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止是“鄺三華”

華哥：

您好！展信愉快！

首先，希望您不要介意我這么冒昧地稱呼您。我是一個生在廣州、長在廣州的西關(guān)“土著”，從小到大也沒少機會接觸粵劇，但總對這門藝術(shù)不太“感冒”，直到去年的11月，一位朋友拿到兩張粵劇戲票，說是抗戰(zhàn)題材的武打粵劇，邀約我一起去看?？箲?zhàn)題材？粵劇不總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穿古裝的嗎？帶著這么一點微末的好奇心，我跟著她來到廣東粵劇藝術(shù)中心劇場。那天晚上我看的正是《夢·紅船》。早在開場前，我就從節(jié)目單上看到，這是一部“粵劇南派武打戲”，身處在時代洪流中的戲班人（紅船子弟），他們不屈不撓，在亂世中，為承繼前人之志自我犧牲，毀家紓難；在戰(zhàn)火下，不斷謀求生路，而又在槍林彈雨中舍身取義，化作浩氣長歌。而華哥，您所飾演的鄺三華，正是讓我最為心折的。

首先，這是具有多面性的人物形象，很有施展的余地。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有幾個地方：在十二爺和大家講述《火燒黃天蕩》，超劍郎出場和梅卿演繹對手戲的時候，三華哥坐在一旁淺笑，仿佛置身事外卻又處處流露出關(guān)注和觀望，淡定自若，好一派大戲班班主的氣度；面對蠻不講理、一再挑釁的土匪黃天霸，三華哥不卑不亢，先禮后兵，應接從容，該溫和時溫和，一旦對方過了分寸便不再一味退讓：只見他笑談間奪過黃天霸的刀，嘴上依然說著謙恭的話語，卻以奪刀、腿一跨將刀架在對方頸前、以對方腿為支點一踩而過跨到對方身前的一系列連貫動作，表達出當仁不讓的態(tài)度。在屢次震懾對方之后，偏偏又“恭敬”地替逃難上船的龍齊光送上三個大洋……謙恭與霸氣之間自由切換，過渡自然，簡直絕了！面對外侮他外柔實剛，面對感情他卻是外剛內(nèi)柔，處處迎合師妹心意，但夜半在船艙二樓聽到超劍郎與師妹梅卿情意相通、不甘之下怒拍船桅，晨練中強顏歡笑，意圖挽回師妹卻最終按捺心酸成全對方，面對日寇屠船、最終與師妹合演《火燒黃天蕩》祭酒等三組場面，一步一步將這個內(nèi)心強大而又自卑的男人形象充分展現(xiàn)出來。他有氣魄，有大度，卻又有自卑、不甘甚至妒忌的常人情緒；面對大是大非從不含糊，面對愛情默默堅守，敢擔當，知進退，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讓少有看粵劇的我入了迷。

再有，表演方面，要求文武兼?zhèn)?，文戲要“走心”，武打要?jié)奏明快。鄺三華是一個戲癡，為了學戲拋棄家業(yè)，醉心技藝卻摔傷了腿（全劇的大半時間他都是瘸著一條腿），但在與惡勢力抗爭的時候，說理不成，又不得不以刀兵相向。正如上面所說，三華哥是個多面性的人，心路歷程的展現(xiàn)，自然就通過表情、動作、唱段等表現(xiàn)出來。戲中有兩個唱段我個人十分喜歡，一是當梅卿向他表明心意，只當他是兄長親人時，鄺三華最終決定放下私人情愫，成全她和超劍郎的情景，唱腔委婉低柔，如泣如訴，卻又強自振作，心酸之余又充滿力量，不至于頹喪；另一段是明知日寇將要屠船，所有紅船子弟即將罹難，展現(xiàn)他內(nèi)心獨白的主題唱段，氣勢如虹，尤其最后在快節(jié)奏的《雙聲恨》中邊打木人樁邊開唱，剛?cè)岬慕Y(jié)合，那一聲聲擊打，似是紅船子弟的不平之鳴，又似是對露出獠牙的敵人的強力反擊，節(jié)奏鏗鏘有力，下下似要裂碎敵人股肱，教人心生敬畏。

