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悠悠

梁金才

我讀中學時，是在離家?guī)资锏鸟R坳區(qū)中學讀的。

那年，馬坳區(qū)中撤消了高中部，只保留初中部，學校為繼續(xù)保持影響力，另開辦了一個重點班，把全區(qū)所轄幾個鄉(xiāng)的小學畢業(yè)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錄取到重點班，我于是有幸進入區(qū)中重點班學習。

馬坳是一個古樸的江南小鎮(zhèn)，一條街道用青石板鋪成，石面被磨得光滑發(fā)亮，凹凸不平。街兩邊的房子，青磚木板黑瓦，墻腳處爬滿了青苔。臨街都是鋪子，木制的柜臺、圓木柱子都泛出小鎮(zhèn)深厚悠遠的歲月給它涂上的一層釉色。雖然那時并非家家戶戶開店鋪，但我能想象它曾經的熱鬧與繁榮。沒有任何緣由，讀了語文課本上魯迅先生的《孔乙己》后，走在街上，看見兩邊的店鋪，我就無端地想起孔乙己在魯鎮(zhèn)的店鋪里喝黃酒吃茴香豆的情景來。

小街的旁邊，一條小河緊傍著它流過，河水平緩清澈，依偎著小鎮(zhèn)輕吟，終日悠悠唱著溫婉輕柔的歌。河岸邊長著高大茂盛的樹林，掩映著潺潺流水和街邊屋子。

學校坐落在小街的盡頭。一個寬大平整的操場，后面整齊地矗立著幾幢紅磚砌的教學樓、宿舍樓。操場的一旁，有幾棵高大的垂柳，樹下砌著石凳、石桌。校園里居然還有一座老祠堂，用作師生開校會的場所。那是我當時見過的最氣派的學校了。

那時我們都是十一二歲的孩子，剛入校的時候，完全因這新鮮的環(huán)境吸引而亢奮著，大家忙著辦理入學手續(xù)，校園里一片熱鬧。當夜幕降臨，喧鬧的校園沉靜下來后，剛入校的那股興奮勁沒了，遠離父母開始獨立生活的那種孤單不適像夜色一樣悄悄向我們襲來。我們想家了，想熟悉溫馨的家，想家里的親人，大家都不說話，宿舍里一片沉寂。這時班主任來宿舍看我們，他一進門便問大家想家了嗎，我們強忍的淚水，終于禁不住嘩嘩地流了出來，有幾個同學還哇哇大哭起來。班主任似乎預料到這樣的情景，他安慰著大家說，我們都是好樣的，剛開始是不習慣的，沒關系，慢慢地就會適應了。他把每個同學的床鋪巡查了一遍，又叮囑睡在上鋪的同學，睡覺時可要小心一些，不要半夜睡熟了從床上翻下來了。聽了老師的話，大家又樂了。老師的來訪，使宿舍里變得熱鬧起來，充滿了歡聲笑語，剛才籠罩在大家心頭的離愁別緒頓時煙消云散了。

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姓車，當時已從教30多年。他是一位師范畢業(yè)生，多才多藝，性情秉直，文革時曾被打成右派，受過折磨。他患過嚴重的胃病，胃被切除了一半，每餐吃不了多少，衣兜里總是放幾塊餅干，餓了就拿出來填填肚子。車老師走路的樣子極其溫文爾雅，一步一步地踱著，不緊不慢，從容淡定。他教我們語文，上課總是激情四溢，講到精彩處，常常手舞足蹈；一手粉筆字寫得端正雋雅，常常引得我們課后禁不住在黑板上模仿。他批改我們的作文十分細致，有一次作文，我以平時閱讀積累的一點功底，天馬行空地編了一個蛇蟻大戰(zhàn)，螞蟻用集體的力量戰(zhàn)勝了兇猛的毒蛇的故事。作文評講課上，老師拿著我的作文在講臺上神采飛揚地讀著，一邊讀一邊點評，不住地稱贊。那是我作文第一次受表揚，我對作文的喜愛，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作文本發(fā)下來后，只見上面畫滿了圈圈點點，旁邊寫滿了評語。剛開始我還為車老師的“另眼相待”而興奮，隨后看到周圍同學作文本上滿滿的紅字，才知道他對我們是一視同仁。直到成為教師后，我才體會到這樣批改作文，要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車老師的工作，是用心去做的！

學校那時每周有一節(jié)勞動課，記得秋天的一個下午，天氣開始有些涼意了，老師帶著我們班在操場上剝學校曬的油茶果。我們一邊剝著，一邊閑聊。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很是舒服。車老師問我們現在在學校習慣了沒有，還想不想家，我們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車老師說他小時候，也像我們一樣離家到很遠的地方讀書，那時候中學很少，能夠讀中學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剛開始很不習慣，時時記掛著家里，后來就慢慢適應了。那時，他學習成績很好，總是拿獎，有一次還被戴上大紅花，到街上游行，引來街上人們滿是贊嘆的目光。我們聽了，都欽羨不已。車老師以歷經滄桑的口吻，略帶感傷地說，離家是成長不得不付出的代價，人不可能一輩子都在父母身邊生活，總要到外面經受磨煉，這樣才有利于自己的成長，尤其是農村的學生，只有讀書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們聽了都不住地點頭。

