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克儉
一
在一些村莊的行走,頗是讓人牽腸掛肚,至今尤有兩個村寨讓人記憶猶新,不可忘懷。
這是一個只有二三十戶人家百十人口的侗寨村落,距離曾經(jīng)作為舊時縣衙和新中國建立后的公社治地而現(xiàn)在是鄉(xiāng)所在地的集鎮(zhèn)不過六七華里。但由于鎮(zhèn)子雄踞山頭,村莊落凼坡腳,與外界溝連的唯一孔道只有一條寬不及尺的小路,高巖高坎,羊途蛇徑,得胼手胝足方能“攀援爬行”,其行路之難勝過蜀道,堪稱“天路”。
因了這個緣故,鄉(xiāng)公所雖然近在咫尺,卻遙如淵海隔阻,村子里的經(jīng)濟、文化和教育事業(yè)都十分落后。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村莊里尚無小學,整個村寨連一個能說漢話的“小先生”也尋找不到。
山寨的古大樹木眾多,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空氣尤其清新。這個村莊以擁有眾多材質優(yōu)良的杉山而著稱,山民亦耕亦林,在統(tǒng)購統(tǒng)銷和限制木材砍伐的年代,山民的生活雖然貧困艱難,倒也在清貧中享有幾分自在閑適。一是起房造屋容易,本村的杉山,可向隊上和公社申請指標砍伐,不受限制;二是平??敢还?jié)木頭或挑一擔枋板賣了就有了花銷。用今天時髦的話語來說,完全可以將其歸為一處極其適宜人居的“原生態(tài)的天堂”。
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山寨閉塞,尚無公路。山寨林木豐庶,富產(chǎn)優(yōu)質杉木,是其主要經(jīng)濟來源??车箻淠荆拗Τ?,待其晾干之后,視其需要,再裁截成五六尺不等的木棟,解成枋板,抑或以整節(jié)整根出售,以供建造、修繕房屋或制作日常家具器物之用。想想其時,山民進出交易、購買日用百貨,全憑肢體挑扛背馱抬拖,該是何等艱辛。
當時,莊子里也沒有學校,孩子們讀書得跑到六七華里的鎮(zhèn)上去。如果遇上雨雪凌凍天氣,或山間小路泥濘,爬坡下坎,涉溪過水,極其難行;或雪凌封路,根本無法出山。故而,在那個年代,整個山寨沒有一個適齡兒童能夠如期上學和畢業(yè),十足的一個文盲村,連找一個能說漢話的“小先生”做臨時翻譯也成為了奢望。
那一年,我隨了在公社信用合作社供職的姐夫去到這個村莊時,正逢年關。記得進寨的那個早晨,北風呼嘯,天氣異常寒冷。然而,隨著我們的到來,卻幾乎驚動了王姓姐夫的所有宗親們,油茶吃了八九戶,中飯吃了六七家。濃濃的宗族血脈親情把我這個外姓人感動得心里熱乎乎的,淚水直在眼眶里打轉。這個侗族村莊的王姓家族原來與姐夫同宗共族,是從姐夫的老家密洞那邊遷徙而來的,還未出五服。那是一個非常注重宗族親情的家族,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其時我的姐夫在那個山寨王姓宗族心目中的地位和所受重視的程度。
時近除夕,村子里殺年豬的、打糍粑的、清掃街巷的、打理房屋衛(wèi)生的……大家忙得不亦樂乎,山寨過年的氣氛已是濃得不能再濃了。因了我們的貿(mào)然踏入,也由于姐夫在說話間對我這個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高中語文老師有意無意的提及,盛情之下,我還濫竽充數(shù)地充當了一回為山寨書寫春聯(lián)的“大先生”。在侗寨停留的一天里,哪料到我為這個山寨里姐夫的王氏宗親們一氣呵成地竟然書寫下了百十副春聯(lián),讓村里人大喜過望,對我愈加敬重,也更拉近了我們彼此間的感情。更料想不到的是,我準備結婚的整套家具所需的木料,竟然由姐夫與其宗親們在飯桌上不經(jīng)意間就給敲定了:“滿舅結婚打家具所要的杉木料,我們一家送幾節(jié)都用不完哩!”
