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謂的嬗變及尷尬

人際交往離不開稱謂，有些稱謂千百年間并無太大的變化，有的卻在不長的時間里就發(fā)生很大變化。特別是近二三十年來，某些稱謂的變動之快，可謂是史無前例的，簡直令人不知所措。本文就以日常生活中使用頻繁的幾個稱謂——“同志”、“先生”、“小姐”、“師傅”等為例，略作一點考察。

同志

“同志”一詞，始見于 《國語·晉語四》：“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奔粗救は嗤?、志同道合的意思。又如，《新唐書·李德裕傳》：“忠于國則同心，聞于義則同志。”《遼史·道宗紀一》 載，道宗曾以 《君臣同志華夷同風(fēng)》 詩進太后。這應(yīng)是“同志”的本意。

作為稱謂，它有多種含義。一、指志趣相同、志同道合的人。如，《遼史·王鼎傳》：“適上巳，與同志祓禊水濱，酌酒賦詩?！敝祆?《朱文公文集》 卷二有題為 《教思堂作示諸同志》 詩;同書卷六十《答潘子善》：“不知秋冬間能率諸同志一來為旬月之集，以盡所欲言者否？”元好問 《遺山集》 卷四十 《跋張仲可東阿鄉(xiāng)賢記》 有“又謄寫別本，以示同志”句。二、近代以來，“同志”成了為共同理想而奮斗的人、特別是一個政黨成員之間的稱謂。如孫中山的遺囑說：“現(xiàn)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務(wù)須依照余所著 《建國方略》、《建國大綱》、《三民主義》 及 《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繼續(xù)努力，以求貫徹。”他在致前蘇聯(lián)遺書的抬頭稱，“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大聯(lián)合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親愛的同志”。魯迅說：“那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著現(xiàn)代中國人的生存而流血奮斗者，我得引為同志，是自以為光榮的?！焙笠环N含義，是近現(xiàn)代被應(yīng)用得最為廣泛的。據(jù) 《漢語大詞典》 載，“同志”稱謂的含義還有：同心人，指夫妻;指結(jié)為夫妻;猶同性，性質(zhì)相同等。不過，這幾種在現(xiàn)代書面語言和日常生活中都很少使用。

從過去革命戰(zhàn)爭時期到新中國成立后，直至20世紀50—70年代，“同志”這個稱謂曾經(jīng)是那么神圣和親切，一度成了不分尊卑、老幼、男女的稱謂。彼此不必志同道合，也無須是同一黨派。

幾十年前，我看到過一個小冊子，名為 《媽媽同志》，因為書名特殊，就記住了。大意說，革命者、中共老黨員任銳在其夫?qū)O炳文于上海龍華就義后，繼續(xù)從事革命活動?？谷諔?zhàn)爭爆發(fā)，她輾轉(zhuǎn)來到當時的革命圣地延安，先后入抗日軍政大學(xué)、馬列主義學(xué)院學(xué)習(xí)，與其女孫維世同班。當時，任銳已年過半百，被大家親切地稱為“媽媽同志”。在一些反映革命時期我地下工作者的影視作品中，常常有他們相見時互道“同志”的激動情景，我雖無親身體會，想來這是有一定典型意義的。

“文革”期間，“同志”稱謂的使用對某些人來說顯得格外重要。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從中央到地方的大批黨政領(lǐng)導(dǎo)干部紛紛被打倒，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這時他們都不是“同志”了。只有當他們被“解放”時，才有資格回到“同志”的隊伍中來。那時叫一聲“同志”，對他們來說是何等難得和重要！

20世紀80年代后，這個曾經(jīng)在半個多世紀來是那么神圣、親切、普及的稱謂，卻不很時興了，被“先生”、“女士”、“小姐”等所代替。當“先生”、“小姐”之類的舊稱謂重新時髦之初，許多中老年朋友去商店購物，一時不習(xí)慣稱售貨員為小姐，依舊叫“同志”，結(jié)果常常遭到白眼，人家認為你太土，跟不上形勢。只好接受教訓(xùn)，盡量少用稱謂。至今，我仍很留戀“同志”的稱謂。幾年前，我去臺灣做學(xué)術(shù)訪問，同一位教授聊天，談到當前使用稱謂的尷尬與困惑時說：“20世紀50年代以來，大陸人們?nèi)粘＝煌鶗r，往往不分性別、年齡，統(tǒng)稱同志，不必過于斟酌，十分方便。”這位教授笑著回答說：“在臺灣不行，現(xiàn)在的‘同志是同性戀者之間的稱呼?！被貋砗螅以诰W(wǎng)上查了一查，果然如此，真是孤陋寡聞。

