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官互相舉報“連環(huán)套”

對于朱澤君的落馬，廣東官場并不意外，一些熟悉當?shù)卣榈娜耸可踔烈浴皦m埃落定、曲終人散”來形容。在他們看來，圍繞著朱澤君，一場持續(xù)數(shù)年的官場爭斗終于落下大幕。

3月20日，新華社從廣東省紀委獲悉：廣東省工商局原黨組書記、局長朱澤君因嚴重違紀被開除黨籍和公職，其涉嫌犯罪問題及線索已移送司法機關(guān)處理。

朱澤君被調(diào)查源自一封舉報信，而這封“實名舉報”信的“幕后推手”，卻是廣州市原副市長曹鑒燎——正被紀委調(diào)查的他，急于擾亂辦案方向，順便將早已勢同水火的對手置于死地。

前后任心生嫌隙

現(xiàn)年53歲的朱澤君是廣東茂名人，早年曾當過小學老師，后進入政府機關(guān)工作。從1992年開始，朱澤君擔任廣東省委副書記的秘書，后期隨其到政協(xié)，繼續(xù)擔任領(lǐng)導秘書并兼任省政協(xié)辦公廳研究室副主任。

此后，朱澤君的仕途步入快車道。1997年3月，他來到廣州增城任副市長，一年后升任增城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3年后，時年37歲的他出任增城市長，6年后升任市委書記，至2010年7月，朱澤君在增城擔任黨政一把手長達10年。

在增城期間，朱澤君作風強悍。秘書出身的他，喜歡制造一些帶有個人風格的“警句格言”，在公開會議場合，一次次語出驚人。

據(jù)《南方都市報》報道，在增城的一次干部大會上，朱澤君曾用三個詞總結(jié)打造增城北部旅游區(qū)經(jīng)驗，即“造樹、造景、造謠”。他解釋，“造謠，就是要做好宣傳工作，很多文化典故其實都沒那回事的……”

朱澤君還有一句知名的“貶詞褒用”語錄——政府發(fā)展經(jīng)濟要“空手套白狼”。意思是，政府不花錢建設(shè)公共服務設(shè)施，而是給開發(fā)商地塊，讓其在開發(fā)商業(yè)項目的同時配套完成投資建設(shè)。

2010年7月，海南省黨政代表團赴廣東考察，時任廣東省省長黃華華還特別將剛剛赴任梅州幾天的朱澤君召回廣州，為考察團擔任“講解員”，介紹上述經(jīng)驗。

朱澤君當時對考察團說，有油有鹽誰都能燒出好菜，沒油沒鹽也能做好菜，才算真本事。

他舉了增城建掛綠廣場的例子，政府策劃加規(guī)劃，以商場換廣場，廣場又旺商場。政府不掏一分錢，把5萬多平方米舊城區(qū)的地劃了3萬平方米出來規(guī)劃建廣場，剩余2萬平方米建商場，然后招商引資，要求投資者先建廣場再建商場，僅用了一年多時間就實現(xiàn)了。

因為口無遮攔，朱澤君得了個“朱大炮”的綽號。對這個綽號，朱澤君本人倒是似乎并不反感。他曾在公開場合講過：“一百年前，廣東出了個‘孫大炮（孫中山），現(xiàn)在又有人叫我‘朱大炮。要夸人，也不是這么個夸法?？杉热幻曉谕猓乙仓荒芏嚅_炮，多講實話了?！?/p>

一名增城公務員則回憶，數(shù)年前的一次大會上，朱澤君脫稿講話：“我們增城年輕人現(xiàn)在的文化水平提高了，以后我們增城的女孩去酒店都不用當小姐的，都要當部長的?！贝搜砸怀觯_下有人鼓掌，有人大笑，也有人目瞪口呆。

朱澤君留在增城的口碑，可謂毀譽參半。不少人認為他對當?shù)亟?jīng)濟發(fā)展有貢獻，增城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就是在他任內(nèi)升格為國家級開發(fā)區(qū)。自朱澤君之后，歷任增城市委書記都由廣州市副市長兼任，這在廣州各縣（市、區(qū)）中并不多見。同時，許多人也認為朱澤君膽子大，作風霸道，與一些房地產(chǎn)商走得很近。

2010年7月，朱澤君調(diào)任地級市梅州，出任代市長，2012年2月升任市委書記、市人大常委會主任。

朱澤君的繼任者徐志彪，個性比較溫和，在增城只待了一年。對于朱澤君留下的重大政策和提拔的干部，徐也基本沒動。

徐志彪之后的增城市委書記便是曹鑒燎。曹鑒燎是土生土長的廣州人，從公社主任干到副市長，是有名的強勢人物。根據(jù)曹落馬后的供述，除了工作玩命，自己在撈錢上也毫不手軟，此外還與多名女性通奸。他的“能量”很大，甚至可以把自己的情婦由科員提拔成副廳級干部，后來還外調(diào)到某地級市擔任市委常委、宣傳部長。

