn)五次,其實踐主體分別為六、蓼二國(君),周成王,王公諸侯,衛(wèi)文公,晉國執(zhí)政韓宣子。
《左傳》文公五年秋冬,六與蓼相繼為楚所滅。臧文仲聞之,將二者之滅亡歸因于“不建德”:“德之不建,民之無援,哀哉!”[1]1843所謂德之不建,杜預認為指“不能建德結(jié)援大國”[1]1843。此言六與蓼不建德,故建德之實踐主體為諸侯國。又,《左傳》定公四年,子魚言“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選建明德,以蕃屏周?!盵1]2134此處稱成王分封為“選建明德”,故而此處建德之主體為成王,建德指封建諸侯。
《國語》中有三處“建德”?!抖ㄍ跽摬挥萌珶A之故》載晉隨會聘于周,問為何不行全飫之禮,周王答以王公諸侯之飫禮宗旨在“講事成章,建大德、昭大物”[6]64,此處之“建大德”韋昭注曰:“建大功”[6]65,不甚明確。從上下文來看,“建大德”主要指飫禮對權(quán)力的昭示,其實踐主體為王公諸侯?!缎l(wèi)文公不禮重耳》載重耳過衛(wèi),衛(wèi)文公不禮,寧莊子諫以“夫禮,國之紀也;親,民之結(jié)也;善,德之建也”。此處建德之主體為衛(wèi)文公。建德與國紀、民結(jié)相并列,故建德亦為一種政治行為。又,《叔向論憂德不憂貧》載有叔向勸說韓宣子建德之語:“若不憂德之不建,而患貨之不足,將吊不暇,何賀之有?”[6]480韓宣子當時為晉國執(zhí)政。此處之“建德”當指節(jié)儉、順憲則等為政之德行。
由此可見,春秋時期“立德”的實踐主體雖未必如杜預、服虔所說是如黃帝、堯、舜、神農(nóng)等圣王,但也均為國家、人君及執(zhí)政者。因此,杜預、服虔以幾位圣王作為“立德”的代表,雖不準確,但將立德、立功、立言的實踐主體階層區(qū)別開來,當有一定根據(jù),并非率爾之論。反觀“立言”的實踐主體,無疑以大夫階層為主。杜注所列舉之史佚、周任、臧文仲皆為大夫。而叔孫豹提出“三不朽”后著重闡述臧文仲立言之事跡,對“立德”、“立功”未作過多闡釋,如此退而求其次,似可表明他作為大夫,價值追求在于“立言”。綜上,叔孫豹之“立言不朽”與“立德不朽”的實踐主體是有階層差別的。杜、服等人之注疏有一定根據(jù)。
除了實踐主體之階層差異,“立德不朽”與“立言不朽”所重之“德”亦存在差異。
從以上梳理可得知,“立德”、“樹德”、“建德”之“德”,多指國家、執(zhí)政者在外交、內(nèi)政等國家大事上之政治行為;且這種政治行為,往往可以達到保證國家穩(wěn)定、鞏固統(tǒng)治者權(quán)力的效果。如前所述,隨武子以對外柔服為立德;胥童稱立德于外可達到御奸的效果;秦國借糧于晉,被稱作立德;賓媚人言晉以蕭同叔子為質(zhì)為不樹德;臧文仲以不能結(jié)外援為不建德;是乃知諸侯國對外柔服以保證國家穩(wěn)定為立德、樹德、建德。沈尹戌言撫民當節(jié)用樹德,單穆公以鑄大錢為不能樹德于民;是可見執(zhí)政者撫恤民眾為立德、樹德。司馬子魚稱封建諸侯為選建明德,可見周王分封諸侯亦為建德。周定王以行飫禮為建德;史伯以建立禮制秩序為建德;叔向以節(jié)儉、順憲則為樹德;寧莊子將國紀、民結(jié)、德建并稱,更可見“建德”、“樹德”指能夠保證國家、執(zhí)政者權(quán)力穩(wěn)定的政治行為。也即晁福林先生所說周人“不僅考慮從天和先祖那里得到了什么東西,而且要念及如何保持、穩(wěn)固這種獲取”的“德”觀念[9]。
而“德言”之“德”則包羅社會倫理、政治措施、禮儀舉止等方方面面的規(guī)則、觀念(如前文所述)。如史佚之“兄弟致美。救乏、賀善、吊災、祭敬、喪哀,情雖不同,毋絕其愛,親之道也”乃屬倫理范疇,“動莫若敬,居莫若儉,德莫若讓,事莫若咨”、“民主偷必死”乃屬禮儀舉止范疇,“為政者,不賞私勞,不罰私怨”屬政治道德層面。由此可知,“德言”之“德”包羅廣泛,涵蓋了社會的方方面面。從此“德”之內(nèi)涵來說,屬于晁福林先生所言之“將禮儀制度與道德融為一體的德”[9]。此種“德”對個人之操守、德性的內(nèi)在要求更高,不同于前述“立德”之“如何保持、穩(wěn)固獲取”的“德”。而所謂“德言”,即為對這一將禮儀制度與道德融為一體的“德”的內(nèi)在化、思想化表述,更強調(diào)“依德而行”的自覺意識,更強調(diào)德行、德性的內(nèi)在化。
綜上,“立德不朽”與“立言不朽”并不重復,“立德不朽”之實踐主體為國家、君主或執(zhí)政,而“立言不朽”之實踐主體為普通大夫。不僅如此,“立德”指周王、諸侯、執(zhí)政穩(wěn)固國家、鞏固執(zhí)政者權(quán)力的政治行為,此“德”指“如何保持、穩(wěn)固獲取”的“德”。而“德言”之“德”則指“將禮儀制度與道德融為一體的德”,“德言”指對此種“德”的內(nèi)在化、思想化表述。
三、“立言不朽”思想的歷史意義
