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螢回雪
論一個吃貨的腦洞
從我家到學(xué)校,騎自行車需要二十分鐘。在二十分鐘的騎車時間里可以做不少事情,比如說聽音樂、哼歌、用眼睛的余光研究云朵、和遇到的熟人聊天……我問過同樣騎自行車上學(xué)的同學(xué),他們說他們就是這樣的。
不過我沒有買mp3,而且唱歌跑調(diào),倆眼近視,也沒有能夠遇到的熟人。所以我在每天上學(xué)和放學(xué)蹬車的時候,腦海里就只能想問題。而且想著想著總是想到同一個問題:
中午吃什么?
中午是去食堂還是去小吃街?吃素的還是吃葷的?如果吃葷的,那么吃魚肉還是雞肉還是豬肉?
想著想著,一塊小肚腩也會適時隨著我的運動一顛一顛,提醒著它的存在。
低下頭來,看著自行車的車輪把一小塊渺小丑陋的石子軋到一邊去,這些問題也就成為一個透明脆弱的泡泡,“啪”一下,迸裂在我干燥而灰暗的思維空氣里了。
“嘿,杜!”,直到這樣的一個聲音進(jìn)入耳朵,我才會結(jié)束平靜的旅程。那就是呂杭,他天天站在學(xué)校車棚那里監(jiān)管每輛自行車的停放。他靜靜站著,陽光從后側(cè)打來,一小段脖頸的側(cè)面顯出淡淡的白光。
我微笑,說“嘿”,把車子停進(jìn)去。車棚里有好大一叢綻放許久的雛菊,低下頭都能聞到那股香氣。我拔下一朵放在衣兜里。
上課鈴響了。我和呂杭一起往教室的方向跑去。我跑得沒有他快,他的腿實在很長。等我們一前一后坐在座位上,剛剛好,老師就走進(jìn)來了。
我把衣兜中的那朵雛菊拿出來,插在課桌上摞起的書本與書本之間。忽然看到前面座位的呂杭也從衣兜里拿出了一朵雛菊,放在文具盒里。原來他也摘了。我笑了。
落在你身上的光,像是夏天
三年前我遇到呂杭的時候,他說我長得像他的一個老同學(xué)。那時候我坐在教室最后面,他坐我的前桌。我坐在最后面是因為我是從最爛的初中考過來的,他坐在我前面是因為他個子實在是太高了。
我聽他那么講覺得俗透了。所以我低下頭來沒有理他。
可事實上我也發(fā)現(xiàn)呂杭不是那種俗透了的人,他格外討老師和同學(xué)的歡心,總能在上課的時候搶救老師講錯了的地方,語言表達(dá)得恰到好處;也能在課間的時候讓一堆同學(xué)聚過來,被他的冷笑話逗得哈哈大笑。
他家境似乎不好,勤工儉學(xué),向?qū)W校申請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時候監(jiān)管自行車排放的工作。他的招牌動作就是在每個人走過來的時候微微一笑,還露出淺淺的酒窩??傊B劽?。
不過那時候我對他愛理不理的。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白小糖。
那是兩年前的一天周末,我們班出去春游,遙遠(yuǎn)地就在市郊那處田地畔看到了一個穿著純白色毛衣的女孩彎著腰在做什么。呂杭的車子騎在我的旁邊,他停下來對著地里喊道:“白小糖!”然后那女孩子就連跑帶走地過來了。
我就發(fā)現(xiàn)了,那女孩子,真的,太像我了。馬尾辮像,表情像,眼睛像,甚至連這兩天剛剛出現(xiàn)在我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她都有。不過她比我瘦好多好多。