先生

“先生”也是個歷史久遠的稱謂，《論語·為政》：“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睋?jù)注疏，這里的“先生”指父兄?！稘h語大詞典》 載，“先生”作為稱謂，還指年長有學(xué)問的人，老師，先祖，致仕者，文人學(xué)者，道士，妓女，以相面、卜卦、賣唱、行醫(yī)、看風(fēng)水為業(yè)的人及一般人之間的通稱，等等。不過，在現(xiàn)代的書面語言和口語中，多指老師、年長有學(xué)問的人，舊時民間較流行稱以相面、卜卦、賣唱、行醫(yī)、看風(fēng)水為業(yè)的人為“先生”。近一二十年時興的妻子稱丈夫為“先生”，原來古已有之。漢劉向 《列女傳·楚於陵妻》：“亂世多害，妾恐先生之不保命也?！边@里的“先生”即指她的丈夫。

長期以來，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先生”是被用作尊敬的稱謂。不過，20世紀50—70年代，也作為對被打擊、諷刺、調(diào)侃對象的稱謂。毛澤東在《事情正在起變化》 中說：“右派有兩條出路。一條，夾緊尾巴，改邪歸正。一條，繼續(xù)胡鬧，自取滅亡。右派先生們，何去何從，主動權(quán) （一個短時期內(nèi)） 在你們手里?！庇终f：“是不是要‘大整？要看右派先生們今后行為作決定。”大約從這時起，“先生”稱謂除了固有的含義外，多了一層貶義。改革開放以來，在許多場合下，“先生”、“女士”之類又逐漸成為最普通的稱謂。

小姐

“小姐”稱謂，與同志、先生相比較，出現(xiàn)晚而變化大?！靶〗恪被颉靶〗憬恪弊钤缫娪谒谓鹞墨I。如，宋李心傳 《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十九“女真南徙”條載，貞祐二年（1214）蒙古圍金中都（今北京），宣宗派人議和，蒙古遣使來金國選女，宣宗以“允濟 （衛(wèi)紹王） 第四女小姐姐”秀麗聰慧，遂把她送給蒙古來使?！秲沙V目備要》 卷十五和《大金國志》 卷二十四也有大致相同的記載?！督ㄑ滓詠沓半s記》 乙集卷十九“韃靼款塞”條載：“有劉二祖者，亦名盜也。其女劉小姐 （有作“小姐姐”），亦聚眾數(shù)萬，皆為花帽軍所殺?！痹犁?《桯史》 卷六“汪革謠讖”條記載，一個叫洪恭的人，“有妾曰小姐”。周密 《齊東野語》 卷九“李全”條載，楊安兒“嘗為盜于山東，聚眾至數(shù)萬。有妹曰小姐姐 （原注：或云其女，其后稱曰姑姑），年可二十……”馬純 《陶朱新錄》 載：“吏部侍郎陳彥修有侍姬曰小姐”。從以上可見，“小姐”或“小姐姐”應(yīng)是宋金時期常見的女孩兒名字。