曹鑒燎主政增城后，施政風格同樣大刀闊斧，一批朱澤君時代的“寵臣”遭到排擠。這些人不斷跑去梅州，向老領(lǐng)導訴苦，朱澤君為此牢騷不斷。曹鑒燎在增城也聽說了很多朱澤君主政時與商人沆瀣一氣的事情，盡管曹本人此前在天河區(qū)、海珠區(qū)任職時，也是一把斂財?shù)暮檬?，但他還是在辦公室怒斥：“簡直是膽大妄為！這種人居然還得到提拔重用，讓真正干事的人心里怎么想？”

朱、曹二人的隔空叫陣，甚至驚動了一名廣州市委領(lǐng)導。這名領(lǐng)導曾將兩人叫到一起，勸說他們不要意氣用事，還說“都是正廳級干部了，要發(fā)揚一下風格?！?/p>

“實名舉報”鬧劇

或許是懾于老領(lǐng)導的威望，或許是矛盾還沒有激化到不可調(diào)和，朱、曹兩人此后的確收斂了許多，表面上還維系“一團和氣”。

可是，“握手言和”沒有多久，兩人便重新開戰(zhàn)，而且一出手就直戳命門。

2013年年中，一封實名舉報信在網(wǎng)上流傳。這封《增城5市民實名舉報梅州市委書記朱澤君》的舉報信，內(nèi)容直指朱澤君擔任增城市委書記期間買官賣官、貪污受賄、包養(yǎng)情婦，甚至把一名情婦提拔為副市長。舉報信末尾，還留下了舉報人的姓名與電話。

一名熟悉廣州政情的人士介紹，舉報信一出，盡管內(nèi)容真假無法查證，但人們都感覺信的背后大有來頭。“信里列出了很多細節(jié)，這不是一般人能憑空杜撰的。即便是栽贓，也是一個十分熟悉內(nèi)情的人，通過移花接木，把許多事弄得撲朔迷離。”

這名人士說，在舉報信里留下姓名的，是一名增城采沙場的老板。這家采沙場被朱澤君整頓過，對方懷恨在心可以理解。不過以他的能量，搞不出這么大動靜。

該人士還透露，舉報信里提到，朱的哥哥是畫家，他的一幅油畫被送到境外拍賣，被一家國內(nèi)知名地產(chǎn)商以超億元的價格拍下?！斑@在廣東官場幾乎人盡皆知?！?/p>

直到一年多以后，真相浮出水面。在幕后指使人寫舉報信的，竟是曹鑒燎。曹覺察出紀委正在調(diào)查自己，就安排人寫舉報信，目的是干擾辦案方向，把火引向朱澤君——當然，曹并未得逞。2014年7月11日，曹鑒燎被“雙開”，并移送司法。

梅州官場惡斗

作風強勢的朱澤君被人捅了一刀，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但他首先要做的，是對外顯示自己的“問心無愧”，并向上級反映，希望組織“還自己清白”。

在2014年初廣東全省某次會議上，朱澤君稱，被舉報后有點抬不起頭，被人家視為腐敗分子，甚至害怕電話被監(jiān)控而不敢接電話。

他還特別感謝省里成立調(diào)查組對實名舉報進行核查，“我非常感動，說實在的，感動到流淚……不管結(jié)果如何，我接受組織的考驗?！?/p>

最后，他甚至當場立下“戰(zhàn)書”：“如果舉報準確，就拿我貪污的錢，拿出5%來獎勵舉報者。如果沒有的話，你講話要負責任……我們哪怕犧牲自己都在所不惜，不能流汗流血又流淚。”

當年5月，朱澤君又在《學習時報》上發(fā)表署名文章《領(lǐng)導干部要練好“五功”》，稱各種舉報當中不乏一些別有用心的惡意中傷和誣告現(xiàn)象，對網(wǎng)絡實名舉報要及時受理、逐項徹查。如純屬誣告，應公開反饋、澄清是非，還被誣告者以清白，并依法追究誣告者責任。

他還寫道，面對舉報，領(lǐng)導干部個人要擺正姿態(tài)，拿出應有的氣量和精神境界從容應對，不必耿耿于懷，“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

而在私下，他則著手探查誰在背后放黑槍，但或許曹鑒燎的手段太過隱秘，當時在梅州的朱澤君被瞞了過去，以至他“尋仇”對象發(fā)生了重大誤判——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nèi)，朱澤君把“仇家”鎖定在李純德身上。

李純德是河南人，大學畢業(yè)后進入廣東省紀委，從一名科員干到正處級的政研室副主任。2006年，李純德來到梅州，擔任梅州市委常委、紀委書記，在市委領(lǐng)導的排序中名列第四。

