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然作響的記憶

劉東

一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下午是坐在我前排的一個女生把媽媽那封信交給我的。

在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爸爸媽媽便離婚了。第二年，媽媽獨自回到了她的老家哈爾濱。那以后，她好像只回來看過我一次。爸爸同賀穎結(jié)婚以后，她就再沒有來過。父母之間到底都發(fā)生過一些什么事情，我一無所知。我只知道，每年期末考試之后，爸爸總會把我的成績單復(fù)印一份寄到哈爾濱去。那幾乎就是這些年來我和媽媽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了。

那天吃過晚飯，爸爸來到我的房間里對我說：“你媽媽今天中午給我打電話，想讓你到她那去一趟。我跟她說，你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學(xué)習(xí)很緊張，等放假的時候再去，可是她一定要你現(xiàn)在就去。你如果想去，我明天就去學(xué)校替你請假；如果你不想去，就跟我到單位打個電話親口對她說?！?/p>

賀穎進來為我收拾行裝。爸爸說：“他還不一定走呢?！辟R穎說：“他一定得去。就算他不想去也得去，因為那是他媽媽?！彼只仡^對我說：“你去和小果玩一會兒吧，她還不知道你要走呢。”

小果是爸爸和賀穎的女兒，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當(dāng)時她只有五歲。我與小果的感情非常好。我告訴小果，我要出遠門了，沒想到她竟很爽氣地擺擺胖胖的小手說：“你放心去吧，我會在家里想你的。”

倒是第二天爸爸去學(xué)校給我請假的時候，費了一些周折，因為學(xué)校認(rèn)為請假的理由不夠充分具體。爸爸回頭看看我，我知道他是想讓我知難而退。我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

當(dāng)天晚上，我登上了去哈爾濱的火車。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出門。直到火車開動，我也沒有告訴爸爸那封信的事情。因為我很清楚地知道，媽媽不想讓爸爸知道，雖然她并不曾在信里明確地說過。

媽媽在信里說，她病得很厲害，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她非常想見見我，見我最后一面。我不太相信她的話，我猜想那大概只是一個借口。

二

旅途很順利。第二天上午火車準(zhǔn)點抵達哈爾濱站。一下火車，我就看見站臺上有人舉著一塊紙牌子，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李城。站在牌子下面的就是媽媽。我沒有把握，如果沒有那塊牌子，我會不會這么輕易地認(rèn)出她。如果是我在大連的火車站接她，是不是也得舉著一塊牌子？那塊牌子讓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媽媽的臉色有些蒼白，但怎么看也不像她在信里說的那樣。這讓我下意識地暗暗松了口氣。算起來，我們母子已經(jīng)有將近八年沒見了，但見面時卻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種陌生和尷尬。我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就喊了她。而她也表現(xiàn)得很平靜，就好像并不是她用那樣一封信把我從千里之外從八年前一下子叫到面前的。這又讓我暗暗松了口氣。

出租車跑了大約二十分鐘就停在了一幢灰色的三層樓前。媽媽住在二樓，一間不大不小的房間，里面的擺設(shè)很簡單。我知道她跟爸爸離婚之后，就一直沒有再結(jié)婚。我是確確實實地知道，并不是憑著臆想或者直覺什么的。但我卻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一夜的旅途勞頓，使我很快就睡了過去。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我們母子一起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飯。其實只是我一個人在吃，媽媽只喝了半杯水。

吃完飯，我們談了一會兒話。八年間發(fā)生的事情，被我三言五語就說完了。我實在不知道應(yīng)該對她說些什么。這些年來，她好像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除了那張成績單，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guān)。后來她主動說起了她的病。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病了一年多了，一開始是慢性腎炎，后來就發(fā)展成了尿毒癥。尿毒癥是一種無藥可醫(yī)的絕癥。那時候我只知道癌癥是不治之癥，對她所說的尿毒癥一無所知。一時間，我竟然無言以對。她也不再說什么，我們沉默著。陽光從屋子中唯一的一扇朝向西北的窗子射進來。我低頭看著那些整整齊齊鋪展在地板上的陽光，我知道這時候媽媽也在仔細(xì)地看著我。整整一年之后我才知道，在那一刻對媽媽來說，我就像是那些陽光。

