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全球化的視野推進“國學”的發(fā)展

孫向晨

我是純粹研究西學的，在這里大談“國學熱”，從某種角度講，也是印證了所謂的“國學熱”。不單單是我個人，在國內學界研究西學的學者中間，有一批人對“國學”傳統(tǒng)非常有興趣，這也增添了國學研究中的內部張力。

一、學科建設印證了“國學熱”

1984年，湯一介先生在深圳大學建立了改革開放后國內第一所國學研究所。這樣的一個機構建立，在那時雖然是孤立的現(xiàn)象，但起碼讓“國學”的概念再次進入世人的眼中，這在國學復興史是一個具有標志性的事件。同樣是80年代，無錫國專的校友們想在上?；謴蛧鴮W?？茖W校卻沒有成功。20世紀90年代中期，從北京大學開始，“國學熱”在學術研究層面上慢慢有了新的啟動，這一點也具有非常深遠的意義。這之后，各大學都有類似的機構建立，集中了一批人來研究國學。

2001年，武漢大學首次開設“國學”的本科專業(yè)，這很有指標意義。緊隨其后，2005年中國人民大學，2008年復旦大學也相繼開辦了本科的“國學”專業(yè)。各大高校從研究國學開始過渡到本科教育，再--到碩士、博士教育，而且它和傳統(tǒng)的中國哲學不一樣，名之為“國學”，試圖在一個更綜合的層面上對我們的學生加以古典傳統(tǒng)的教育。我覺得這意義很重大。

回過頭來，看T我們現(xiàn)行的學科體制吧。學習中文的認字不認理；學習歷史的認文獻，不談思想；學習哲學的話談思想卻缺乏扎實的小學功夫。在哪一個學34～也沒有培養(yǎng)出大師級的人物。這就要反思我們現(xiàn)行的學科體制了，是否學科設置的缺陷限制了國學人才的培養(yǎng)。現(xiàn)在大家都認識到了這個問題了，培養(yǎng)新一代國學人才需要綜合實力，這樣傳統(tǒng)的學問才有發(fā)揚光大的可能。我想這也是國學專業(yè)出現(xiàn)的根本原因。

2005年，北京大學有一個乾元國學教室，是面向社會的；復旦大學也有人文智慧課堂，都是在引導社會重新面對經典的。從研究的展開到反思傳統(tǒng)文史哲的局限，從教育層面上的建構到面對社會的各個階層。我們可以看到，每一個事件背后，都在印證社會的“國學熱”。2012年貴陽孔學堂的建立，_在國學的弘揚和發(fā)展上，又邁上了一個新臺階。一步一步走過來，：三十年了，這些事件都可以見證國學的“熱”。

二、國學熱是熱，但問題不小

我們對文化傳統(tǒng)有著強烈的饑渴。這個“饑渴”從哪里來呢？我們都在抱怨，在國民教育體系中并不能完整地體現(xiàn)文化傳統(tǒng)的精髓，都在抱怨對于文化傳統(tǒng)我們了解得越來越少。事實上，只要我們還在用漢語，只要我們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我們就時時刻刻受著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一種語言并不只是簡單透明的或者說中立的溝通工具，舉個例子來說，只要你知道“三十而立”，你就會對自己的人生有一種反思，30歲的時候就會有一種焦慮，反思自己的成長。只要你知道“五十知天命”這個成語，到50歲，你就會對天命有一種理解。這些成語都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從我們的習俗、禮節(jié)、節(jié)日中也會感受到傳統(tǒng)的種種影響，比如清明節(jié)，比如中秋節(jié)，比如敬老的習俗，等等。所以說，我們依舊生活在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中，但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國學“熱”的興起，對文化傳統(tǒng)的“饑渴”恰恰反映了要知其所以然的熱情。

但“國學熱”興起的背后問題依然不小，國學熱可以分兩個層面來看：一是學術界的，包括研究、學科與教育；二是社會層面的，“國學”與傳統(tǒng)文化的內容在社會層面的傳播、興起與社會持續(xù)的學習熱情?！皣鴮W熱”大概在這兩個層面上得到了展開。

從學術層面來講，首先就是“國學”這個名稱究竟怎么來看？“國學”的內涵究竟是什么？“國學”在學科上究竟怎么來界定？在現(xiàn)代大學體制下“國學”究竟怎么來安放？其他還有大國學小國學之分、中西古典學之別、中國學與漢學的區(qū)隔等等。這些問題的爭論由來己久，爭論了很久，到現(xiàn)在也沒有定論。在一種毫無共識的情況下，這樣一種“熱”，其實對學界有分化作用，大家常常為此爭得不可開交。而學術的進展是在學術共同體中，是在共識的前提下，穩(wěn)步取得的。

