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季
作者有話說:很感謝朵爺重新把我拉回花火,讓這些單薄的文章逐漸被賦予了靈氣。你的青春年少,我的時光漸老,而故事的開頭總是這樣,恰逢其時,猝不及防。
這個世界有時候真的不算太壞,找不到戰(zhàn)友,好歹還有共犯。
A、九兒背叛小團體
離高考最后一科考試結(jié)束還剩二十分鐘,宋雨赫仍蹺著二郎腿悠哉地看著窗外,監(jiān)考老師走來走去,用不滿的眼光打量他。
他不以為然,心里暗暗高興,想著之前的約定覺得底氣十足,而九兒她應(yīng)該不會出任何問題。
教室在三樓,樹葉剛好郁郁蔥蔥地包圍了窗戶,透過一片翠綠,可以看到一條人工河,河水清幽幽地淌著,乍一看,果真是這個校園夏日里最涼爽的景色了。
宋雨赫正出神,聽到河岸傳來哭泣聲,此起彼伏,若隱若現(xiàn)。
他快速搜索后定睛一看,天?。∧遣皇菍W霸幫副幫主陳毅和成員大飛嗎?
大飛肥碩的身軀正委屈地佝僂著,嚶嚶地哭。陳毅木訥地站在大飛旁邊,手扶著她的肩膀,朝宋雨赫的窗口張望,一副潰不成軍的樣子。
完了完了完了,宋雨赫心里想著,急得把二郎腿模式換為抖腿模式。
“報告!”洪亮的聲音過后,宋雨赫站起來說,“我想上廁所。”
這下可不得了,三位監(jiān)考老師統(tǒng)一扶正眼鏡,上下打量了宋雨赫一番,究竟是什么樣的學生竟在這個時間段有上廁所的膽魄。
直到宋雨赫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后,他才被準許出教室。
暫時解脫的宋雨赫在走道上差點著急壞了,他一定要拎著陳怡然和大飛問個清楚。
“你去哪里?”
身后傳來陰沉的嗓音,宋雨赫回過頭去,這一下,差點沒被嚇出屁來。
兩個巡考,一男一女尾隨在他身后。
女巡考最終還是在男廁所門口停下了,男巡考跟著宋雨赫進了廁所。他千萬個想不到,一個小小的縣城,一個小小的高中,作為一個小小的考點,監(jiān)考和巡考的數(shù)量居然如此龐大。
他正想著,男巡考靠過來問他:“怎么?要我?guī)湍憬庋澴訂???/p>
宋雨赫只好苦笑:“您老歇著。”
男巡考饒有興趣地看著宋雨赫,不等他做下一步動作,就將他趕出了廁所,直接押送回了考場。
宋雨赫愁眉苦臉地坐著,窗外已經(jīng)沒有陳毅和大飛的身影了,九兒也杳無音信,自己上不成廁所,竟不適時地、尷尬地有了點漲腹感。
“一位一言不發(fā)靜靜憋尿的男人,就是一段歷史,一部名著,一座剛剛蘇醒的火山,一個‘天哪,我要炸了的太陽系,一條長江和一條黃河。他的體內(nèi)有無數(shù)個盤古開天辟地、女媧補天、夸父逐日與精衛(wèi)填海正在發(fā)生,可是他鎮(zhèn)定地坐著,一聲不吭。”
宋雨赫很煩惱,最終只好賭氣一般在考卷上寫完這段不正經(jīng)的話,悻悻出了考場。
大飛掛著眼淚鼻涕朝宋雨赫狂奔過來,陳毅在后頭拉都拉不住。她甩開膀子大喊:“替我做主??!”
“真沒想到?!标愐闳粲兴迹裰^輕輕說。
“我只是擼了一下衣袖,巡考就一直盯著我看,在我身邊不停轉(zhuǎn)……太影響發(fā)揮了?!贝箫w上氣不接下氣。
“就你?給你一雙筷子你能毀了生態(tài)平衡,給你一支筆你也只會畫雞腿,專職做吃貨去吧,考什么英語啊,我看單詞里最難的你也就會‘delicious!”宋雨赫白了大飛一眼后,問陳毅,“九兒呢?”