我沒有急著尋找我要說的話，是因為我以為我還有足夠的時間慢慢地去找去說。可我沒想到，當(dāng)墻上那掛木制的古董鐘敲響了三下之后，她忽然對我說：“我已經(jīng)給你買好了今天晚上的火車票?！彼龔囊鹿窭锬贸鲆粋€半舊的帆布包。帆布包里面全都是錢，一沓一沓百元面額的人民幣。她說：“我讓你來，就是想趁著我現(xiàn)在還沒有病到事事都要求人幫助事事只能聽人擺布的時候，把這些錢都交給你?！蔽页泽@地看著那些錢，問她：“你怎么會有這么多錢？”她說：“這些錢一部分是我這些年的積蓄，另一部分是變賣了我家里留下來的一些東西所得。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外祖父曾經(jīng)是個有錢的商人?！苯又揖蛦柫怂痪浯涝挘澳銥槭裁匆堰@些錢給我？”她看了看我，目光里滿是憂慮。她說：“李城，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這些錢交給你，你一定要收好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也包括你爸爸和你的后媽。你記住了，這些錢是媽媽留給你的，留給你一個人的。等我死了，你舅舅會拍一封電報給你，你知道也就行了，不用再過來了?！?/p>

有很長一段時間，每當(dāng)想起那次哈爾濱之行，我都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難以理解。媽媽受過高等教育，先后在大連和哈爾濱的高校和政府部門任職，決不是那種沒有文化、缺少見識的人。雖然她當(dāng)時認(rèn)定自己與死神已經(jīng)鼻息相聞，但似乎并沒有因此而亂了方寸。她要把那些錢留給我，應(yīng)該有許多更好的方法，怎么也不至于像她實際做的這樣破綻百出、危機四伏，而且遺患無窮。我始終不了解她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和心理，也不知道她這樣做是經(jīng)過了一番深思熟慮，還是一時沖動所為。也許她有她的理由？去年暑假我去為一個圖書博覽會做服務(wù)工作，在一條標(biāo)語上看到了這樣一句話：不要用任何邏輯去推理生活。我不知道這句話的出處，但它的確使我對所經(jīng)歷過的包括哈爾濱之行在內(nèi)的許多事情有了一些新的認(rèn)識。

當(dāng)天晚上，媽媽把我送上了火車。她看上去依然很平靜，就好像下一個暑假或者寒假我還會再來。而我好像也并沒有真正意識到此情此景對我們母子而言意味著一場生離死別。事后想起來，媽媽的平靜是刻意做出來的，而我卻是真的無動于衷。

僅僅相隔十幾個小時，但我返回時的旅途已與來時截然不同了。從大連到哈爾濱，只有媽媽的那封信讓我心里有些猜疑不定。如今從哈爾濱再到大連，那個帆布包卻壓得我渾身僵硬，甚至自我感覺連呼吸和目光都變得很不自然了。一路上，我沒有與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對過一個眼神。

當(dāng)火車終于到達大連站的時候，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在出站的通道里，我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穿著入時的女人身上。她白了我一眼，很警惕地把手提包往懷里收了收。我覺得很好笑，那一瞬間我真想打開我的帆布包讓她看看。

三

從火車站出來，我沒有馬上回家，而是按照媽媽的囑咐，把那十萬元現(xiàn)金分別存入了五家儲蓄所。

我回到家，家里空無一人。我有足夠的時間為那五張存折安排一個萬無一失的藏身之處。最后我用膠條紙把它們粘在了寫字臺抽屜的上方。這是我從一本外國間諜小說里看來的。那十萬元錢藏在這里，不僅安全隱蔽，而且每次開抽屜我都可以很方便地用手跟它們互道一聲平安。

下午，我去幼兒園把小果接回了家。一路上，她的小手都緊緊地拽著我。我問她，你在家想我了嗎？她用力地點頭，然后又有些委屈地說：“我以為你昨天就能回來呢。”

爸爸和賀穎下班回來看見我，都很意外。我說：“我媽那邊沒什么事，她只是突然想見見我。”爸爸只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賀穎有些疑惑，但也沒有追問。我知道，爸爸是不想問，賀穎是不好問。

第二天我回到學(xué)校上課，一切又都恢復(fù)了往常的樣子。但我卻堅信自己的生活從此已經(jīng)改變。幾天前我還只是一個十七歲的高中生，身無分文，但現(xiàn)在我的抽屜里卻放著十萬巨款。

有一段時間，我忽然變得像一些女孩子那樣喜歡逛商場，而且特別喜歡在出售家用電器、珠寶首飾或者高級手表高級相機的賣場轉(zhuǎn)悠，一邊很用心地看那些昂貴的價簽，一邊在心里告訴自己：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把它們買下來。

當(dāng)課堂上我因為回答不上來提問而被老師數(shù)落奚落的時候，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因為難堪窘迫而心含怨恨不滿。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很能體諒老師們的心情，他們像蠟燭那樣燃燒一輩子，銀行里也存不下十萬塊錢。偶爾和同學(xué)鬧別扭，我也會顯得從容而且寬容。我對自己說：你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活到現(xiàn)在恐怕連一千塊錢還沒見過呢。