在社會層面的問題，大家可能看到的更多，很多對“國學熱”有所批評的人士都會指出，現(xiàn)在的“國學熱”存在著某種庸俗化、功利化和浮躁化的傾向，這也是不容否認的現(xiàn)象。而且由于“國學”本身界定不清，更加劇了這種傾向。比如，大家在國內各大機場的書店中經常可以看到打著國學幌子的“三國馭人術”“職場厚黑學”之類東西，這樣的現(xiàn)象應該說還不少見。

所以，無論在學術層面還是在社會層面，在所謂的“國學熱”背后，其實有著很大的危機。如果我們不能加以正視的話，“國學熱”很可能就不能健康發(fā)展，不能持續(xù)進展。反思“國學”還得從這個概念本身出發(fā)。三、以全球的視野檢視“國學”的發(fā)展

“國學”是指中國特有的文明特征，中國特有的世界視野，中國特有的價值觀念與世界觀在學術層面的表達。這樣一種學問如何在現(xiàn)代大學學科的體制下保留自己的空間？在學者中有不同的意見。反對“國學”的觀點總是覺得，我們已經有了大學的文史哲專業(yè)，又何必再談“國學”呢？

其實現(xiàn)代大學文史哲的專業(yè)，是我們從西方大學的學科建制中學來的。近代以來，我們打破原來中國傳統(tǒng)的經史子集架構，在大學中建立起“文”“史”“哲”的系科，將中國傳統(tǒng)中相關的內容分割而建立起各自的學科。其結果卻是由于學科隔膜而造成了對傳統(tǒng)文化理解上的割裂。其實，在西方世界，為了在現(xiàn)代體制中保留他們的文化傳統(tǒng)，有兩個學科特別值得我們留意：一是在國外著名大學普遍存在“古典學系”，古典系強調對于西方古典文明的整全性理解，在希臘語與拉丁語的基礎上，研究古典世界的歷史、史詩、悲喜劇、哲學等等，西方的古典文明沒有被簡單的“文史哲”學科所分裂，而是通過“古典學系”得以保留。二是西方大學中的“神學系”，在美國著名的私立大學，在德國著名的公立大學都有“神學系”或“神學院”，在法國和意大利則是另外的天主教大學系統(tǒng)，都在大學學科中保留了基督教學術的研究。在這些系科中，以舊約的希伯來語，新約的希臘語為基礎，歷史、圣經闡釋、神學、哲學、古文字、甚至考古都會保留其中，除了信仰的層面外，試圖在現(xiàn)代大學體制中，保持對作為西方文明中堅的基督教的整全性理解。我們看到，在西方的現(xiàn)代學科建制中，為理解西方的文化傳統(tǒng)保留了古典學和神學，就是為整全性地理解這種文化傳統(tǒng)保留空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國學”作為一種學科在現(xiàn)代大學中的存在，應該可以借鑒西方大學對于“古典學”和“神學”的設置，盡管兩者之間存在著極大的不同。

在學理上如何看待“國學熱”，我們還必須領會另一基本的處境：我們是在現(xiàn)代社會看待過去，我們是在現(xiàn)代文明的視域下看待過去。從這樣的現(xiàn)代社會去看過去的傳統(tǒng)，究竟應該用什么樣的目光來看？我們用了很多的“概念”來概括，比如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或者現(xiàn)代社會的“轉型”，那么這個“轉化”或者“轉型”究竟“轉”在哪里呢？這些都是我們今天在思考“國學熱”時所必須思考的。

第一點，我們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這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是人類文明共享的時代，我們受益于人類的文明進步，人類文明所達到的高度是我們同時所必須加以參照的。今天的“國學熱”絕不是簡單地回到過去，而是要以現(xiàn)代社會對人的尊重檢視我們過往的傳統(tǒng)。我們不能以“國學”的幌子讓傳統(tǒng)中的糟粕復活，檢驗的標準就是現(xiàn)代文明對于人的尊重。

第二點，“國學熱”的成果應該有益于當今的世界。在全球化的今天，滿世界都是中國人。當人們看到很多中國人不文明的現(xiàn)象時，都非常著急，其實這都還是淺層次的現(xiàn)象。從深層次來看，我們講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應該有其世界意義。如果因為中國的生產，全世界都霧霾了；如果因為中國的生態(tài)失衡，全世界的氣候都變暖了；如果因為中國的開采，全世界的原材料都枯竭了，這樣文明的復興還偉大嗎？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是不是應該想—下，盡管是中國之學，在現(xiàn)代條件下我們來弘揚國學傳統(tǒng)，是否對于人類應該也有一份責任呢？是否有對于人類命運共同體也能夠發(fā)揚它特有的智慧呢？今天無論我們怎么談國學，對于人類的責任都是必須考量的。

只有建立這樣雙重的普遍視野，“國學熱”才是有意義的。在現(xiàn)時代，國學的復興是要回應整個時代的召喚，是要回應整個人類危機的挑戰(zhàn)，而不單單只是回到傳統(tǒng)的經典中去。關照這個世界，關照人類的命運是“國學熱”的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