陳毅被這話問得臉都慘白了,只好咽了咽口水,說:“監(jiān)考太嚴,我倆出來太早……”
他和大飛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再說出話來。
那是2012年的夏天,這個小縣城被當作重點監(jiān)考縣,學生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和負重感。宋雨赫本來與他的“學霸幫”成員們約定好,在考試過程中潛逃出來相會于大樓背后對答案,而這場舞弊還沒來得及上演,就已被扼殺在搖籃里。
樹上的蟬機械地叫著,沒有脫殼的覺悟,也沒有自省的本能,根本不知道這個季節(jié)后自己會葬身何處,就像樹下的三人。
六月初,高考結(jié)束,宋雨赫的團體作戰(zhàn)失敗。他因為尋找九兒未果,終于憤怒得一腳踢開了地上的礦泉水瓶,水瓶在地上骨碌骨碌地翻滾了很久,才終于停下。
他惡狠狠地揚言,再也不會跟九兒做朋友。
B、我叫楊九九
2010年,人間三月。
我從市里的高中連連轉(zhuǎn)學,轉(zhuǎn)了三次,終于心力交瘁地在A縣的第一中學落根兒。
我推開校長辦公室的門,正好看到他在訓(xùn)人。校長尤其矮,醞釀了幾秒,鼓足一口氣:“嗖”地跳起來打了那個個兒高的男生頭頂,大罵道:“學校三令五申地強調(diào)河邊不許停車,你非給我瞎來,這下好了!處分,處分!還想出國留學,你就騎著你的單車出國吧!我老宋沒你這個孫子!”
男生不以為然,轉(zhuǎn)頭看停在門口的我,怒不可遏地問:“你是誰?你怎么不敲門?”
他高高瘦瘦的,眉宇間全是不滿。
我倒吸一口涼氣,回答:“我叫楊九九,我是來報名的?!?/p>
校長聽完立馬換了一副笑臉,慈祥地招呼我過去,拿出一沓班級名冊問我:“你看,這攏共就十個班,你想去哪一個?!?/p>
“一班到八班的人數(shù)都已經(jīng)超過五十個了,只有九班和……”我的話還沒說完,名冊就被人搶了過去,男生強行用筆幫我在八班最尾端寫了個名字,而后憤憤地對校長說:“這個班沒滿五十個,因為馬上有個人就要不讀了!”
“你!”眼看著校長就要爆發(fā),男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起書包便跑了出去,門都沒有關(guān)。
校長尷尬地朝我干笑了幾聲,說:“我這個孫子從小驕縱慣了,你別介意,我也聽說了一些你的事情。你爸之前拜托我一定讓你讀尖子班,可我們學校是不設(shè)立除民族班以外的重點班級的,再說你又不是少數(shù)民族,所以……”
“都可以,謝謝校長?!碧岬礁赣H,我突然內(nèi)心一陣酸楚。
我斬釘截鐵地說完話,就迅速關(guān)上門逃了出來,在走道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咦?想不到同道中人?。 笔莿偛拍莻€男生,“怎么樣?我就說吧,我一定不是一個人。跟這些老人家相處是不是特別糟心?”
我沒說話,心里想著可憐的老校長,也不知道誰更糟心。
“我說,你是不是聽我話選了八班,我們八班可是無堅不摧,特別積極向上的班級。”
“你不是不讀了嗎?”