“哎?!彼f,“你看你看,這就是我常說的長得很像你的女孩?!比缓蟀盐彝频搅怂拿媲?。
我們?nèi)チ税仔√堑募?,在村莊里。她說,農(nóng)村菜多,地方大,最不愁的就是招待客人。我們?nèi)嘁黄鸢溩?。呂杭坐在我和白小糖的中間,笑個不停。在大家的請求下,搟面杖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他站起身來搟皮。他白皙細(xì)長的手指在搟面杖和面皮之間來回靈巧地挪動,我忍不住想要發(fā)笑,這明明是女孩子該干的。那個時候,我看到一些異樣的光影,追蹤著去看,是窗外的梧桐樹葉漏下的斑駁印記,斜斜擦下來,擦在了他的面孔上。而他的鼻梁好高,就接住了一小塊光斑。
那天晚上,全班回家的路上,呂杭的自行車騎到了我的旁邊?!岸潘髂辏蝗绺阒v講小糖。小糖是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我們曾經(jīng)一起上過同一所小學(xué)和初中。她家情況跟我家差不多,一直不好。后來,她中考的分?jǐn)?shù)比我都高,可是因為家里錢不夠她住宿,才不能到市里的高中來念書?!彼v著講著居然落下淚來。
本來對他愛理不理的我,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男孩,挺善良的。
如果我去醫(yī)院,你會送我好吃的嗎
我很少不認(rèn)真吃東西。因為我學(xué)習(xí)實在太差,如果不拼命吃東西,就根本不能治愈我對高中的傷心。
不過呂杭身為我的前桌,目睹我一天天發(fā)胖的身材,卻從來也不說什么,反而還會給我出主意:“你知道不,食堂的西紅柿燒茄子,其實不應(yīng)該配米飯,要配饅頭才行。饅頭蘸著菜湯兒,再夾點兒零食窗口的雞丁醬,就是酸辣口?!?/p>
在他的指導(dǎo)下,我還發(fā)明了用花生醬一點點蘸著火腿腸吃;把棉花糖放在暖氣上烤著吃;把餅干化在牛奶里吃。
記得是一次晚自習(xí),我正悄悄吃著巧克力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手臂外側(cè)的皮膚很奇怪。一塊白,又一塊白的。
白癜風(fēng)?那可怎么辦呢?我會住院嗎?如果我住院,呂杭會送我好吃的嗎?那,給我送點堅果吧,補營養(yǎng)。我寫了個紙條給前桌。
呂杭收到紙條,回過頭來看了看我掰給他看的胳膊,然后舉起手來:老師,杜索年肚子痛,我要帶她去醫(yī)院。
我就莫名其妙跟著他出來了。
他讓我坐上他的單車,緊張得要命:“還開玩笑呢杜索年!白癜風(fēng)白癜風(fēng),你知道多可怕嗎,會遺傳?。U散啊!到時候長到你的臉上??!全身花白花白的,你看到時候誰娶你?。 ?/p>
看他這么緊張,我也嚴(yán)肅得要命,不敢說話了。
吹著沉默的夜風(fēng),我們到了一家急診。醫(yī)生看了看我的手臂,說出這樣一句話:“你該減肥了。”
“啥?”
“這是橘皮紋,你太肥,長出來的?!?/p>
呂杭狂笑著把我推出門。我也不好意思地笑:“抱歉啊,那個,我以后,還是減肥吧?!?/p>
“別減啦,你說說你,又不去網(wǎng)吧也不買彩票,作為一個純潔的高中生,就‘吃這點兒愛好了,剝奪它干嗎,橘皮紋就橘皮紋吧?!彼嵵仄涫?。
“你說得倒是輕巧,萬一以后擴散了,嫁不出去怎么辦?”