期末考試結(jié)束之后，有一天我和兩個好朋友戰(zhàn)勝和李苗力一起坐有軌電車到海邊去玩，沒想到卻碰到一件倒霉事。戰(zhàn)勝使用假月票被發(fā)現(xiàn)，我們被送到了公交公司。我們咬緊牙關(guān)，拒不交代學(xué)校、班級和姓名。最后磨得公交公司的人煩了，就說：“行，你們?nèi)绻軌蝰R上交出150元的罰款，我就可以放你們走?！睉?zhàn)勝和李苗力兩個人差點沒有哭出來，因為當(dāng)時我們?nèi)齻€人身上連20塊錢也湊不出來。我對他們倆說：“你們在這兒做人質(zhì)，我回去拿錢。”

我趕回家，拿出一張存折到了儲蓄所。營業(yè)員問我：“你想把兩萬塊錢都取出去嗎？”我說：“我只想取150元?！彼行┢婀值乜戳宋乙谎?。我有些心虛：“怎么，不可以嗎？”她說：“那倒不是。不過，你如果只想取150元錢，只要把利息取出來就夠了?！彼o我算了一下，當(dāng)時的活期存款利率是3.15%，我一共存了103天，應(yīng)得利息177元7角7分。

我拿著錢去把戰(zhàn)勝和李苗力“贖”了出來。出了公交公司，戰(zhàn)勝不由自主地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他父親的脾氣特別暴躁，如果這件事鬧到學(xué)校，再讓他父親知道了，他難逃一頓暴打。他問我從哪弄來那么些錢，我輕描淡寫地說：“那是我自己的錢?！彼@然并不相信我的話。他說：“我會盡快想辦法把錢還給你的?！蔽艺f：“你用不著把這事放在心上，咱們是哥們兒，那點錢不值一提?！焙髞響?zhàn)勝還是把那些錢還給我了。為了還給我那150元錢，一個多月的暑假里他一共賣了20天雪糕。我想他一定以為那些錢是我從家里偷拿出來的，他不愿意因為自己而連累了我。有一次在街頭看見戰(zhàn)勝賣雪糕，連人帶雪糕都快被毒辣的太陽曬化了。那一回我真想把真相告訴他。

在那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突然按捺不住地想讓別人知道我的秘密。我把那十萬塊錢藏在抽屜里雖然安全，但同時也就把那十萬塊錢帶給我的快樂都鎖在了那個狹小的空間里。如果戰(zhàn)勝、李苗力還有所有認(rèn)識我的老師同學(xué)知道我所擁有的一切，他們會用一種怎樣的眼神來看我？有那么幾天，我?guī)缀醣贿@樣的念頭鼓動得有些難以自制，坐立不安了。但最后我還是忍住了。如果我公開了這個秘密，那么這些錢很可能就不再是我的了，至少就不再是我一個人的了。

開學(xué)之前，戰(zhàn)勝把錢還給了我。我用那些錢領(lǐng)著小果去兒童樂園玩了兩次，又給她買了一只和她一般高的長絨毛玩具狗。盡管我一再叮囑她，爸爸媽媽問起來，就說是我們打氣槍贏來的，可是回到家她還是給說漏了。爸爸追問我哪來的錢，我不肯說。被逼問得急了，我就大聲地說：“是我媽給我的，行了吧！”他愣了一下：“她給了你多少？”我說：“我都花光了！”“你都干什么花了？”我不吭聲。他又問了一遍，我脫口而出：“你管不著！”他火了，要沖過來揍我，被賀穎攔住了。

四

爸爸什么也沒能問出來，但他并沒有就此罷休。后來他又親自跑到學(xué)校去，向老師了解我這段時間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特別是在花錢方面。他當(dāng)然不可能了解到什么，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動用那筆錢。

與爸爸發(fā)生了那次沖突之后，我對那十萬塊錢的感覺似乎漸漸淡了，至少它已不再像前一段時間那樣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但與此同時，我對許多事情也好像突然間沒有了興趣，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在高二上半學(xué)期的前半段，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急劇下降。以前那些可以激勵或者逼迫我埋下頭來用功的動力和壓力，比如老師的褒貶、同學(xué)之間的競爭、父母的期望，都仿佛變得無足輕重，沒有任何說服力了。為此，我和爸爸之間的沖突越來越頻繁，關(guān)系十分緊張。幸虧有賀穎這塊緩沖地帶，不然我們父子的關(guān)系只怕會變得更僵。雖然我一直也沒有叫過賀穎，但很早以前我就已經(jīng)在心里默認(rèn)了她在這個家里的地位，而且很多時候我甚至覺得她比爸爸更了解我，更能理解我。但我卻不可能把心里的話告訴她。八年分離一朝相見，我就可以在媽媽的床上安然入睡。而與賀穎在一起生活了這么些年，我卻始終能夠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我們之間那堵陌生的墻。