“還不知道。”男生眉頭皺起來,“我把自行車騎進學校來了,還放在人工河邊,學校的河道衛(wèi)生都是班主任輪班打掃,我的車不知道被誰推下去,把正在撿垃圾的民族班班主任的腳給砸傷了?!?/p>
“噗——”我一時沒憋住,笑了起來。
“你不信?”他目露兇光,挑著眉問我,一副“你不信,我就打死你”的樣子。
“不是,是你說得太有畫面感了?!?/p>
還沒有時間進行腦補,我就被帶到了民族班門口,早讀已經(jīng)開始了,同學們把“涉江采芙蓉”讀得朗朗上口。
民族班班主任一瘸一拐地陶醉在朗讀聲里。
“九兒?!蔽疫€沒反應(yīng)過來是面前這個男生在叫我,他說,“你聽,他們讀的‘涉江采芙蓉聽起來像不像‘主任腳浮腫。”
我看看五班班主任腫得碩大的腳,又看看身旁的男生,他笑得異常開心。之后我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笑得面目猙獰的我。
之后過了很久,宋雨赫跟他的小“組織”提起我和他的初見,他回頭嘴角一勾,得意地問我在這個小小的學校里是不是能體會別樣的開心。
我想起當時他瀟灑地在八班名冊的末尾寫下“楊99”這個名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宋雨赫心滿意足地予以一副理所當然的笑容。而令我更詫異的是,我這個一向強調(diào)高硬件條件、物質(zhì)屬性十分強的人,并不覺得這個笑容有何不妥。
然后我順理成章地以“年紀最小,學習最好”的超高榮譽,融入了這個叫學霸幫的小團體,結(jié)交了圓潤而有喜感的吃貨姑娘大飛,和萬年沒主意依賴型人格的暖男陳毅。
C、我就是看不慣你們罵狗
我發(fā)現(xiàn)宋雨赫是個特別神奇的人。
在他的世界里,心情的瞬息萬變就是一定要掛在臉上的。清早大飛險些遲到,匆匆忙忙跑進教室后連忙一屁股坐下來,正巧她的位置在宋雨赫旁邊,取下書包的時候頭一扭,宋雨赫被她一把馬尾辮打得暈頭轉(zhuǎn)向。
“那個……”宋雨赫額頭浮起青筋。
“嗯?”大飛又一個瀟灑地轉(zhuǎn)頭,馬尾順利地又甩了宋雨赫一臉。
之后宋雨赫并沒有開口,而是出乎意料地安靜,因為他快速地把大飛的發(fā)帶給卸了下來,行動之迅速讓人目瞪口呆。
似乎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
果不其然,大飛的“whats out”還沒完全出口,就被宋雨赫打斷:“為什么有了長發(fā)就一定要綁起來?為什么明明已經(jīng)很硬漢的形象,還不肯把長發(fā)放下來裝一把淑女?為什么?為什么臉那么大都不會遮一遮?”
大飛的家庭構(gòu)造很洋氣,姑姑嫁給了英國人,姐姐在加拿大留學,就連在單位當個小組長的父親偶爾開個會什么的都會以“thats all”做結(jié)束語。她克制不住體內(nèi)崇洋媚外的因子,迫不及待開了洋腔。
大飛用摻雜了不少大白話的英文向宋雨赫表明扎馬尾的好處,宋雨赫用他修行頗深的漢語與她周旋。兩人的口語水平簡直屬于人中龍鳳,不相上下。第一回合進行過程中,硝煙四起,戰(zhàn)火連天。
我張大嘴看著眼前的兩人,仿佛在看一場華麗的語言藝術(shù)。
陳毅表情淡然,一臉見怪不怪的樣子。
“我可以用筆記下來嗎?”我問他。
陳毅摁亮他諾基亞的屏幕,打開攝像,說:“我已經(jīng)錄了很多了。”
直到民族班班主任帶著教導(dǎo)處主任進來的時候,宋雨赫的腳還踩在大飛的凳子上,而大飛的陰陽怪氣的聲音還縈繞在教室半空中。教導(dǎo)處主任怒氣沖沖,指著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的兩人:“宋雨赫,林飛,你倆給我出來!”
“還在磨磨蹭蹭干什么?”民族班班主任在一邊尖銳地催促著,臉上一副“終于被我捉一次了”的滿足感。
最終教導(dǎo)處還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給調(diào)查清楚了,宋雨赫和大飛因為擾亂課堂紀律被罰抄寫詩詞一百遍。
宋雨赫聽到這個決定后笑得像一朵大波斯菊。大飛耷拉著腦袋筋疲力盡地坐在凳子上。我問宋雨赫怎么還有心情笑。
“老師說,既然大飛那么喜歡國外文化,讓她把詩詞翻譯成英文寫一百遍?!彼斡旰照f完對我比畫出“yeah”的手勢。
放學后,我們四人在空蕩蕩的教室里面面相覷,覺得事情已經(jīng)可以告一段落了。
誰知道宋雨赫突然跳過去,拍了拍大飛的肩,問她:“死胖子,認輸了嗎?”
