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杕
我家西屋的窗臺上,有一把刀子,一把銹跡斑斑的刀子。
西屋原本是我爺爺住的,爺爺去世后,就沒人住了。我爺爺活著的時候,每年都要磨那把刀子,磨得锃亮锃亮的。其實,磨了也沒有什么用,但他還是要磨。年輕時,爺爺用這把刀子殺過鬼子,傷過土匪。刀子是爺爺?shù)尿湴涟。?/p>
砍頭不過風(fēng)吹帽,男子漢大丈夫活在世上,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這句話,我爺爺經(jīng)常掛在嘴邊。爺爺骨頭架子很大,個兒很高,真有三分梁山好漢的樣子。
爺爺去世后,刀子久沒人磨,就銹了。
不過,現(xiàn)在,我正蹲在院子里,用一塊月牙狀的磨刀石,磨那把刀子。
刺啦刺啦……
一彎月牙懸于天際。清冽的月光淹沒了我冰冷的目光,逐漸喚醒那把沉睡已久的刀子。
刀子啊,刀子!你只要在老歪身上,切上那么一道小小的口子,讓火紅的血液流上那么一小會兒,我們老田家的尊嚴就徹底復(fù)活了。我一邊磨一邊想。
老歪是縣高中的門衛(wèi)。那天,父親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渾身都響的破自行車,頂著刀子般的西北風(fēng),滿頭大汗趕了近三個小時,去給我送棉襖,卻在學(xué)校門口,遇到了麻煩。那是父親頭一回進城。他一口濃郁的鄉(xiāng)音,再加上有些緊張,說出來的話就很難懂了。恰好,那天值班的是老歪。老歪是個急性子,三句話沒聽完,就沖著父親開了火。父親也很著急,他害怕進不了門,送不了棉衣,于是就跟老歪爭執(zhí)起來,結(jié)果被老歪一拳打在鼻子上,當(dāng)時,就摔在了地上。
我急匆匆地趕到大門口的時候,正看見父親蹲在地上,滿臉的血。我沖上去就要跟老歪拼命,卻被同學(xué)死死地拽住了。同學(xué)說,老歪是練家子,你打不過他的。真的,我真的打不過他。老歪得有一米八多,渾身的腱子肉,滿臉的粉刺,一看就不是善茬。我們經(jīng)常看見他在傳達室外,哼哼哈哈地練啞鈴,做俯臥撐,打沙袋。老歪是他的外號,不是說他長得歪,而是說他脾氣邪。
父親身上一點也沒有爺爺?shù)挠白?,他身型瘦小,木訥拘謹,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普通農(nóng)民。因此,父親那張血臉在我心底生了根長了刺,令我寢食難安。
放寒假了,在西屋的窗臺上,我又見到久違的刀子,于是就想起了爺爺,想起了他的那些英雄事跡和豪言壯語。
我磨了整整三個晚上,不是非得磨三個晚上不可,其實只要一個晚上就足夠了,但我需要勇氣,我在尋找爺爺當(dāng)年的影子。面對強悍如斯的老歪,我——一個文弱書生,真的很需要勇氣。
第四天晚上,我正準備繼續(xù)磨刀子,然而,刀子卻不見了。我問父親。父親嘿嘿一笑,說,刀子被大剛借走了,咱老田家不能吃虧,不是?很神秘的樣子。大剛是橫行鄉(xiāng)里的一個二流子,據(jù)說很能打。
大剛很能打,又有刀子在手,而且又在暗處,定然能夠馬到成功。我的心漸漸放寬了。
開學(xué)后,發(fā)現(xiàn)校門口沒了老歪邪惡的身影。我想,大剛肯定是得手了,老歪肯定是沒臉再干下去,辭職了。父親那張血臉,隨著日益緊張勞累的學(xué)習(xí),漸漸淡了。
放暑假了,在街上遇到大剛,問起老歪的事,他卻矢口否認,說根本就不認識什么老歪。
回到家,問父親,他笑笑說:當(dāng)時怕你去跟人家拼命,騙你的。后來,我給教育局寫了封信,再后來就不清楚了。
我再也沒見過那把刀子,不過,我發(fā)現(xiàn)父親也有自己的刀子,那是一把更加鋒利的刀子。
(選自《時代文學(xué)》)
【推薦語】 這篇小小說情節(jié)簡單,意蘊卻值得回味。核心意象“刀子”帶有多重含義:刀子在驍勇的爺爺手里是保家衛(wèi)國的工具,在年少氣盛的“我”手里則是復(fù)仇的工具,這都是有形的刀子;而木訥拘謹?shù)母赣H手中那把無形的刀子則是他的智慧。通過這三種刀子的對比,可以引出許多的思考:強與弱、有為與無為、野蠻與文明、武力與智慧等等的辯證關(guān)系。另外,本文在行文安排上也值得借鑒,懸念,插敘串起了三代人對待野蠻與暴力的態(tài)度,小故事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