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赫楠
請原諒我近期在一系列關于青年寫作的評論文章中,反復使用“青年失敗者”這樣一種指稱方式與構詞法——這固然暴露著我自己作為研究者的文思枯竭,也實在因為這樣的人物形象近來頻頻出現(xiàn)在70、80后年輕一代作家的小說中——比如徐則臣筆下的京漂青年、甫躍輝小說中的“新上海人”、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馬小淘的《章某某》等等。
再比如,這篇文章要著重討論的80后作家小昌的小說新作,《大俠》——
小說中,關于主人公“我”的來龍去脈,通篇語焉不詳,甚至沒有基本的介紹與交代,我們在作者的敘述中大概能了解到,這是一個有點游手好閑、有點無所事事的當代男青年,他對自己的追求對象一個叫萬青青的女孩,醞釀策劃了一個綁架恐嚇的惡作劇,小說從“我”誘哄萬青青到指定地點、準備下手綁架她寫起,但卻沒有一路朝著離奇的驚悚故事講下去,敘事的著力點始終圍繞這個過程中兩人的對話和“我”的各種心理活動兜轉,而綁架卻最終并沒有付諸實施。小說演繹到一半的時候,萬青青退場,“我看著她的背影,馬尾一甩甩地走向了新世界”,另一個叫王超的人出現(xiàn)在小說中,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和“我”在一通莫名其妙的對話之后,一起跳入河水中,小說結束。
《大俠》通篇幾乎都是通過人物對話來展開。不是那種語意豐饒、情緒飽滿的來言去語,而是那種有一搭無一搭甚至上句不接下句的閑散又無聊的對話。萬青青與“我”的對話是如此,王超與“我”的對話更是如此。這種語感語調的設置,使得小說通篇籠罩在一種百無聊賴的氣氛和情緒當中,主人公身上散發(fā)著濃濃的失敗和沮喪的氣息,“我”不過就是是這樣一個人:“干什么都干不好,有我沒我都一樣”。
小說的結尾,在“我”和王超有這樣一番莫名其妙的對話——
我看了看護城河,就問他:“你敢跳下去嗎?”
他說: “為什么要跳下去?”
我說: “什么也不為,就問你敢不敢跳下去”
他說: “不跳,神經(jīng)病才跳”
我說: “我們一起跳”
他說: “我跳,你跳嗎?”
我說: “只要你跳,我就跳。”
然后,“我”和王超真的就一前一后跳入了河中,小說也在此時戛然而止。沒有原因,沒有解釋,兩人的跳入河中,莫名其妙的突兀和無端,似乎又理所應當?shù)淖匀挥终#嫒缧≌f開頭時的“我”的自我評價和認知,“干什么都干不好,有我沒我都一樣”。
小說題為“大俠”,初看令人不解,不知這個題目與敘述內容關系幾何??吹胶竺娌胖^大俠,就是瘋子,“他們都管瘋子叫大俠”,王超就是這樣一個被叫做大俠的瘋子;但似乎又不全是,還有那種“把黑絲襪罩在頭上的大俠”。小說以此為題,與其說表達的是一種確鑿的指認,不如說呈現(xiàn)的是一種青年人生的疑惑不解。小說中,“我”在和萬青青的對話中曾發(fā)出這樣的感慨:“那個女的可能是不想回去了。感覺回去也沒什么意思,這么一想,整個人就特別沮喪。我也有這樣的體會,本來好好的,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突然覺得沒意思,干什么也沒意思。打個比方,我去了家好吃的飯館,菜都上來了,剛準備大吃一頓。這時候,想起某件事或某個人來,胃口瞬間消失了,像是吃了不干凈的東西,甚至會跑到廁所里干嘔上一陣,胃口這東西真是說不清楚,就像人活著,也是說不清楚,難以預料。誰也不知道半小時以后會發(fā)生什么?!蹦欠N人生的失敗、失落感,那種沮喪,明顯又明確——“干什么都干不好,有我沒我都一樣”。而小昌在之前的多篇創(chuàng)作談中也直言不諱地坦陳過這樣的想法“無聊是種宿命吧,至少對我而言是種宿命”。我讀過的小昌的其他作品如《車輛轉彎》《患病者》《沒有人是一座孤島》當中,也明顯貫穿和彌漫著這樣的思想和情緒。