大飛沒作聲。
“哈哈?!彼斡旰臻_懷大笑,似乎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大度而得到了緩解,他又灑然地拍了大飛一掌,繼續(xù)說,“讓你不要跟本大爺較勁,嘻嘻……”
“哇!”大飛哭得鼻涕口水一大把,受過的莫大的委屈全一股腦發(fā)泄在此刻了。她趴在課桌上大哭的,任誰拉都不肯起來。
“宋雨赫!”我大叫。
“她已經(jīng)夠難受了,你還有完沒完?”陳毅也用起了跟平時截然不同的高嗓門表示著不滿,先我之前把話說出了口。
“我可只用了三成的功力??!”宋雨赫眨了眨眼睛,一副委屈的神情。
“斤斤計較,喋喋不休。”說完,陳毅紅著眼把手上的校服外套一扔,走了出去。
“裝什么酷啊!”宋雨赫愣了半晌,才擠出了一句話。他回頭看了看我和趴在桌上的大飛,皺著眉頭離開了。
因為坐落在郊外的緣故,學校的建筑算上層,綠化也十分好。大飛的眼淚已經(jīng)干了,只是眼泡還腫著,我坐上她的電動小摩托,一路上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或許我本就不擅長這套。
電動車騎過了田壩,騎過了大橋,搖搖晃晃的,在半路忽然沒電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驚恐地看向大飛,害怕她的玻璃心又要破裂,那將又是一場洪災(zāi)。
“嘿!”
我和大飛聞聲同步抬起了頭。
宋雨赫不愧是全校公認的單車小霸王,他快而精準地將車停在我和大飛面前,嘴角一勾,說:“上車吧,一個個來,本大爺送你們?!?/p>
“可是車怎么辦……”
“你操哪門子的心,九兒先給你守著,我待會兒給你推回去?!?/p>
大飛笑嘻嘻地跳上了宋雨赫的后座,他邊騎邊罵罵咧咧:“哎喲喂,后輪都給本大爺坐漏氣兒了,你個死胖子?!?/p>
天色差不多全黑的時候我才等到宋雨赫,他從反方向過來,已經(jīng)滿頭大汗了。
“走吧?!彼殃愐懵湓诮淌业男7壴谘g,把一個本子遞給我,“你把這一百遍的罰寫給大飛,就說是你幫她寫的?!?/p>
夜色開始降臨,月亮又大又圓,照在宋雨赫身上,他推著電動車,我推著他的自行車,我們的行走速度都比平時慢了許多。
“你以后去哪里讀大學?”宋雨赫認真地問我。
“廈門?!?/p>
“為什么?”
“找我媽媽?!蔽一卮鹚?。
那個晚上似乎尤其冗長,夜幕大而惆悵。我和宋雨赫就在夜色里對話,最奇特的是,我以為自己會帶到墳?zāi)估锏拿孛?,讓我陷于自責和恥辱的秘密,居然會有人愿意和我共同分享。
宋雨赫把我送到家門口,臨走前他笑著說:“這個世界有時候真的不算太壞,即使找不到戰(zhàn)友,好歹還有共犯。”
他的眼睛亮亮的,有星光在流動。
D、帶來煩惱的塵埃
因為宋雨赫的細心,讓陳毅第二天能穿著校服準時到達班里。
老師在講臺上唾沫橫飛,靠近窗戶的同學們卻找準空隙時不時往外張望,窗外是人工河岸,旁邊是操場,操場上的宋雨赫在一圈圈地跑。
他沒有如期完成一百遍的罰寫,這個懲罰本身就如此重,導(dǎo)致他只來得及寫了大飛的那份。
“這都兩節(jié)課了?!贝箫w在我身邊嘟囔,“再跑下去還不得累死。”
她愁眉苦臉的樣子讓我還是沒有忍心把事情說出口。
我回頭看了看陳毅,他剛蓋上筆蓋,就立刻起身跑出了教室。接著同學們都吃了一驚,老師在身后喊了他幾聲,他都沒有理,頭也不回地奮力跑了出去。
之后令人費解的是,宋雨赫的一人跑圈活動結(jié)束了,變成陳毅開始跑了。
課間有人在班級里傳開,陳毅自作聰明手寫了一份一百遍的罰寫,拿去教導(dǎo)處說是宋雨赫忘記在課桌里的。老師們拿出以往兩人的作業(yè)做了字跡對比,當場識破了這個圈套。
聽到“圈套”二字,我有驚訝也有憤怒,覺得好像污化了陳毅的一片感情。我打斷那個傳流言的同學,問她:“那你這個算不算圈套?”
她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不屑地問:“什么?”
“嘩眾取寵、小人得志、胡說八道的圈套。”我瞪著她。
“總比你好吧。”她冷笑一聲,繼續(xù)說,“我也是頭一次見到轉(zhuǎn)學次數(shù)那么多的人,聽說你還因為家庭的問題還得了心理疾病,經(jīng)常做些奇怪的行為,沒有朋友,很多學校也無法容納你,是不是?”