車老師喜歡唱歌，那時沒有專職的音樂老師，音樂課由他教我們唱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歌唱祖國》《我們走在大路上》等歌曲就是那個時候學會的。老師的聲音有些蒼老沙啞，教得很投入。記得有一次音樂課他教我們唱《相會在攀枝花下》，“年輕的戰(zhàn)友，再見吧，再見吧，為保衛(wèi)祖國，離開了家……”唱著唱著，他的眼睛里噙著淚花，我們都被老師感染了，只覺得眼睛發(fā)熱。那時大家唱革命老歌非常認真起勁，但我們更喜歡的是聽他唱京劇段子。車老師的家就在鎮(zhèn)上，有時周五下午放學后，他請留在學校的學生到他家小聚，住在鎮(zhèn)上的幾個同學也一起同行。車老師常常一邊踱著步子，一邊自娛自樂地唱著京劇段子，諸如《智取威虎山》《紅燈記》《沙家浜》等等。同學們跟在他身后，老師咿咿啊啊的唱腔和同學們快樂的嘰嘰喳喳聲，伴隨著腳踩在青石板上的嗒嗒聲，在街道上一路飄過，在那幾年里，成了小街上的一景。世殊事異，如今的學生對這些老歌和京劇大概少有接觸，隔了這么多年，很多詞我也早就忘記，但那些韻律和節(jié)奏卻似乎融化在血液中，總在不經意間從我的口中哼出來。

如今看來，車老師最突出的地方是善于在班級營造一種積極上進、其樂融融的氛圍。我們班的學生成績原本都比較優(yōu)秀，再加上車老師的鼓勵和言傳身教，大家學習自然更是刻苦，常常是天剛蒙蒙亮，就有同學拿著書本在校園里晨讀，晚上下自習課了，許多同學還在教室里點著煤油燈學習。同學們都在競賽似的，你追我趕只想超前唯恐落后。大家熱愛學習的勁頭令車老師十分欣慰，但也多虧了車老師，同學們在相互競爭的同時也能相互理解，相互謙讓。有一次，我們班要評選一個縣三好學生，我想自己是班長，不論是學習還是其它方面，表現都比較突出，深得老師賞識，這個榮譽非我莫屬了。正當我認為此事已板上釘釘時，縣三好學生卻評給了另一位同學。我覺得自己無端地被冷落，車老師知道我心里有疙瘩，就讓我放學后到辦公室找他。我去到辦公室，車老師搬張凳子讓我坐下，然后向我介紹起那位同學的情況。那位同學的母親已去世，幾兄妹中他最大，家里幾口人的生活全靠有腿疾的父親維持，十分艱難，可他父親仍堅持供他上學。他學習非常勤奮，成績越來越出色。老師語重心長地說，作為同學，要多給他溫暖、鼓勵，他是第一次獲獎，對他是多么大的鼓勵，我們不能以自我為中心，唯我獨尊。聽了車老師的話，我才知道那位同學的境遇，為自己的自高自大斤斤計較羞愧不已。

三年初中生活一晃而過，轉眼就到了畢業(yè)時候。參加完中考，離校的日子終于來臨了，在畢業(yè)晚會上，我們請車老師講話，老師說，同學們，我舍不得你們??！話未說完，便已老淚縱橫。我們也任由淚水肆無忌憚地在臉上流淌，盡情宣泄著對母校和老師深深的眷戀和不舍。那年中考，我們班五十名同學，有三十多名考取了中專和重點高中，中考成績在全縣遙遙領先，整個小鎮(zhèn)都轟動了。我報考了師范學校，以總分全縣第三名的成績考進了江西省屬中等師范學?！匏畮煼?。

如今，我在教壇耕耘不覺已30個春秋，不敢說桃李滿天下，也已桃李芬芳滿園。在我的求學生涯里，車老師對我的影響無疑是最大的，以至于在我后來的學習、工作和生活中，總是處處在不自覺地模仿他，處處都有他留下的印跡。我感嘆時光荏苒，毫不留情，更感嘆車老師的影響如此之深，竟能在時間的流逝中沉淀至今?，F在想來，老師的一言一行，無不在起著一種言傳身教的榜樣作用！

離開母校后，我很少有機會回母校探訪了。那條熟悉的小街早已不在，青石板路鋪成了水泥街道，青磚木板黑瓦房被一幢幢樓房取代。小鎮(zhèn)規(guī)模擴大了許多，一條條街道四通八達，一幢幢樓房鱗次櫛比。小鎮(zhèn)舊貌換新顏，一派現代化氣息。

可不知為什么，不知多少次，老師，同學，母校，小街，總是悠悠入夢……

小街悠悠，永遠在我的心里。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市黃江鎮(zhèn)梅塘小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