主政梅州后，朱澤君依舊延續(xù)了強勢風格，有媒體在報道中稱之為“恐嚇性執(zhí)政”。

“做市長的時候搶書記的活，做書記的時候搶市長的活?！泵分莨賵鰧χ鞚删腥缡窃u價。

2011年初，在他的倡導下，梅州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協(xié)等15家單位率先拆除圍墻，種上了灌木、花喬約1.5萬株，形成了7個天然小廣場。此后，該舉措成為全市統(tǒng)一行動，公園、學校圍墻也未能“幸免”。在部分梅州市民看來，此舉勞民傷財，出現(xiàn)了治安隱患。此后，“朱拆墻”的綽號不脛而走。

多位梅州退休干部分析，朱澤君此舉更大意義在于樹立權(quán)威。

有一段時間，當?shù)攸h報在頭版刊登朱澤君的會議新聞時，還會配發(fā)“朱澤君經(jīng)典言論”。在梅州劍英公園里，一排廉政教育櫥窗中，朱澤君作詞的“公務員之歌”與國歌等并列。而在教育工作上，朱澤君提出的口號也很快就掛滿了各個中小學。

他似乎也已不是當初那個尊重法律的朱澤君了。在增城時朱澤君很注意避免行政違法，每次市委常委會、市政府常務會，都會請律師到場。但在梅州，朱澤君曾在大會上公開要求，在梅州高速公路上豎塊牌子：“超速不罰款”——因為，人們開車來梅州是給梅州送錢的，開得越快送得越多。

朱強勢的做派，讓許多梅州干部不滿。一名梅州官場人士介紹，一次市委常委會上，李純德針對某項議題，說要請示省委與省紀委后才能執(zhí)行。朱澤君陰沉著臉說：“你去請示吧，我們討論下一個議題。”會議結(jié)束前，朱澤君臨時講話，痛批某些梅州干部風氣不正，事情干不來，還妒忌別人干，仗著省里有關(guān)系，到處打小報告。朱澤君沒有點名，但人們都清楚，他批的就是李純德。

一名梅州媒體人記得，在當?shù)匾粓鲛r(nóng)村基層三資清理監(jiān)管會議上，朱、李兩人同時在場。李論述三資監(jiān)管如何重要，朱澤君隨后卻說大方向沒錯，但要考慮優(yōu)先級，先解決農(nóng)村經(jīng)濟發(fā)展?！皟扇苏撜{(diào)針鋒相對，可見矛盾已經(jīng)公開化?！?/p>

梅州一名公務員介紹，市委書記與紀委書記不和，給當?shù)氐恼紊鷳B(tài)造成惡劣影響。干部們不得不站隊表態(tài)，有些傍上市委書記的，認為紀委也奈何他不得。紀委本應開展的一些工作，也因為各種原因受到阻滯。

“舉報”連環(huán)

朱澤君的舉報信出現(xiàn)后不久，網(wǎng)上又出現(xiàn)了針對李純德的舉報信。內(nèi)容同樣觸目驚心：說李與一名電視臺主持人通奸，還生下私生子；大肆插手醫(yī)療系統(tǒng)的采購；收受下屬賄賂。

一名熟悉梅州政情的人士介紹，舉報信的內(nèi)容真假難辨，但很多人認為這些信是朱澤君指使人寫的，也有人說信雖不是朱安排人寫的，但他故意阻止有關(guān)部門刪帖，看李純德笑話。

網(wǎng)帖風波還未平息，朱澤君又制造出“錄音帶”事件。

據(jù)媒體報道，為拿到李純德的把柄，朱澤君授意當?shù)匾幻幖壒賳T宴請李，請托私事，故意談及送錢細節(jié)，并全程偷錄對話。事后，朱澤君直接將“錄音帶”交給廣東省相關(guān)領(lǐng)導，要求查處。

多位梅州官場人士則稱，事實上李純德并沒有答應請托，舉報內(nèi)容最多夠得上大吃大喝或打麻將等“違反八項規(guī)定”的情節(jié)。

2014年8月15日，廣東省委對梅州官場這出“鬧劇”做出了“裁決”，朱、李二人同日被免職，調(diào)離梅州——這在官場極為罕見，亦曾引發(fā)公眾震動。

朱澤君很快回到廣州，在飯局上忍不住向友人訴苦，抱怨梅州官場的某些地方派系，令工作很難開展。

2014年12月，廣東省紀委通報，李純德嚴重違紀，違反廉潔自律規(guī)定，收受他人禮品；違規(guī)接受私人宴請；決定開除黨籍，取消副廳級待遇，降為科員。

而在此3個月前，落馬傳言不斷的朱澤君出任廣東省工商局長，令許多人一度認為其“平安著陸”了。到了去年8月，朱澤君還是黯然落馬。

在朱澤君、曹鑒燎落馬，李純德被降職后，許多水面下的事情也浮了出來。一名梅州人士說，李、朱不和，李沒有膽子安排人實名舉報朱澤君，但去省委反映朱的問題確有其事，“這簡直是黑色幽默?！?/p>

（白仲常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