她的聲音不是很大,可每一句都極具穿透力,我原以為能夠保守得毫無縫隙的秘密,似乎正透過這課間時分的喧嘩里,一點一滴地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
班與班之間的距離只有一條走道,有些學生捂著耳朵在奮筆疾書,有些學生在忙著你推我搡。
而我那刻就像在大路之中,像個異類一樣被雷擊中,塵埃四濺,既不能捂住雙耳,也寸步難行。
鈴聲響起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各回各位了。
大飛問我:“你沒事吧?”
我點點頭。
“你別理她?!贝箫w朝那個女生的背影白了一眼,“她媽媽也是這所學校的老師,她從小都跟宋雨赫一塊兒長大,現(xiàn)在你到咱們班借讀,還入了咱這個團體,她肯定嫉妒你,難免說些難聽的話刺激你……”
是嗎?
我的心跳一直很快,沒有完全平復(fù)下來,聽著大飛的勸慰,我想起宋雨赫曾對我說起的這個班級,他們是如何團結(jié)友愛,如何互幫互助,我卻忘了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資格融入進來。
而當那跑圈的兩人回到教室時,我都渾然不覺。宋雨赫戳了戳我的后背,指著前座那幾個女生得意地笑:“雖然快累死了,但她們都給我買水了,你剛才去哪了?”
我順著宋雨赫的指向望去,那個就在剛剛趾高氣揚站在我面前嘲笑我的女生,她用手掌撐著下巴,甜甜地對宋雨赫笑。
我看了看宋雨赫,最終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
E、揭開眾人皆知的秘密
我叫楊九九,母親給我取的名字,意為“心里有個小九九”。母親叫蘇荷,人如其名長得十分清麗動人,而我大概是年幼,根本不明白母親心里這“小九九”竟然與父親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如果在古代,那父母的婚姻比奉旨成婚的程度還慘烈。
母親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間談著一個初戀對象,對象是那個年代里少有的花花公子,十年里外婆極力拆散他們,但母親不愿向家里妥協(xié)。
父親是在一次文藝會演中認識母親的,他被母親深深吸引著,卻因為自己只是個下鄉(xiāng)干部而從不提及這份喜愛。
最后母親到底是懷孕了,那個男人知道消息后逃得無影無蹤。外婆雷霆大怒,這種丑事她當然不允許傳出去。
于是父親和母親就結(jié)婚了,父親總說,那些時日他想起來都會快樂得睡不著覺。
聽起來比奉旨成婚幸福多了,他們是奉子成婚。而最神奇的是,聽說我比其他小孩足足晚生了兩個月。
我們住在外婆家提供的房子里,父親的單位在郊區(qū)鄉(xiāng)下,離市區(qū)很遠,他有時兩三天都不能回來一次。
但每每提及那次求婚,父親滿目瘡痍中都會升起一絲感動來,他會指著照片里母親宛若水仙一樣的笑臉,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你媽讓我娶她,說她不介意清苦的日子?!?/p>
他仿佛癡傻了一般,不斷重復(fù)。
而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我的所見所聞卻是母親永遠有生不完的氣,抱不完的怨,外婆家也長久地不待見我的父親。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渾身已經(jīng)裝滿了風言風語。我回家只叫父親。
“爸爸?!蔽液八艜吹轿乙簧砼K兮兮地抹著鼻涕。
“怎么弄成這樣?不是說了嗎,不要跟別人打架,要好好學習?!彼庳熚?。
“他們罵我媽是騙子,騙婚?!蔽彝鄣卮罂蕹鰜恚觳磺宓亟又f,“他們還說我是別人的孩子,不是你的?!?/p>
印象中我總是被父親用力抱在懷里,他仿佛要用胸腔同我交流一般,而我從未聽到只言片語,只是歲歲年年中,大風里,大雪里,不留一絲讓我多想的縫隙,那個懷抱能夠多緊就有多緊。
但我日夜害怕,對這個家庭充滿質(zhì)疑和恐懼,像深入了一個沼澤,噩夢的尸骨被泥水分解,吞噬了我半個身體,使我在劫難逃。
母親在一個寒夜里晚歸,我內(nèi)心忐忑,只好站在寒風里等她。她從一輛小車里下來看到我很是驚詫,但她仍然只是挑了挑眉。
車內(nèi)的男人很快把玻璃窗搖了上去。我恐懼地看著母親。她卻溫柔地說:“走吧,上樓去,我們?nèi)フ夷惆职帧!?/p>
那晚,父親像一頭發(fā)狂的獸,撕掉所有的照片,力量之大仿佛要把所有往事都拋灑一空,然后他依舊緊緊抱住我,哭響了整個寂靜黑夜。
太陽還沒升起的茫茫霧靄間,母親就帶走了一切她的東西,唯獨沒有帶走我。
而這場婚姻,也在我終日惶恐中結(jié)束了。父親對我的成長表示十分擔憂,他常年開導(dǎo)我,說自己能為人母也能為人父。
不論多少年之后,再回想起來,那都是我一生中最苦痛不堪的時段。
我懊惱,懺悔,希望時光倒流,如果我不出現(xiàn)在樓下,沒有看到那一切,如果我忍受流言蜚語,那我們一家人是不是還能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將這些秘密告訴宋雨赫時,他一言不發(fā)。
我也曾在那之后問過宋雨赫:“這世上真的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嗎?”