小昌的多篇小說中,反復塑造著一種失敗的、沮喪的年輕人生和青春意象。文章一開頭就提到,青年失敗者,越來越成為當下青年寫作中扎堆塑造的人物形象,每每讀來都會覺得倍感熟悉或似曾相識。他們大都是是繁華熱鬧中的局外人、都市霓虹燈下的背光區(qū)。近來,不斷看到有批評家就此發(fā)問:為什么年輕一代寫作者如此迷戀失敗者故事和形象的反復講述?其實這不難理解。人們都有將自己的經(jīng)驗和處境夸張放大的心理傾向,在對自我本能的高度關注中,不自覺地夸大自己所屬族群、性別、代際等等的獨特性。在70后、80后筆下,在關于自我青春的寫作中,失敗,似乎越來越成為這一代寫作者切入人生和青春習慣甚至依賴的角度和方法。在這些小說中,反復呈現(xiàn)著一種失敗的青年人生,失敗的一代,注定要失敗,無論你怎么奮斗和掙扎,社會的現(xiàn)有機制終將把你打回原形。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代人對自我與青春的集體想象與定位。大概越是繁盛喧囂的時代,個體的逼仄感更強烈,比如楊慶祥在他那本著名的《80后怎么辦》中所言,他的“失敗的實感”來自面對的時代廣場正在播放的中國宣傳片,時代的浩大更加凸顯了個體的渺小卑微。反復強調自己有多不容易,大概也是70、80后面向時代與社會的撒嬌和撒野。以前看前輩作家們的小說,作品中青年人的失敗感和大的時代背景密切,憂國憂民基調下的理想幻滅是那一代人失敗感的主要原因。而在70、80后作家這里,失敗感來自于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城市沒有戶口、房子和固定工作,來自世俗意義上的成就感與存在感的缺失;那些奮斗故事花樣百出,實際上格局卻局促而單一。前面提到的那些小說里,包含了70、80后年輕作家對青春的思考和表達,包括出生于1980年代的我自己,我深知我們這一代人正深陷于強烈的失敗感中,一種深深的青春失敗文化,我們是制造者也是受害者。
小昌關于這種題材的小說,整體的意境和思想上并未超越這種流行的青年失敗文化,但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是,他筆下的青年失敗者的塑造,往往都不是通過“正面強攻”來實現(xiàn)的。在小昌筆下,沒有激昂幻滅的個人奮斗傳奇,沒有都市異鄉(xiāng)人面對一座大城時候的蓬勃野心與落花流水,甚至都沒有“夢一場”和“夢醒了無處可走”。他的小說反復勾勒出的是這樣一個情境或意象:一個人,站在那里,他不能確鑿地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他不屑于思考更懶得去奮斗,他總會在興致盎然之時突然地心生寂寥與無聊。仿佛他那份糟糕的沮喪感是沒有來由的,倏忽而至,僅此而已。在小昌那里,不是個體的反抗與奮斗最終沒有出路,而是根本就沒有反抗與奮斗。這也許更接近中國古代莊、禪一道的消極個人主義和現(xiàn)實批判——不知小昌自己在寫作中是否意識到這些情緒和思想的深層文化來源。
小昌的小說,之前讀過一些,坦白說,他的作品有一定的敘述魅力,同時也對閱讀特別是文本研究構成一種挑戰(zhàn)。他的小說,大都行文散漫,我們慣常閱讀時想要輕易捕捉的人物形象或故事情節(jié)或主題思想,在小昌的筆下卻沒那么明了與醒目,其筆墨重點或說敘事著力點往往都出人意料。有評家談及小昌的敘事時,曾用“任性”二字形容,我覺得十分精準。他的小說,確實自成一種獨特的敘事語調和節(jié)奏,那些表面看起來的語焉不詳或漫不經(jīng)心,也許恰是作者的用心和精心,他所表達和營造出來的“沒有意義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