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范姨會把我當成她的藥。
范姨也算是美女級別的。膚白,眼大,眉彎,個子也不低。但瘦,胳膊還沒有我拇指粗。
對,我是樹,秀水公園里的一棵香樟樹。
其實,我是外鄉(xiāng)的。17年前遷到此地,在雙湖東邊落戶,和久居三岔路口圍著籬笆的母鹿為鄰。
我剛遷來就發(fā)現(xiàn)母鹿有點懶,頭成天靠在樹干上。雖名為“鹿鳴春早”,可從來沒聽見她叫過一聲。后來,我鬧明白,原來,樹枝斷掉了,樹皮也被啃光了,她只得擺著這樣的姿態(tài),在歲月中慢慢石化,變成了和樹干緊緊連在一起的化石。
我有五個枝杈。四枝上舉,一枝斜出,咋看都像一只手,有不少人跟我合過影。一到夏天,還有不少人喜歡坐在我手影里的石凳上納涼,一位鼻翼下窩有美人痣的女孩甚至還調皮地說“不到這里,不知道啥叫一手遮天”,我聽了差點沒笑岔氣。但那個時候我并沒有料到,等我再次聽到她聲音之后,笑會成為我的奢侈品。
我遭遇了范姨。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在專心致志地晨讀,讀晨風寫在雙湖上的長詩,但突如其來的一聲驚叫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哎,范姨,你咋恁瘦?
血糖……
糖尿???!得吃二甲雙胍,得運動,每天至少得走一萬步……
這聲音怎么這么耳熟?我低頭一看,“美人痣”!
“美人痣”走了,但范姨的兩只腳像陷入了泥潭,怎么也邁不開步。
范姨望了我一眼。她眼神凌厲,表情冷峻。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真。范姨放下桶一樣的塑料水杯,舉起雙手,猛地向上一躍,卡住了我斜在路上的拇指,同時拔出了那兩只腳。腳,越拔越高,可這哥倆像同時患上了恐高癥,突然下滑,然而就在快要著地時,兩個膝蓋像故意使壞似的猛一彎曲,這哥倆又被吊了上去……后來我才知道,范姨在做引體向上。說實話,當時我并不覺得累,因為,范姨充其量只能算是吊在我拇指上的一條絲瓜,范姨倒是累得不輕,氣喘吁吁的。然而,讓我沒有料到的是,喘著粗氣的范姨落地后還會去凌辱母鹿。
范姨先拎起水杯,喝光了里面的水,然后翻過籬笆,照著母鹿私處左踢右踹。范姨猶如蹦到岸上的魚,掙扎得幾盡虛脫……
這時候,一陣風吹來,黃葉紛紛飄落。那不是黃葉,那分明是我落在地上的淚痕。
三年過去了,范姨依舊引體上向,依舊凌辱母鹿,依舊拎著水杯,只是很少喝里面的水了。她也由絲瓜變成了吊瓜,在做引體上向時,后腰也多出了一截閃來晃去的雪白的“橫肉”。而我卻變瘦了,拇指更瘦,還不及小指粗,皮也被范姨磨掉了不少,破皮處多呈朽木色。
一天,我聽到了“咔嚓”一聲響,我以為拇指被范姨掰折了,哪知聲音出自一個穿著校服留著“烏龜尾”發(fā)型的小男孩之口。
范姨蕩過身子,一下子把小男孩蹬倒在地。
小男孩翻起來,拿手揉揉屁股,捋捋“烏龜尾”,跑了。跑到他自認為安全的地方扭過臉沖著范姨大叫:“摔死你這個狼……狼外婆!”
果然,不幸被小男孩言中。
一周后的禮拜天,我的拇指真的“咔嚓”了,范姨也把自己甩給了水泥路,她后腦勺著地,半天沒見動一下。
晨練的人紛紛圍攏過來,小男孩居然也在其中。原來,他跟著老師在公園里插柳。小男孩一邊央求大人打120,一邊和小伙伴們七手八腳把我的拇指朝湖邊拽,往泥里插。我知道,我的拇指不會重生,但我還是被孩子們的善舉所感染,也在默默祝福范姨早點蘇醒。
范姨怕是醒不過來了,醫(yī)生說了,就算醒過來也是植物人!一天,“美人痣”坐在石凳上指著我對她的同伴說,扁頭發(fā)狠,要砍掉這棵樹。
扁頭是范姨的兒子。
我很是害怕。因為,我已經(jīng)領教了扁頭的粗野。上次,他來找范姨的水杯,順便踹了我兩腳,到現(xiàn)在我腰還痛呢。
當天,明月西回,一道黑影像電線桿一般向我杵來。我知道死神降臨了,但不知道死神擁抱的不光是我一個人。
我被扁頭用斧頭砍得死去活來。扁頭是齊根砍的,也許不等完全砍斷,我就會倒下,但我強撐著,怕突然倒下砸著了扁頭。我又挨了三斧頭,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身體了,嗵一聲倒下了,回應我的是一聲慘叫,接著一切又歸于寂靜。
我閉上了眼睛。這時,我聽到了一聲鹿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