他回答:“如果真的有,你從哪里來?”
F、ABCD的邏輯,我們不能丟下你
高考迫在眉睫,各地莘莘學子已經(jīng)開啟了全力備戰(zhàn)模式。
A縣的第一中學也在這水深火熱的時期里出了名,因為他們中學的制度進行了劃時代的大調(diào)節(jié),課程由多變少,課余時間逐日遞增。
其間,除了某班班主任摩托車車胎被扎爆以外,最出名的應(yīng)該是“校長專車被涂鴉”事件了。
碧空萬里無云,一群調(diào)皮搗蛋的學生躲在圍墻內(nèi)偷偷窺探老校長的動靜。
而校長面前,一臺桑塔納被各式各樣的涂鴉占滿了,老校長大罵起來:“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別讓我抓到,否則鐵定要一個一個揍扁你們的……”
到此,老校長哽咽,卻仍然大喊:“沒事記得回??纯矗绣X的做點建設(shè),沒錢的滾來教書……”
最終,老校長像個小孩一樣站在車前嗚咽了起來。
車門上,玻璃上,就連門的把手上,都布滿了大小不一的“一中再見”、“校長,我愛你”、“老師,謝謝”等字樣。
我躲在圍墻后,前面趴著宋雨赫,他連后腦勺都是涂料,陳毅的噴色筆還沒蓋上蓋兒,大飛捏著一顆巧克力,都快融化了還沒喂進嘴里。
我回過頭去看,身后是欲言又止的、數(shù)不清的、龐大的高三團體。
早在高三開學之前,我就已經(jīng)努力學會了騎自行車,只為了能跟三人一路同行回去。
大飛把電動車的速度降到最低,我們重復(fù)走著每天必經(jīng)的路。
“你們考去哪?”我忐忑地提起未來的事。
“廈門啊,全考廈門?。B大不行,還有私立?!贝箫w說完,同陳毅一起大笑起來。
我還是不太懂其中的意思。
“我們整個團體,不是應(yīng)該過像苯結(jié)構(gòu)那樣的人生嗎?起點和終點貼合,形成環(huán)狀,然后周而復(fù)始地一直在一起?!彼斡旰照f,“而你以為的秘密,已經(jīng)可以被我們共同守護下去了。”
話音落地,我的車龍頭幾乎偏離到另一邊去。
我還是不怎么會騎單車,要不然那么好的天氣,那么平坦的地面,路也四通八達,我怎么會騎得想落淚呢!