如前所述,叔孫豹“立言不朽”的實踐主體為大夫;“言”為“德言”,是對德行內(nèi)在化、思想化的表述,重在強調(diào)依德而行的自覺意識?!傲⒀圆恍唷保瑢嶋H上反映了叔孫豹以對“德”的內(nèi)在化、思想化的改造為己任的時代意識。這種意識,體現(xiàn)了春秋中晚期大夫階層的道德自覺,下啟春秋末期孔子“仁”學之產(chǎn)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春秋中晚期,涌現(xiàn)出一批具有道德自覺的大夫。如《國語》載季文子“相宣、成,無衣帛之妾,無食粟之馬?!敝賹O它認為季文子此舉“不華國”, 而季文子則以“吾聞以德榮為國華,不聞以妾與馬”[6]183回答之。季文子不以物質(zhì)上之華貴為榮,而“以德榮為國華”,實乃大夫階層道德自覺之一例。又據(jù)《左傳》載,魯國叔弓前往晉國聘問,晉侯派人前去迎候,叔弓牢記魯公之命,拒絕了晉侯郊勞之舉。叔弓因此被叔向贊為“辭不忘國,忠信也;先國后己,卑讓也”[1]2029。叔弓之“辭不忘國”、“先國后己”,亦為具有道德自覺之表現(xiàn)?!叭恍唷钡奶岢稣呤鍖O豹,也是一位具有道德自覺的人物。據(jù)《左傳·昭公元年》記載,叔孫豹曾代表魯國參加諸侯大會,但在會盟期間,魯國違背盟約,侵伐小國。楚國使者欲借此機會斬殺叔孫豹。在這種情況下,晉國樂桓子表示,若叔孫豹行賄于他,他就可為叔孫豹求情,但遭到了叔孫豹的拒絕:“諸侯之會,衛(wèi)社稷也。我以貨免,魯必受師,是禍之也,何衛(wèi)之為?……”[1]2020趙孟聞之,以“臨患不忘國,忠也;思難不越官,信也;圖國忘死,貞也;謀主三者,義也”來評價叔孫豹。叔孫豹之道德自覺,由此可見一斑。其“立言不朽”說的提出,當與其道德自覺有必然關(guān)系。
叔孫豹之“立言不朽”,實亦為孔子思想的先導。眾所周知,孔子極重“仁”。在《論語》中,孔子處處以“仁”作為人生之重要價值。如“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10]2466(《論語·八佾》)“茍志于仁矣,無惡也?!盵10]2471(《論語·里仁》)何謂“仁”?孔子曰:“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庇衷唬骸翱思簭投Y為仁”。又曰:“能行五者(恭、寬、信、敏、惠)于天下,為仁矣?!庇纱丝芍?,“仁”重在“忠恕”,與“禮”互為表里,與恭、寬、信、敏、惠聯(lián)系緊密。在孔子眼中,“仁”或即相當于“德”。孔子強調(diào)自覺為“仁”,實際上也具有將德行內(nèi)在化、思想化的特征。這與叔孫豹之“立言不朽”思想極為相似。叔孫豹之“立言不朽”實為孔子思想之先導。
結(jié) 語
春秋時期,叔孫豹提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說,對人死而不朽的三個途徑做了總結(jié)。將立言作為“三不朽”之一,體現(xiàn)出叔孫豹對“言”的重視。而叔孫豹“立言不朽”實為“立德言不朽”。不過,“三不朽”中之“立言不朽”與“立德不朽”并不重復。“立言”的實踐主體為大夫,而“立德”的實踐主體為周王、諸侯國以及執(zhí)其權(quán)柄者。并且,“立德”之“德”指“如何保持、穩(wěn)固獲取”的“德”,是一種政治行為;“德言”之“德”則指“將禮儀制度與道德融為一體的德”[9],“德言”更重視德行、德性的內(nèi)在化、思想化。叔孫豹之“立言不朽”,實際上反映了叔孫豹以對“德”的內(nèi)在化、思想化的改造為己任的時代意識,是春秋晚期大夫階層道德自覺的體現(xiàn),具有下啟孔子“仁”學的時代意義。
叔孫豹“立言不朽”思想,雖然是春秋中后期大夫階層道德精神崛起的產(chǎn)物,帶有明顯的時代性和階層局限性,但卻是后世道德精神的一個源頭。如今,所謂大夫階層早已湮沒不存,然而春秋時代大夫階層“立言不朽”的道德精神卻流傳了下來,并且突破了當時的階層局限,成為全社會共同崇尚的品質(zhì)。在現(xiàn)代社會,道德、“立言”已非貴族專利的情況下,作為普通公民,更應該樹立高尚的人生觀,培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處處以道德標準要求自己,為社會的精神文明作出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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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Shu Sunbao puts forward the theory of "Three Immortal Deeds"(Lide buxiu, Ligong buxiu, Liyan buxiu). "Liyan buxiu" is one of the three deeds. "De" is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n "Yan". But "Liyan buxiu" is different from "Lide buxiu". While the subject of "Lide buxiu" is the sovereign, monarch and ruler, the subject of "Lide buxiu" is Dafu. The "De" in "Lide buxiu" are political behaviors, and the "De"of "Liyan buxiu" are internalized expression of moral deeds. "Liyan buxiu" is the precursor of Confucius' theory of "Ren".
Keywords: Three Immortal Deeds; Liyan buxiu; Lide buxiu; de
責任編輯:蕭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