果然,出街一看,誰家的房前屋后不堆放著數(shù)十節(jié)的杉木棟子、壽木枋子?有的人家甚至還存有滿屋的木料呢。此后,不出半年,我結婚時的整套捷克式家具,如三開柜、平柜、書柜、高低床、床頭柜、書桌、方凳、火盆架、衣架、火桶、音箱柜什么的,全套家具所需之木料,就是由當年我們所到過的那個小山村里姐夫的王姓家族們你一節(jié)、他一根無償饋贈的。山里人的熱情、純樸、善良與好客,讓我感動一生。
幾年后,那個山寨里一個王姓名叫求發(fā)的中年男子送其孩子來到縣城讀書,父子倆還曾到我的家里做過客呢。從這父子倆的身上,我似乎欣喜地看到了那個山寨文化的艱難覺醒與長遠的未來。
至今回想起來,當年那個落后的侗族山莊,原始的生存環(huán)境和落后的文化教育,雖然嚴重地限制了它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的文明進步,可是,也正是由于這種閉塞落后使得該村歪打正著地賴以保全了滿山的富庶森資和獨一無二的純樸民風,成為至今被外界視若精神和物質富庶的“天堂”。
而另一個是有百十戶人家?guī)装偃丝诘拿缱宕迩f,距離縣城治所不過十幾華里,也是當時外界通向該縣縣城的必經(jīng)之地。苗寨坐落在坡頭,縣城筑于山麓,兩地的語言、生活習慣和風物民情卻相去甚遠。
村莊的四周植被茂密,大樹古木,濃蔭郁蔽。山民們崇尚樹木,信奉鬼神,有病延巫,男人婦女皆束發(fā)挽髻赤腳,亦耕亦獵,自給自足,無搶無盜,日不關門,夜不閉戶,不知“鎖”為何物,純良厚正,一如原始部族。
村莊里偶有為國服役當兵的后生,算是見過最大世面的人,然而外出幾年而一旦轉業(yè)退伍回村,仍舊改服一身苗裝,束發(fā)挽髻赤腳,鄉(xiāng)音不改。不是鄉(xiāng)音難改,而是一旦改了鄉(xiāng)音,便難以再融入村莊里原本的社會生活,山民們甚至還會恥與為伍。
雖然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就有了公路經(jīng)過寨前,而且是縣城通往外界的必經(jīng)孔道。但在其后的三四十年里,這個自我封閉、崇尚樹木的民族,卻還是一直自我約束,平日里山民到縣城去賣柴火,同一家庭最多只能每日一人一挑徒步前往,而不得憑借畜力和車輛代步,所得也僅以換取油鹽之需為限,絕不以贏利和積攢為目的,亦不允許外人駕車入寨購買。這些大山里的山民們自在封閉的環(huán)境里,過著與世無爭、自得其樂和平靜而安祥的日子。似乎一切無所追求,無所夢想,然一切又似乎皆在最大的追求之中,一切皆在最大的夢想之上。
當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復停經(jīng)這些地方時,對如是現(xiàn)狀,并不曾心生異趣。因為地處偏僻的苗疆侗境的縱深腹地,不同的少數(shù)民族由于地理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上的殊異所產(chǎn)生的相互隔閡,三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語言、習性和風俗少有互通,一切保持其原生原始原貌,本真本性本心的自然特質,這似乎就是其最自然和最本真的生活的全部內容所在,也是至今最為寶貴的存在內核。我們很難用今天的“追求”“夢想”等一類的語詞來衡量和判斷這些村莊當時這種生活的優(yōu)劣高下。
二三十年后,及至本世紀初,當我再度經(jīng)過這些苗村侗寨時,其基本情形依然故我,并未如“全民打旅游牌”的當今,一切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異化”而不可復認,甚至讓人對其存在的“真?zhèn)巍毙孕拇嬉蓱]。無須小心求證和合理推斷,社會和世事并非一如文學,“紀實與虛構”的結合才能創(chuàng)造出嶄新的“追求”和“夢想”的空間。一個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了“旅游”的局外之人,并不能真正了解一個本土的世居者于衣胞之地心存溫馨與執(zhí)守的美好愿望;一個本土的世居者也不可能真正懂得一個行者無疆的陌生人于遠方幻想的追求向往抑或本能的鄙棄疏離的真實旨趣。任何背離或“刪除”了自然生活原本“真相”,對欲望不擇手段的片面“制造”,絕不等同于暫時屏蔽了某些發(fā)展“真相”的事實讓百姓更易于接受乃至更容易助長悠遠的夢想。
一座村莊自有一個村莊關于演進、發(fā)展的進程,一個族群自有一個族群關于未來前景的考量。一群行者無疆的旅人如何能夠安排一個千年走來的族群的未來行走方向?一個非本族本域的局外之人怎么能夠代言一個世居土著關于“現(xiàn)代旅游”的美好訴求?