“快嫁人的時候再減肥唄。”
我點點頭,覺得他說得對。
如果時光沒有盡頭,青春不是覆水難收
日子一直風(fēng)平浪靜,直到期中考試。
那次的考試非常重要。它和期末考試一起,決定了每個班的成員調(diào)動。就我們班來說,最后的幾名將會降到普通班去。我起早貪黑地學(xué)習(xí),沒有課間,沒有午休,連三餐都要配合書本解決,這努力程度不亞于中考。呂杭也挺用功的,雖然他一直以來在全班第三的位置不動,但是看到我那種拼命的樣子也備感壓力。
他突然近視了起來,看不清黑板,不得不扭過頭來找我借筆記抄。后來我也近視了,突然間也看不清黑板了,呂杭就不得不配眼鏡去了。這就變成我借他的筆記。
這還引起了一樁笑話。呂杭的字是我非常心儀的那種,筆畫之間都是灑脫而有力的,我情不自禁地模仿他的字體,越寫越像越寫越像。結(jié)果老師有一次還懷疑呂杭幫我寫作業(yè)了,他把我倆叫到辦公室,讓我們在他的本子上各寫一句話,我們邊寫老師邊看,寫完之后,老師愣了。
學(xué)霸筆記護(hù)法,加上我的不懈努力,終于有一天,期中考試前的一次月考成績發(fā)布,呂杭扭過頭來對我說:“從四十六到第二十六了,杜索年,你離我越來越近了喲?!?/p>
那天下了晚自習(xí),放學(xué),我去推車,呂杭把我攔住了。他說:杜索年你等一等我,我把你送回家好了。
我買來奶茶,靠在圍墻上等他。最后五輛自行車很快被推走了,他走過來說你知道嗎,你靠在圍墻上喝奶茶的樣子,還挺好看的。
因為怕受風(fēng),所以我們騎得很慢。他在我旁邊一直講話。他說你可真厲害啊,也好聰明,居然進(jìn)步這樣快。你以后打算考什么學(xué)校呢?你對未來有什么打算呢?他一直問啊,問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后來他問:“從這里到你家需要多少時間?”我說:“二十分鐘?!彼f,“這二十分鐘里你都做些什么?”我說:“我沒有mp3可以聽歌,也不會遇到什么熟人聊天,通常就想自己中午吃什么?!薄跋衲愕淖黠L(fēng)。”他說。
實際上,我已經(jīng)不想這些了?!俺詵|西”,已經(jīng)退居到“好好學(xué)習(xí)”的二線了。我在單車上都是思考考試點。我在吃飯的時間都是胡亂打發(fā)。我的橘皮紋也沒了,可是他大概都意識不到吧。畢竟天天看一個人,是很難看出來緩慢的變化的。
后來路過街心公園那里,我還是有點受風(fēng),開始咳嗽。他又問我:“這一陣為了準(zhǔn)備考試,都是幾點睡覺的?”我說:“每天都是十二點睡,早上六點就起來了,起來在家里看一陣子書再上學(xué)去?!?/p>
這就把他驚訝到了。他說:“那么拼命干什么?!?/p>
我叨叨著:“不那么拼命就不能繼續(xù)做你鄰桌了?!?/p>
他輕輕地、磕磕巴巴地說:“以后別那么拼命了,身體垮了可不行……”
我在他的背后看到街旁的橘黃色的路燈光暖暖地照著,在黑夜里像是一個大朵吐出柔軟絨毛的蒲公英。那絨毛彌漫在溫暖的夜里,包裹住了我們兩個。然后,白色的細(xì)屑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徐徐降落了下來,下雪了。
我到家了。他轉(zhuǎn)身,騎著自行車消失在夜色之河看不見的盡頭。
如果舊時光能說話,應(yīng)該能回復(fù)我的心事
那次期中考之后我和呂杭成了鐵哥們兒。鐵哥們兒的含義是指,他時常會在課間的時候被我的乾坤掌拍得嚇一大跳,然后不得不扭過頭來幫我用各種匪夷所思、只有我才能聽懂的方式講題。我們時常在中午吃飯的時候拼桌合餐,他逼迫我吃我討厭吃的青椒和蒜苗,我挑給他我不愿意吃的紅燒肉里的肥肉。
還有,我必須裝作很坦誠很坦誠的樣子,去聽他講白小糖。
他說我長得越來越像白小糖了。
再后來,就是高三了。各種壓力和困擾壓在每個人的肩膀上。由于睡眠不足我時常會在無聊的課堂睡著。有一次我夢見了自己還在那所三流初中,把幾個看漫畫的同學(xué)甩開,一個人走到學(xué)校操場坐下來看書。四周圍是星星點點的野雛菊,在風(fēng)里美好地晃動著。此時,我是安安靜靜的、不必?fù)?dān)心前程的、備受老師寵愛的、沒有遇見呂杭的。我醒之后,就推呂杭的后背,就這么和他講著這些。腦子中還半帶著朦朧的睡意。
然而他是問我了:“杜索年,你那時候,就沒有什么青梅竹馬嗎?”
“唉,”我打了一個哈欠說,“你忘啦,我胖!”
“那也該有個青梅竹馬什么的。不過現(xiàn)在,我算是吧,對不對?”
