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勃勃大王
我的朋友明亞,姓趙,祖籍上海崇明島,自幼跟隨在軍隊工作的父母,在武漢長大,按理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但是每當(dāng)有人問他是哪里人,他都會假裝恍惚那么一下子,頓上一頓,清清嗓子,然后用一種略帶上??谝舻钠胀ㄔ捇卮穑袝r候說他是上海人(其實他成長的歲月中任何一個階段都與上海無關(guān)),有時候說他是無錫人(他母親的籍貫是無錫),就是從來不說他是武漢人。他總解釋:“因為我是在武漢軍隊大院里面長大的,跟當(dāng)?shù)氐奈幕窀癫蝗??!?/p>
不僅如此,大概每隔幾個月,明亞都要帶著他兒子去深圳蛇口赤灣拜墓———南宋的少帝墓。每次,他父子二人都會撅著一大一小的屁股,雞啄米一樣趴在那里行三跪九叩大禮。他每每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兒子說,墓里埋葬的是他們趙氏祖先,歷經(jīng)苦難、百死愁絕的祖先。
對于老友明亞的這種行為,我一直不屑。首先,憑什么姓趙就自以為是宋朝皇族?要照這樣說,姓李的都是大唐后代,姓楊的都是大隋后代,姓朱的都是大明后代,姓劉的都是大漢后代。其次,1278年9歲的小皇帝宋瑞宗趙昰死后,陸秀夫、文天祥、張世杰等人擁立他的弟弟趙咼為皇帝,時年僅8歲。次年,元軍圍攻崖山,大敗宋軍,陸秀夫背著9歲的少帝跳入大海殉國。所以,這個小皇帝死的時候還是個兒童,根本生不出后代來。明亞兄拿他當(dāng)先祖,顯然是亂認(rèn)祖宗。
再說了,即使北宋被女真人押送到五國城的趙家王爺褲襠不緊,漏出一個明亞兄的先祖來,也應(yīng)該在東北“那疙瘩”,不會遷徙到崇明島當(dāng)漁夫。即便南宋哪個皇族從元軍的刀下?lián)斓靡幻?,在逃跑的船上留下明亞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但趙氏皇族女性“洗衣院”的奇恥大辱,怎能讓趙家后人抬起頭來?還有,雖然當(dāng)時傳說有人在作為戰(zhàn)場的海面上看到過穿黃袍的小兒尸體,但恐怕這具尸體從崖山(今廣東新會)也漂不到深圳來,這個墓百分百是旅游項目,里面即使有骨頭,也不會是南宋少帝的骨頭。
聽明亞仁兄天天念叨他是宋朝皇族的后代,我(本人姓梅)也捻斷數(shù)根須,想給自己拉個顯赫的祖宗增增面子。
想來想去,姓梅的,從古至今,名人太少了,我總不能拉大家都耳熟能詳?shù)拿诽m芳和梅艷芳當(dāng)同宗吧。絞盡腦汁,我使勁往上推,發(fā)現(xiàn)最早有商朝的貴族梅伯,他在《封神榜》里面挺有名,結(jié)果卻被商紂王那個大暴君綁在大柱子上“炮烙”了,變成了“人干兒”,很不吉利。往后推,有個梅堯臣,號稱宋朝的“詩圣”,但現(xiàn)今沒有幾個人知道他。而且,趙明亞自稱是宋朝皇帝的后代,我把我們梅家先祖說成他們趙家臣子,還是個低品級的小官,很掉份兒。
現(xiàn)代呢,倒有個梅貽琦,民國著名的教育家,又是天津人,和他“掛靠”,倒是很挨邊。此人當(dāng)過多年的清華大學(xué)校長,還在抗戰(zhàn)中創(chuàng)造了“戰(zhàn)時教育的奇跡”。但這位梅爺不是紅頂商人,不是大奸巨惡,不是大富大貴,名氣不大不說,還跟隨蔣介石去了臺灣,天津他的族人還在,冒充和他有關(guān)系,容易露餡……
抓耳撓腮,忽然靈機(jī)一動,我想起了朱元璋的女兒寧國公主的駙馬,名字叫梅殷。此人錚錚鐵骨,一直幫助建文帝守城。朱棣篡了侄子建文帝的帝位后,梅殷依舊不與朱棣“合作”,最后被朱棣的錦衣衛(wèi)軍官擠入南京的笪橋下面淹死。梅殷雖然被淹死,他的兒子梅滿兒卻活得好好的,被心內(nèi)懷愧的皇帝舅舅朱棣封為天津右衛(wèi)指揮使,從此開始了“津門梅家”的傳奇。和這個梅家“掛靠”,顯然最靠譜!
唉,撫膺長嘆,思及我梅家老祖曾被朱皇帝謀害,看到姓朱的,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諸位看官莫笑,亂認(rèn)祖宗,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常見的現(xiàn)象之一,它是由勢利引發(fā)的疾病,暴露的是自我的焦慮、身份的焦慮,是唯恐不被別人重視的內(nèi)心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