當下,讓我身體的行走決絕于一座村莊的際遇與傷別,豈能視若等同于對一座遙遠游園的追念?對一種于熟悉存在的錯失和心靈告別的苦痛,在一路觀照、反視的撫慰里,絲毫也不能增強一絲身體與心靈于一種生活“異化”落差的認同感。
二
一個叫做“邦寨”的村莊,那是我魂牽夢繞的衣胞之地。舊時的村莊,山環(huán)水繞,古木大樹,濃蔭遮掩,青蒼閉合,難見房屋。
村莊中,數(shù)十棟木屋分陳于兩條主街旁,鵝卵石花街青石墁。東西兩端各有池塘一口,以作防火消災的水源。在其東南角上呈品字形佇立著三幢古老的“窨子屋”,一為“書香第”,二書“弘農(nóng)第”。皆封火青磚高墻,飛檐翹角張翼,壁畫檐頭彩繪,石門樓石門礅石門檻,門楣題額識款。天井方整青石墁邊,卵石鋪底鑲花。拾蹬而上,大門燕窩斗拱,門窗鏤刻動植物圖案,石缸浮雕松鶴牸羊,正廳廂房勾連。村莊的繁博人文、厚重歷史,由此可見一斑。
村莊前的壩子間有文溪之水穿原而過,在其西端清流之上有橋曰“奔云橋”。此橋舊稱“德化橋”,始建于明朝景泰年間,迄今近600年。蓋因村莊山勢具象如燕,居所形制如巢,希冀山寨將來人文蔚起,才俊輩出,如群燕離巢奔云,乃將“德化橋”易名為“奔云橋”。此橋為單孔石拱橋,寬一丈五尺,高二丈七尺,南北跨度三丈九尺,兩端引橋分別長二丈七尺。橋身由精制方整青石砌成,有石階通至橋面,上建亭閣一座,二重三檐,檐角翼然。斯橋,南北飛架,如虹臥波,鎖澗鎮(zhèn)流,扼于所前文溪之上。其規(guī)制高峻恢宏,古樸精巧。兩岸綠樹環(huán)繞,逶迤聳翠,與青龍、白虎二山相映成趣;又有牛山、獅山二景遙相呼應,誠乃一邦修培風水、增榮水口之大觀!其橋,南過歐陽、黎平,北通龍池、敦寨;上至新化、隆里、敖市,下達看寨、架寨、亮司諸地界?!拔渖椒逍劾m(xù)滇徼,文溪流長接湖楚?!迸f時,奔云橋乃開泰縣通往黎平府之必經(jīng)要沖,過往商旅熙熙而去,進退無望洋徒悲之嘆。今日,此橋仍是里人南北農(nóng)桑的重要孔道,老幼婦孺攘攘而往,出入無涉水履險之虞。晨出暮歸,承平有象,此皆奔云橋之大利也。奔云橋,歷經(jīng)600年風雨剝蝕,主拱雖然基本完好,但亭閣無存,引橋坍塌,橋面毀損破敗,礎石多有脫落崩缺。如不加以修葺,必有傾頹之患。為保一方遺存,文物維新,以利久長,使祖宗德澤之未湮,2013年經(jīng)村委及地方賢達聚議謀策,多方募化,縣民宗局和鎮(zhèn)政府鼎力資助,里人鄰友80余眾,各量其力,慷慨解囊,捐木獻枋,計籌資一萬七千余元襄以盛事。遂得以延請賢匠良工,鑿石斫木,抬巖擔泥,構木為亭,對“奔云橋”進行全面維修,并重建橋亭,整舊如新,使之屹立如磐,氣宇軒昂。工程告竣之日,百姓欲勒石刊碑,以志不朽,遙書囑我爰書大略,曾勉以從命,作《奔云橋修葺碑記》云云。
村莊坐北朝南,其前田疇平闊,有阡陌良田數(shù)千頃,然屬于本村落的不過千余畝,以寨中涼亭為中軸線,上下即東西縱長各一華里,南北寬數(shù)百米,乃所在鎮(zhèn)轄區(qū)內糧食水稻的主要產(chǎn)區(qū)之一。村莊一旁則有井泉汩汩,在溪河之水被污染不能直接飲用之后的今天,成為村莊唯一的飲用水源。