現(xiàn)今流行的辭書 《辭?！?、《漢語大詞典》 等，多把“小姐”解釋為宋元時對地位低下女子的稱呼，或謂宋時稱樂戶、妓女、宮婢等。以上結(jié)論和征引史料，大體上是沿襲清人趙翼 《陔余叢考》 卷三十八“小姐”條的考釋和論證。其主要根據(jù)：一條是宋人洪邁 《夷堅三志》 己卷第四“傅九林小姐”：傅九“好狎游，常為倡家營辦生業(yè)，遂與散樂林小姐綢繆，約竊負而逃”。另一條是錢惟演 《玉堂逢辰錄》：“其日，勘得掌茶酒宮人韓小姐稱與親事官孟貴私通……”如果仔細推敲這兩條引文，似乎只能得出林小姐、韓小姐是身為樂戶、妓女或?qū)m人的人名，未必就是稱謂。打個比方，這就像當今許多女孩子名叫“媛媛”、“婷婷”、“佳佳”等，其中有人是演員、歌星，但不能說這些名字就成了演員、歌星的稱謂。再者，前面談到的金國衛(wèi)紹王四女名小姐姐，也是將“小姐”解釋為宋元時對地位低下女子的稱呼之難于成立的有力證據(jù)。金朝中期以后，漢化程度已經(jīng)很高，居然給公主取一個含義同妓女、宮婢的名字，顯然是說不通的。因此，那種認為宋金時期的“小姐”是指樂戶、妓女、宮婢的說法，根據(jù)不夠充分。

金章宗時董解元 《西廂記諸宮調(diào)》 （簡稱 《董西廂》） 中，紅娘稱崔鶯鶯為姐、姐姐，張生也稱紅娘、崔鶯鶯為姐或姐姐，又據(jù)前面提及的劉小姐也有作小姐姐。由此看來，宋金時既有以“小姐”、“小姐姐”作為女孩兒的名字者，也有把未婚女子稱姐、姐姐、小姐姐的。在五代、宋代女子人名中，也有用“娘”作名字的，同用“姐”字情況近似，其地位出身尊卑，也無明顯區(qū)分。如，宋人羅燁 《新編醉翁談錄》 乙集：“皇都名娼楚娘者……”癸集：“此妓者謝福娘之家也?！比欢瑫杭骸耙饽镎?，五代周時人也，乃儒家之女。”壬集：“開封華椿年，以吏部侍郎知齊州事，娶長安鄭氏，生一女，名春娘?！焙髢烧叩某錾聿槐啊?/p>

到了元代，依然流行女子取名“姐”或“小姐”，當然，她們之中也有作妓女和宮婢的。署名“雪蓑釣隱”所輯 《青樓集》 記載了近百名雜劇藝人和妓女，其中有三四人名字中有“姐”或被呼為“二姐”、“三姐”等。明朱有燉 《元宮詞》：“宮里前朝駕未回，六宮迎輦殿門開。簾前三寸弓鞋露，知是媆媆小姐來。”據(jù)近人傅樂淑注：“元宮人稱南方女子為小姐兒。”雖未舉所據(jù)，也可備一說。

元代“小姐”一詞，已成未嫁女子的通稱。王實甫 《西廂記》 （簡稱《王西廂》） 中，紅娘稱崔鶯鶯為小姐或姐姐。如，紅娘說：“小姐有請。”“夫人著俺和姐姐佛殿上閑耍一回去來?！狈敽蜕袑埳f：“這是河中開府崔相國的小姐?！睆埳Q崔鶯鶯為姐姐、小姐，稱紅娘為姐姐、小娘子。又如，元鄭德輝 《梅香》 雜?。骸靶〗闶俏闯黾薜拈|中女，怎敢把淫詞來戲謔?！痹谌粘Ｉ钪?，姐姐、小姐、小娘子等稱謂大體通用，只是分寸上略有不同。稱小姐，表示禮貌;稱姐、姐姐表示親近;稱小娘子，似乎表示二者兼而有之。

從金 《董西廂》 和元 《王西廂》 的比較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一點金元間“小姐”稱謂的變化。在 《王西廂》中，“小姐”稱謂多次出現(xiàn)，而在 《董西廂》中，紅娘、張生都不稱崔鶯鶯為“小姐”，而稱姐、姐姐;在 《王西廂》 普救寺僧人稱崔鶯鶯為小姐之處，《董西廂》 中則稱“女孩兒”。由此反映出宋金時“小姐”作為稱謂，尚不普遍。

明清以來，在日常生活和戲曲中稱未婚女子為“小姐”，已經(jīng)很普遍，這里就無須舉例說明了。至于明確稱呼地位低下的女子 （如妓女）為“小姐”，恐怕是宋元以后的事情。