劇目說是“粵劇南派武打戲”，是極有粵劇特色的武打戲，尤其是戲里反復提到的“高臺照鏡”，是我在看戲之前就極期待的部分，華哥您的出色演繹自然也沒有令我失望，當您飾演的三華哥在絕路中狂吼，三兩步躍上二層高樓，膝跪如端坐蓮花之上時，作為一個只會看熱鬧的外行觀眾，激動的淚水、拍得生痛的手掌是我僅能表達的敬意。戲里三華哥苦練神功傷了腿，為了痊愈，開戲師爺十二爺多次勸他斷腿再續(xù)，但又明言“生死難料”，三華哥還是一再毅然決定嘗試。里面我留意到一個細節(jié)動作：三華哥原地抬起“傷腿”，在沒有外力支撐下單靠腿力向頭部方向搬去，要穩(wěn)定地完成這個動作該是十分的不容易。我后來回去找了您的資料看，才發(fā)現(xiàn)您來自詠春世家，7歲開始習武，13歲進入粵劇學校學習，練的是“童子功”，還一直刻苦鉆研，誠如您所說：“功不虧人、功不饒人”，在此，必須向您和各位演員致敬！

再有，我最喜歡三華哥這個角色的是，他是一個有情有夢的小人物、大英雄。

說他有情，正如前文提到的，他對梅卿有愛情、親情，對紅船戲班有熱情、癡情，對超劍郎、龍齊光有俠情，對家國有深情。

說他有夢，正如劇名一樣，《夢·紅船》，三華哥以身尋夢，以身筑夢，以身殉夢，“粵劇式微，殉道者犧，若無殉道者，何成大道？”劇中一語，恰恰說的是當時粵劇勢態(tài)，表明的也是三華哥的詰問，于是他將自己獻祭給了廣府大戲，不惜一切要重現(xiàn)絕技。這樣的精神，無法不讓人肅然起敬。華哥，您演的戲，我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又補看了不少，然后又在網(wǎng)上找了不少您的個人訪談，細看之下感覺其實您的身上也有著和三華哥比較類似的特質(zhì)。您苦學傳統(tǒng)，堅守傳統(tǒng)，卻又可貴地不會拘泥于固有的觀念，每次的嘗試，都會有不同的爭議出現(xiàn)，我記得您說過的兩句話：“我是吃粵劇這碗飯長大的，是一個苗正根紅的粵劇人?！薄拔沂且粋€中國人，難道穿了西裝就不是中國人了嗎……粵劇的傳統(tǒng)是一種味道，味道對了，它就是粵劇，沒必要計較到底哪份佐料放了幾錢幾兩。我很希望向新的觀眾打開一扇門，讓他們進來看看，其實粵劇真的很美?！痹捳Z中帶有的虔誠，讓我一下子分不出說話的是您彭慶華，還是《夢·紅船》中因夢而生、因夢而死的鄺三華?；蛘哒f，這一刻，您在我心目中，就不只是“鄺三華”了。若無殉道者，何成大道？大道在哪，恐怕一時很難說清，“殉道”說易行難，不忘初心，無論如何走，路總會是有的。正如紅船精神生生不息，時至今日，有您這樣一班粵劇人仍在堅守，大道終會越來越康莊。

那天看完《夢·紅船》，朋友看著一直激動的我笑問：“粵劇好看嗎？”

“好看?！?/p>

“以后還來嗎？”

“來啊，為什么不呢？”為什么不呢？

華哥，謝謝您看完這封嘮嘮叨叨的信，謝謝您的演出讓我明白到一些堅持的必要?！疤炜詹恢辉谖覀冾^頂，它一直延伸至大地。每當我們從地上抬起腳，我們就走在天空中。懷著這份認知在城市中，算算今天你在天空中走了多長的路?！?/p>

愿粵劇繁榮興旺，愿您身體健康，多演好戲！

此致

敬禮！

知名不具的菜鳥戲迷

201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