我出生的村莊邦寨,東北距鎮(zhèn)政府駐地敦寨20華里,“建并撤”前屬龍池公社。元明時期,屬歐陽長官司,司署歐陽在其正南與之隔山相望不過三四華里;在其東北十四五華里即為亮寨長官司治地;距西南之新化府治地不過六七華里,去東南之黎平府署亦不越五十華里,文化早孕,民風久化。在更遙遠的三國時期,乃屬諸葛武侯“南征”所經(jīng)謀之地;南宋景定及明永樂初年皆為朝廷“剿蠻”“征蠻”之所。至清中晚期曾有私塾創(chuàng)于庵堂;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設“保國民學?!?,建木質學校三間二層于村中。直到新中國成立后的數(shù)十年間,學校辦學不曾停止過,為國家培養(yǎng)了大批有用人才。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引起州人民政府的關注并得到資助,于1998年在原基礎之上改擴建成四間三層的磚混結構的教學樓。2006年后,因學校布局調整而改為教學點。據(jù)《敦寨鎮(zhèn)志》記載,自1960年至2006年,邦寨行政村(轄邦寨、上邦、螺絲田三個自然村落即村民組)有大中專畢業(yè)生53人,參加國家工作的達50人之多,莫不出自這所學校的培養(yǎng)。據(jù)統(tǒng)計,自今僅本自然村落總戶數(shù)100戶(含新近寓居工作地的26戶);總人口444人(含新近寓居工作地的91人)。參加國家工作者即有36人(不含近年自謀職業(yè)者),其中縣處級3人、中小學教師10人、大學副教授1人;具有中專、中師學歷以上、大專學歷以下者13人,本科學歷16人、碩士研究生學歷2人、博士研究生學歷1人、中小學學歷4人。由此不難看出,一個小的村莊人文教育的花朵綻放得如此之鮮美繁盛,與其自然山水的培成浸潤、宗教信仰、倫理、政治的教化以及歷史的傳承都是密不可分的。
三
論及村莊的平凡四季,我更留戀其早年的常態(tài)生活與平凡的日子。
春來泉出,夏至水漲,秋到果熟,冬臨雪飄。農(nóng)諺云:“立夏不下,犁耙高掛?!笔枪?,莊稼人盼大雨立夏,蓑衣斗笠出門,犁耙牽牛下田,以耕耘一年的好收成。農(nóng)諺又云:“端午水漲,五谷滿倉?!彼?,孩童們就急切地盼望端午漲水,冒雨撒網(wǎng),釣魚安篿,忙得不亦樂乎。哪似現(xiàn)今這個“不雨即旱,一雨必澇”的鬼年成?農(nóng)諺又或云:“瑞雪兆豐年?!笨墒?,如今的這個“雪”和“雨”呀,也似乎專與人世作對了,要么無雪欠豐兆,要么“暴雨”“雪凝”成天災,讓人“談雪談雨色變”。而我原來的村莊,本色的村莊啊,本是流貫和堅守著自己的固有稟性和天賦的,氣態(tài)詳和,季節(jié)平穩(wěn),不會心浮氣躁,也不會遷怒于人,更不會助紂為虐。應打雷下雨的時候就打雷下雨,該落雪凌的季節(jié)就瑞雪飛舞、冰凌掛檐。