在20世紀前期，“小姐”依然是對未婚女子的禮貌稱謂。在茅盾的 《子夜》、巴金的 《家》、《春》、《秋》 等作品中，諸如張小姐、李小姐、密斯張、密斯李之類的稱呼隨處可見。新中國成立以后，隨著社會的變革，觀念的更新，舊時的許多稱謂在日常交往中已經(jīng)很少使用，尤其是“老爺”、“太太”、“小姐”等，幾乎絕跡。人們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地將“小姐”同資產(chǎn)階級聯(lián)系起來，如果哪位女士稍稍講究衣著打扮，便被看成是“資產(chǎn)階級小姐”作風(fēng)。大約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對此都有切身的體驗。自從改革開放以后，又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變化，“小姐”這個被廢棄半個多世紀的稱謂又突然時興起來，以至你在商店購物時再把“小姐”稱“同志”，會遭冷遇。近些年來，風(fēng)尚丕變，“小姐”又同所謂“三陪”掛了鉤，你仍稱人“小姐”，則往往受到搶白：“你叫誰小姐？”時下真是不知該如何稱呼年輕女性了。

師傅

“師傅”，見于 《春秋·榖梁傳》 卷十：“羈貫成童，不就師傅，父之罪也?！边@里的“師傅”指老師。據(jù) 《漢語大詞典》 載，“師傅”有如下幾種含義：老師的通稱，太師、太傅或少師、少傅的合稱，對僧道的尊稱，對衙門中衙役的尊稱，對有專門技藝的工匠的尊稱。在現(xiàn)代漢語中，“師傅”主要是指老師及對有專門技藝的工匠的尊稱，特別是在工人和藝人中用的較多?！拔母铩遍_始以后的一二十年間，“師傅”一度成了使用頻率極高的普通稱謂。1968年夏天，“文革”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社會上和學(xué)校內(nèi)各派武斗不止。毛澤東指示：“實行無產(chǎn)階級教育革命，必須由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中央決定派工宣隊進學(xué)校，于是，“工人階級必須領(lǐng)導(dǎo)一切”成了當時最為響亮的口號，大約就是從這時起，“工人師傅”的稱謂隨之廣泛流行起來。后來推而廣之，“師傅”幾乎成了一個用于不同職業(yè)的普通稱謂，以至出現(xiàn)了稱“解放軍師傅”、“警察師傅”之類的笑話。

稱謂的變化是同社會的發(fā)展，文化的交流，觀念的更新相聯(lián)系的。近代資產(chǎn)階級革命家給“同志”這個古老稱謂賦予了新含義，在革命者內(nèi)部流行。在延安時期和新中國成立后的幾十年間，“同志”成了神圣、親切而且也是普通的稱謂?！靶〗恪狈Q謂的幾起幾落，也反映了不同歷史時期政治氛圍和社會風(fēng)尚的變化。至于“師傅”稱謂在二三十年前的畸形流行，則是同那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分不開的。

稱謂的變化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從根本上說不能擺脫約定俗成的制約，然而，必要的規(guī)定、倡導(dǎo)、呼吁是可以發(fā)揮作用的。近年來，許多地方黨組織和媒體重溫以往中央領(lǐng)導(dǎo)同志指示和中共中央通知精神，如，毛澤東于1959年8月3日致劉少奇、周恩來等關(guān)于在黨內(nèi)“建議：一律稱某某同志”的信，及1965年12月14日中共中央 《關(guān)于黨內(nèi)同志之間的稱呼問題的通知》：“今后對擔(dān)任黨內(nèi)職務(wù)的所有人員，一律互稱同志?！币恍┑胤近h組織重申在黨內(nèi)稱“同志”的規(guī)定，這是令人欣慰的。我想，有關(guān)部門、社團和媒體對常用稱謂的使用作些推薦、倡導(dǎo)和宣傳，成為禮儀教育的一個內(nèi)容，對于規(guī)范稱謂，凈化語境，減少人們?nèi)粘＝浑H中在稱謂上出現(xiàn)的尷尬和困惑是有益的。

（選自《讀史雜識》/宋德金 著/中華書局/ 2015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