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牛鎮(zhèn)是個小鎮(zhèn),小得幾乎沒有多少歷史可以拿來掂量。只是聽說曾經(jīng)的抬牛鎮(zhèn)自然條件非常惡劣,十年九旱,每遇災情嚴重,人們就會抬了全鎮(zhèn)的耕牛游街祈雨。據(jù)說本該在田間耕作的牛們此時全都羞愧難當,無顏抬頭,暗地里便會向牛仙求助,解了抬牛鎮(zhèn)之困。抬牛鎮(zhèn)的名字大抵就源于此。
在抬牛鎮(zhèn)的最北邊有個轱轆村,鎮(zhèn)中心校的黃校長就來自那里。轱轆村山高路陡,是全鎮(zhèn)最窮的一個旱山村,據(jù)說從山尖放個轱轆下去,能一直滾到山底。但黃校長的家還在轱轆村,他的老婆兒孫還在轱轆村,他可不能嫌棄那兒。每個周末,他都要回家住上兩宿。甚至平時某個漆黑的夜晚,他也會找個合適的借口回去看看。
一次,黃校長跌跌撞撞摸回家,已是夜半時分,可他那四歲半的孫兒竟還醒著。好不容易把孫兒誑睡著,黃校長在老婆的被窩里就有些猴急,忘了自己剛剛在回家途中崴了腳,一不小心便痛得叫出聲來。這事兒一露餡,黃校長的老婆連忙雙手捂住胸口,不讓黃校長近身,說是不利黃校長腳傷的恢復。
黃校長涎著臉去拽老婆的手,“我難得回來一趟呢,玉兒!”黃校長的老婆叫翠玉,親熱時黃校長都這么叫。
“等公路修通了,你天天都可以回來呢!”翠玉沒有松手的意思。
“修公路了?”黃校長先松了手,“幾時的事?事先咋沒知會我一聲呢?”
“你是公家的人,錢都不要你湊,知會你干啥?”翠玉說。
黃校長愣了愣,又問:“你們湊多少錢?”
“一人兩百,我們婆孫倆加兒子媳婦一共八百?!贝溆衤砷_了手,“你回來得正好,明兒去村上把錢交了?!?/p>
“哦——”黃校長一邊應著,一邊打起了呼嚕。黃校長是那種倒頭就能睡,睡著了雷都難得打動的人。
直到第二天翠玉做好了早飯,黃校長還沒有醒來。翠玉不忍心叫他,打算讓他睡個自然醒,山頭的高音喇叭卻拼死拼活地叫喚起來。
原來是村長在喇叭里催收公路款,沒交的,一家一家地點——張根家六百,李石家四百……一直點到黃倔驢家八百,黃校長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村長重復了一遍——黃倔驢家八百。翠玉端了洗臉水進來說:“醒啦?快洗洗,吃完飯去把錢交了。”
黃校長卻不吭聲,黑著臉,從翠玉手里接過臉盆,胡亂往臉上潑了兩把水,便披了衣服,悶頭出了門。
“還沒吃飯哪!”翠玉追到門邊提醒說。
“不吃了!”黃校長往外走了兩步,又扭身回來交代說,“這公路款,沒我發(fā)話,誰都不許去交?!?/p>
翠玉靠在門框上,愣了好半天,直到再也看不見黃校長的身影了,她也沒有想明白是咋回事。昨兒還好端端的一張臉咋說變就變了呢?
過了兩天,黃校長回來,翠玉一見面就勸他說:“去把公路款交了吧,全村就剩兩三家了……”
黃校長“哼”了一聲,白眼珠一翻,說:“一個村長算個啥?要錢,讓他自己來取?!?/p>
翠玉怔了怔,想說點啥,山頭的大喇叭岔亂了她的思緒。
“下面出一個更正通知,前兩天,我在廣播里說‘黃倔驢家八百是不對的。黃倔驢是公家的人,不應該繳公路款,他們家戶主的名字也不是黃倔驢,所以特此更正,還沒繳納公路款的有:羅翠玉家八百?!彪S著大喇叭里村長忽高忽低的腔調(diào),黃校長的臉一陣兒青,一陣兒白。
“這錢,我還一分都不繳了!”黃校長一甩袖子,憤憤地進了屋。
一連兩天,黃校長都沒一個好心情。周一返校時,黃校長破例沒跟翠玉打招呼就出了門。剛走到校門口,他就被鎮(zhèn)里的一名干事叫住,去了鎮(zhèn)長辦公室。
鎮(zhèn)長辦公室里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沒人知道。只曉得在半年后的通車典禮上,轱轆村山頭的大喇叭里又響起了村長有板有眼的腔調(diào):張根家六百,李石家四百……黃校長家一千,黃校長雖然是公家人,但他跟我們一樣也繳了兩百。大家鼓掌……
黃校長坐在主席臺上,身旁的鎮(zhèn)長帶頭鼓起掌來,緊接著全場掌聲雷動。恍惚間,黃校長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頭牛,被人抬著,渾身不自在。他趕緊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