我舊時的村莊,一朝一暮,必會有炊煙裊裊升騰起來,爬上寨前或村后那些高大的樟樹、古老的楓香、入云的樅樹、冷峻森然的巨柏等一類古大樹木的巔杪之上,然后慢慢洇染散化開去。幾片樅樹的劈柴,抑或幾根麻栗樹的枝干;一抱杉毛刺,抑或幾握油茶樹的丫杈,將其送進灶膛或火爐凼里,通紅的是旺火,藍色的是烈焰。生火做飯是村莊生命律動的日課。這時,也是村莊里的婦人們最為忙碌也最為快樂的關口。雞鴨鵝兒呷呷,豬牛狗兒吠吠,一縷縷飯菜的清香隨了炊煙飄來,又順了風兒漸漸散去。這是一個個家庭的主婦們在向天空和大地發(fā)出自己正在營養(yǎng)屋里的丈夫和孩子們的腸胃與舌尖,讓他們高興出門勞作、讀書或肩一身疲心憊體歸來的日課信號。這就是我原來本色的村莊啊,本來葆有的固有日態(tài)語言和行為方式的色澤。沒有大富大貴、大落大起的征兆,卻自在平安日常、散淡從容中泛起一如本真生活的原色。
由我的村莊,每每想及那時更多的村莊,心情總是溫馨的。從亮江流域而清水江流域,我所走過的大小村莊不計其數(shù),除了在個別村莊偶然可見著一兩棟抑或三五幢古老的“窨子屋”之外,其余的莫不是木房木屋,蓋的也大多是木皮或青瓦,眾多苗村侗寨甚至是一片青瓦也難見著,蓋的一律是木皮。木皮是杉樹軀干的外衣,砍伐時一節(jié)節(jié)剝將下來曬干,壓平抻直,以之代替陶瓦蓋屋避漏,木皮綿實耐用而保暖,一蓋數(shù)十年;而青瓦也是莊稼人憑自家的力氣和手藝搭棚制模、摶泥掘窯燒就的,用其覆頂遮雨,透氣涼爽,清麗美觀。木房木屋依著坡形山勢,或是順了河溪構筑營造,毫不顯擺張揚,也不霸道暴戾,顯的是山,露的是水,與自然相生相安,怡然互彰。即或遭罹寨火殃及,二三間木樓,或三五間茅屋,親戚街坊施以援手,合力幫撐,數(shù)日即可家園重建,生活照舊延續(xù)下去。沒有怨天尤人,也不會自怨自艾,不索賠償,更不起訴訟。三年五載,村莊的元氣又得到了恢復。這就是我們眼里和生活中原來本色的村莊啊,有著自己固有的生長氣根和生命形態(tài),會呼吸,能吐故納新,對軀體的創(chuàng)傷具有自我修復和再生的功能。
那時的村莊,山民聚族而居,房屋抱團而建,不標新立異,不旁逸斜出,恭遜而知謙卑,儉樸而知禮讓,一棟棟一幢幢相互勾連,一排排一列列彼此橫陳,街巷自通。村莊的房屋,一不搶占農(nóng)田,二不侵蝕耕地,多是偏居于一處山峁山洼,或是退讓在一處斜坡山麓,抑或是選擇一處河岸澤畔。反正要把最好的土地留下來種植生長莊稼糧食,不會“吃”了子孫的糧。哪像如今呢?當我們再次從無數(shù)的村莊走過時,便會驚然發(fā)現(xiàn),素來享有“萬畝良田大壩”稱譽的錦屏縣屬的“亮寨司大壩”“敦寨大壩”“花橋大壩”,榕江縣屬的“車江大壩”,天柱縣屬的“天柱大壩”“潤沖大壩”“藍田大壩”,黃平縣屬的“舊州大壩”,黎平縣屬的“中潮大壩”,從江縣屬的“洛香大壩”等,有的或被城鎮(zhèn)化建設與房地產(chǎn)開發(fā)大面積地無情吞噬,有的或被老百姓建造房屋所侵占,原來的“良田大壩”大多被切割、蠶食得百孔千瘡,被“縮水”得面目全非,今非昔比。很多年前,我曾經(jīng)在一篇題為《仰阿莎的吶喊與呼喚》的系列文章中如此地心憂過:“不是杞人憂天,失去耕地的農(nóng)民,如果哪一天再碰上天災人禍,國人即使再來重視農(nóng)耕的時候,我們還有可供開墾的土地來種植出喂養(yǎng)自己及子子孫孫嘴巴的足夠糧食?”看來,羊已亡,牢未補,危境正在加速向我們毫無設防的村莊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