就在那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小果在幼兒園從高處摔了下來，傷得很重。醫(yī)院說至少要做兩次大手術(shù)才有希望完全恢復(fù)，否則就有致殘的危險。爸爸和賀穎幾乎被這飛來的橫禍擊垮了。更可惡的是，事故明明是幼兒園的工作失職造成的，但他們卻千方百計地尋找理由推諉責(zé)任。雖然爸爸和賀穎的工資都不算低，但因為當(dāng)時雙方都有老人需要供養(yǎng)，所以家里的經(jīng)濟情況并不太寬裕，根本沒有辦法一下子拿出那么多的手術(shù)費。危難時刻，身為一家之主的爸爸竟然束手無策，還是賀穎跑到爸爸的單位撕破了面皮大鬧了一場，這才借出了兩萬塊錢。后來也是賀穎去找了很多次終于迫使幼兒園承擔(dān)了應(yīng)負(fù)之責(zé)。

那段時間里我每天下午上完課，都要到醫(yī)院去看小果。老師不準(zhǔn)假，我拎起書包就走。也不知是因為同情我們家的遭遇，還是懶得跟我這種自暴自棄的學(xué)生慪氣，班主任對我這種違反紀(jì)律并且公然與其對抗的態(tài)度竟然未做深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默許了。

從小果出事，到賀穎借來錢，這中間有將近兩周的時間。這段時間我除了給躺在病床上連脖子都無法轉(zhuǎn)動的小果講故事，陪著她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說話，幾乎是整天整天地沉默著。當(dāng)小果弱小的生命擱淺在病床上，當(dāng)爸爸和賀穎因為無力救治女兒而每天長吁短嘆、以淚洗面的時候，我卻沉默著，像一個竊賊那樣沉默著。當(dāng)賀穎終于借來了那兩萬塊錢的時候，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氣。我在心里為自己辯白說，就算沒有我抽屜里的那些錢，事情也總是會解決的。

小果進手術(shù)室那天，我請了一天假。經(jīng)過爸爸、賀穎和醫(yī)生護士的反復(fù)撫慰，小果表現(xiàn)得很安靜很勇敢?？墒堑鹊杰囎颖煌频搅耸中g(shù)室門口，她突然哭起來。爸爸和賀穎趕緊上前哄她，她卻不理，只是一邊哭一邊叫：“哥哥，哥哥?！蔽易呱锨叭?，她就用兩只小手緊緊地抓住我，說：“哥哥，我害怕?！蔽业难蹨I毫無防備地就流了出來。

小果的手術(shù)從上午九點一直做到晚上九點。我們?nèi)胰嗽陂T外也整整守了一天。中午和晚上，我只喝了幾杯水，幾乎什么東西也沒有吃。我低著頭一語不發(fā)地坐在長椅上。爸爸和賀穎都認(rèn)定我是在為小果擔(dān)心，但卻不知道此時此刻我的心里還涌滿了羞愧與悔恨。在流淚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意識到，我所錯過的那兩個星期是無可挽回的。也許就因為那兩個星期的沉默，就會使小果遭受更大的甚至是一生都無法窮盡的痛苦，而我從此也將永遠無法面對心愛的妹妹。小果一直把我看做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對我的依戀甚至超過了對爸爸和賀穎的感情?？墒俏夷?？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甚至連一個手指頭都不肯伸出來。我真的如此冷酷自私虛偽嗎？不，不，我不承認(rèn)?？墒窃谀莾蓚€如此漫長的星期里，究竟是什么讓我緘默不語？！

手術(shù)室門外的指示燈終于熄滅了，當(dāng)我們站起身去迎接精疲力竭的醫(yī)生，迎接小果一生的命運時，賀穎突然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那一瞬間，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在自己心里堅守了許多年的什么東西徹底坍塌了下來。

小果的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甚至不必做第二次手術(shù)了。當(dāng)一家人圍在小果的床前喜極而泣的時候，我聽見有一個聲音在奔涌的淚水里大聲地喊：李城，如果你真的沒有那十萬塊錢該有多好！