我?guī)チ艘惶宋业某踔?,那所有很多差生——而我居然算是?yōu)秀畢業(yè)生的初中。外形張揚的學(xué)生們還是在操場上胡鬧著。穿著職業(yè)裝的老師仍然是在校園里眉頭緊皺地走路。時光改變不了爬滿綠色植物的那教學(xué)樓的一側(cè),它依然在微風(fēng)里肆意吐露著新鮮的氣息。
我在這里度過了三年啊。然后我走入了那教學(xué)樓。一步一步,上樓。
突然的,有一個女孩在一樓大廳截住了我。她說,請問,你是杜索年么?我好生疑惑,說,是的。
她笑了:“你是我們學(xué)校的傳奇學(xué)姐呀,我們老師老提起你來著,還給我們看過你的照片,因為,你是我們歷屆以來考得最好的?!?/p>
我實在是臉燒得紅,這讓呂杭知道了,可多么難堪啊。畢竟我那成績,到了高中,算得上倒數(shù)。
班主任的辦公室里并沒有人,我跟呂杭進(jìn)去,在我老師的講課本上留了個笑臉,配上一行字:
“九中第一杜索年及二中第一呂杭到此一游!”
那天晚上班主任給我打電話:“知道你和二中第一也能做好朋友,我對你考大學(xué)就放心了!”
那一刻的真心話與我流淚的面頰
高考后的那天晚上,我們班同學(xué)在一起在豪包唱歌。呂杭覺得悶,出去吹風(fēng)了。而我就坐在包廂的角落里,看著一首首歌曲的字幕,腦子里什么旋律都沒有。
燈光轉(zhuǎn)過來,打過去,轉(zhuǎn)過來,打過去。我要離開了,我這么想著,我要離開了,難道就這么離開了么。
一個女孩,跟我打了個招呼,就在旁邊坐下了。
“哭了啊?”“沒?!薄氨瓤尴喽茧y看。別做這個表情了?!?/p>
我端起一杯橙汁拿在手上,一邊說話,一邊有一口沒一口地開始喝。
“不減肥啦?”她說。
“等要出嫁,再減吧?,F(xiàn)在學(xué)習(xí)不是第一要務(wù)了,我又要專注吃了?!?/p>
“那我電話喊呂杭再給你買點好吃的。不過,也許正占線,白小糖你記得嗎?剛才聽他打電話,指導(dǎo)她往這邊走呢。”
我手里捏著的橙汁杯子掉了下來,“啪”的一聲摔碎了,然后四周的同學(xué)都扭過頭來看我。
大家看我還有一個原因。呂杭從外面回來了,而且走到了我這里。
他定定地看著我,然后拿出一個手機,摁下,開始計時。
“剛才我真心話和大冒險輸了,他們讓我跟你講話,那么你就聽著。杜索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初是因為你長得像我初中同學(xué)……”他語速實在很慢,有人開始起哄了。同學(xué)仿佛是生怕我會尷尬地離開般,居然摁住我不動。
“不過你倆也不一樣啊,你愛吃,她不愛吃。在學(xué)習(xí)上,你拼起來,比她還厲害,甚至比我還厲害。我覺得,你是一個特別有潛力的女孩?!?/p>
“你笑的樣子云淡風(fēng)輕的。嗯……你開玩笑時打起人來沒輕沒重。我也愛吃你喜歡吃的花生醬……我總看你騎自行車,那時候不知道腦子里想什么呢,眼神恍惚的,跟做夢似的。”
這時他臉紅了。
“哎,初中時候沒跟你一起上,高中一直做前后桌,真的很幸運。大學(xué)……反正咱倆分?jǐn)?shù)后來一直都差不多,就報名到一起去好不好?”
距離大冒險規(guī)定的時間,還差十五秒。
我問道:“喂。呂杭,我還有一個問題來著。你剛才和別人選的,是真心話,還是大冒險啊?!?/p>
“真心話啊?!彼f。又補充一句:“你是我的青梅竹馬?!?/p>
KTV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燈光,打到了剛剛進(jìn)門的白小糖身上,人們的視線都集中了過去。我流淚的面頰似乎不再重要。
管什么天昏地暗,管什么故事的結(jié)局,反正,他是我的青梅竹馬。其他的,管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