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春,扶貧攻堅戰(zhàn)打響了。領導說給我覓了個“對象”,叫老懶,讓我先去認識一下。
我去時,老懶瞇著眼,正臥在麥草垛里曬暖暖。他的臉年久日曬,成了絳紫色,黑紅中透出光亮,像一塊腌制多年的臘肉。
據(jù)鄰居倆老姊妹講:老懶懶得很,給他往脖子上掛個鍋盔,他都懶得動手去掰,老鴰往他嘴里屙屎,他都懶得張口。他本來手腳齊全,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可有一次,他偷公家的電線,被電擊中,摔了下來,斷了兩根手指頭,從此,老懶變得更懶了。
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的生存。一到冬天,政府就把他圈養(yǎng)起來保護,一些志愿者四時八節(jié)為他獻禮。他的生活比那些起早貪黑的勤勞者自在得多。
這些在我一進他家就看出來了。他住的那間床和鍋灶相連的屋子盡管被厚厚的灰塵蒙著,墻角邊卻堆著從城里運來的很新鮮的方便面、奶粉和罐頭。
老姊妹七嘴八舌,說:這老光棍不老實,年輕時總往別的女人家里鉆,讓人把臉都打爛了,你一個剛從大學畢業(yè)的女娃娃最好不要單獨靠近他。她倆的話讓我后背涼颼颼的,于是,再來時,我身邊就多了一個男伴——鎮(zhèn)長。
鎮(zhèn)長對老懶說:我們給你買兩只小羊,你養(yǎng)著,到年底我們再幫你將羊賣掉,賣下的羊錢全部歸你,另外,我們每月再付你50元的補助,你看這樣行嗎?鎮(zhèn)長語重心長,幾乎在乞求。
老懶將頭高高仰起,抬眼看了一會兒太陽,猶豫了半天才說:那羊吃啥呀?兩只羊要吃很多東西呢,我都沒吃的,哪有東西給羊吃?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鎮(zhèn)長火氣沖了上來:活該你受窮!鎮(zhèn)長揮舞著拳頭,想找個地方砸下去。他氣得在原地跺腳,打轉轉。
回來的路上,鎮(zhèn)長不語。他一直在生悶氣。我安慰鎮(zhèn)長說,萬一完不成任務,年底,我自己掏腰包把事情擺平,決不讓鎮(zhèn)長為難。鎮(zhèn)長說,上面有政策,讓我們幫這類人脫貧,扶把手讓他立起來,而不是一味地給予,“授之以漁”,而非“授之以魚”, 看來,這家伙真是又蠢又懶,是個燙手的山芋,你既然接到了手,就該多想想辦法。
我默默點頭。
再來時,老懶依舊在麥草垛里曬暖暖,看我一人,還破例起身,搬來一個小木凳讓我坐。
我問他愿不愿意種蘭草,這種植物好活,只需動動镢頭,把它栽進土里,澆點水就行了。這是我來時的路上想出的主意。老懶家住秦嶺南坡,山大溝深,植被豐茂,山谷溪畔生長著成片成片的高山蘭和吉祥草,因種植高山蘭發(fā)財致富的農民屢見不鮮。我想培養(yǎng)他的勞動意識,先讓他學會動手,再慢慢醫(yī)治他懶到骨頭里的老頑疾。我耐心地說:你看,坡上那么多蘭草,你只需移動一下它們的位置,將蘭草栽在那片空地上。他不答。我想,他連羊吃啥都不知道,肯定更不知道什么是蘭草。
果然,他搖頭說他不知道。
這一次,輪到我動怒了。我指著山坡附近一叢叢蘭草,說:你睜眼看看,那些就是蘭草,你不會蠢到連蘭草都不認識的地步吧?
一下午又對牛彈琴了,我沮喪地想。
這樣的人還值得同情嗎?政府憑什么要養(yǎng)這類蠢貨?真是咎由自取,讓他自生自滅好了。
我轉身離開,不想多看他一眼。剛走幾步,身后傳來老懶的喊聲:哎,同志,你能給我扶貧一個媳婦嗎?
那聲音像一枚炮彈,炸住了我的腳步,讓我很久都沒緩過來。
能!只要你栽種出的蘭草開了花,我們就給你扶貧一個媳婦。我隨口撂給他一句。他嘎嘎地笑了兩聲,像驢在叫。那眉眼,那眼神,透出狡黠的光。
夏天時,扶貧攻堅進入了精準扶貧。領導又催促我再一次拜訪我的“對象”。
老懶門前空出的地方果真栽種了一片蘭草,兩道竹籬笆把周圍圈出了個半圓狀?;h笆內的蘭草綠油油的,散發(fā)著幽幽的清香。老懶擼胳膊挽袖子,在小溪邊聚水。他記住了我上次留給他的那句話,把我隨口許給他的愿當成合同了。
老懶肯動手了,他有救了。我心里生出一絲生機,接著又不安起來,老懶栽種的蘭花遲早會開出花的,那時,我能兌現(xiàn)我只圖一時嘴快,給他一個媳婦的承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