五

小果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好。將近半年時間，我除了每天上學(xué)讀書，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小果身上。我突然非常想忘掉那十萬塊錢的存在。我特意把一些常用的東西從那只抽屜里挪到了別的抽屜。與此同時，我又必須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加小心地看護著這個秘密。我曾經(jīng)嫌那只抽屜太小了，盛不下我的快樂?？墒乾F(xiàn)在我又覺得它太大了，是一塊大到讓我無法安睡的心病。如果一旦被爸爸或者賀穎發(fā)現(xiàn)了，我想，我唯一的選擇就只有帶著這些錢離家出走。

那半年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迅速回升，甚至超出了我原有的水平。老師和爸爸對我的大起大落感到莫名其妙。開家長會的時候，我看見爸爸和班主任談了很久。我想他們大概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李城長大了。

高二期末考試結(jié)束后，學(xué)校組織到蓬萊旅游。賀穎幫我收拾行裝。我當(dāng)時正在客廳里看電視，忽然聽見她說：“咦，這個包是哪來的？好像不是咱家的東西?！蔽疫^去一看，是媽媽給我用來裝錢的那個帆布包。原本在把錢存好以后，我是應(yīng)該把它扔掉的，可是不知為什么，我把它帶回了家，塞在了一個舊衣柜的角落里。一年之后當(dāng)我突然看見它的時候，我一下子怔住了。事隔幾年，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當(dāng)時所受到的心靈和感情的震撼。

那天晚上我?guī)缀跻灰箾]能合眼。那是我長到十八歲第一次真正的失眠。我看著那個帆布包，只覺得心里一陣陣地隱痛。我把帆布包忘在了身邊的衣柜里，也把媽媽忘在了遙遠的哈爾濱，忘在了死神腳下。我開始努力地回憶一年多以前的那次哈爾濱之行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當(dāng)時竟然沒有安慰過媽媽一句，甚至都沒有問過媽媽她治病是否需要這些錢。我好像早已認(rèn)定媽媽肯定是不再需要這筆錢了，它是我的了。媽媽幾乎把她所有的一切都放進了這個帆布包里，而我從包里拿出來的卻只有那些錢！那些錢幾乎塞滿了過去的一年，甚至連一點思念的縫隙都沒有給我留下。

第二天一早我跟爸爸要了媽媽的電話號碼。那時候我們家剛剛裝上了電話。

爸爸給我的是媽媽在哈爾濱的單位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當(dāng)我抖著聲音告訴她，我要找陳濁明的時候，我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了。片刻之后，聽筒里傳來媽媽的聲音。媽媽還活著！我只覺得有許多東西一下子堵在了嗓子里，堵得我?guī)缀醢l(fā)不出聲音來。我說：“媽媽，你還好嗎？”媽媽說：“我很好?！蔽?guī)缀跻种撇蛔〉匾蕹雎晛?，我說：“你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為什么不告訴我？”媽媽長久地沉默著。后來我說：“媽媽，我今天就到哈爾濱去！”

當(dāng)天晚上，當(dāng)同學(xué)們坐上了去蓬萊的輪船時，我也獨自踏上了去哈爾濱的旅途。我唯一的行李就是那個帆布包。

媽媽在車站接我，這一次她沒有舉著牌子。

媽媽告訴我，她的病已經(jīng)好了?，F(xiàn)在她每天上半天班，剛剛上了兩個星期。當(dāng)初被確診為尿毒癥以后，醫(yī)院建議她進行血液透析。本來她已經(jīng)決定要接受這種消極但也確實可以拖延一些時日的治療，可是把我送走以后，她突然改變了主意，寧可不要那些絕望的日子，也要拼著去抓住最后一線希望。經(jīng)同事的介紹，她去找了一位中醫(yī)。經(jīng)過半年多時間的治療，她的病情竟然開始好轉(zhuǎn)，身體逐漸康復(fù)。據(jù)說，像媽媽這種情況在醫(yī)學(xué)上算不得是什么非常了不起的奇跡，但對媽媽和我來說，這卻是一個最偉大的奇跡。

那一次我在哈爾濱在媽媽身邊住了一個星期。我只能住一個星期，因為我還要回到學(xué)校里參加暑期補習(xí)。我把那些錢還給了媽媽。媽媽說，這些錢早晚是要留給你的，你不必還給媽媽。但我還是堅決地把那些錢留下了。這件事除了我們母子倆，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而我也沒有把這一年來發(fā)生的事情告訴媽媽。

媽媽到火車站送我。算起來，這已經(jīng)是我第四次獨自啟程了。我的心平靜而堅定。當(dāng)火車緩緩開動的一瞬間，我看見了媽媽眼中有晶瑩的淚光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