G、“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2015年,年初,整個上海車水馬龍。
陳毅裹著襖子打開大門,門外的大飛比起兩年前,已經(jīng)瘦了一大圈。
“林……林飛?”他驚得半天合不攏嘴。
大飛撲上去抱住他,險些哭出來。陳毅也更消瘦了,常年飲食不規(guī)律的他看起來沒有以往的臉色健康了。
大飛說因家事從英國趕回,途經(jīng)上海,查著地址找到陳毅這里。
“怎么樣?”陳毅打量她,“看來減肥相當成功啊,果然每個胖子都是潛力股。”
她笑起來,淡淡的妝容顯得整個人神采奕奕。她直言不諱,說出了此行的目的,她想約陳毅一起前往福建廈門。
“什么!”陳毅聽后十分驚訝。
大飛開始自作主張地打開他的衣柜,好似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租屋內(nèi),她嫻熟地收拾起東西來。
眼看著大飛已經(jīng)裝了半個行李箱的衣物,陳毅頓了一下,說:“那個……”林飛抬起眼盯著陳毅看。
“這樣……會不會太唐突了?”他道出口后眼里閃過一些后悔。
“不去了?”大飛低頭干笑了兩聲,說,“行,那我走了。”
她走出那條弄堂的時候,心里著實難受。他們四人一起歷經(jīng)了那么多哭哭笑笑,歷經(jīng)了期中測試和高考,而現(xiàn)在現(xiàn)實擺在了眼前。
鈴聲響起時他們還是一個班的同學,但是放下筆的一瞬間,大家就真正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你的良辰美景,我的艱辛生活,好似已不再有任何干系。
真是時光悠悠,青春漸老。
大飛不怕妝花,粗魯?shù)赜檬帜ㄖ蹨I。
“等等!”陳毅跑到她跟前,氣喘吁吁地蹲下來扶住她的肩膀,“我……我……也去。”
大飛呆滯地看著眼前的陳毅。
陳毅最終妥協(xié)了,只是這妥協(xié),是在他內(nèi)心的掙扎之中,摒棄了這溫柔的當下時光,而轉(zhuǎn)身投進了驚艷的往昔歲月。
飛機上,他倆一刻都沒有休息,在互相拼接這幾年來發(fā)生的事情。而高考最后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其實整個高中早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了。
“那天,九兒因為聽到了一個噩耗,而險些誤了考試時間,她騎車搖搖晃晃地沖進校園,想就近停在河道上,一個不穩(wěn),車頭打滑了,人被摔在河道的第二階,車滑進河里。她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昏過去了,右瞳孔被柳枝劃傷……”大飛嗓子口突然涌出一陣酸楚,她吸了口氣繼續(xù)說,“輕微腦震蕩,而且本應(yīng)該只是暫時性失明,可是誰也沒想到,九兒昏迷的時候一直流著淚?!?/p>
事情在考完試的第二天,便被大家知道了。
他們也在之后陸續(xù)得知了九兒母親已經(jīng)去世的消息,她被葬在廈門某公墓里,同那個初戀男人一起。死于車禍,兩人沒有兒女。根據(jù)遺囑,母親所有的財產(chǎn)都轉(zhuǎn)到了九兒父親那里。
而那些遇見九兒父親的同學都說,九兒的父親頭發(fā)全白了,人仿佛老了十幾歲。
“這女人原來也早有打算的啊……”陳毅嘆了口氣,“還算有良知。”
“有些東西可能我們不是很懂?!贝箫w抿了一口咖啡,看了看手表,不知接機那人到了沒有。
機窗外燈火通明,飛機準點降落了。
H、我還能再見你嗎
我一直是個挺奇怪的人,自行車掉下河道的時候,我處于昏厥狀態(tài),甚至都還在想我的車會不會砸到誰的腳。
父親問我:“還后悔嗎?”
那時候我剛醒,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點頭:“悔,怎么不悔?!薄谖覜]有來得及看她最后一眼。
對于我和父親來說最好的消息不過就是——我是父親的親生女兒。
他本無意去驗血的,證據(jù)確鑿后卻抱著我痛哭起來,喃喃著:“你出生的第一刻我就深深確信?!蹦强耷幌駱O了一個孩子。
我終于明白了母親的做法,她當初僅僅想利用假懷孕試探愛的人。而那些對于我們父女倆來說最黑暗的記憶竟也終于被洗滌了。
母親不是騙婚,她把第一次熱愛給了別人,我卻是她這一生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小孩。
而我最后悔的不是這些,是我以往向宋雨赫說起母親時,曾妄加評論,我說人這一生一定會愛上兩個人。
出院后我常常去逛昔日同學們的微博,他們總上傳一些高中的照片和視頻,有些鬼臉,有些涂鴉,還有班里一洋一土的斗嘴,可我從不點贊和留言。
從鏡里看去,我的右眼到現(xiàn)在還沉寂著一塊灰樣的渣滓。
后來廈門某三本院校在知道我的情況后破例給了我預(yù)科的入學通知,我知道一切都是老校長通過層層關(guān)系幫我爭取的,父親致電過去道謝了好幾次。
我無數(shù)次欲言又止,想過打聽宋雨赫的情況,電話掛斷后卻只能嗤笑自己的不作為。
偶爾我會想,我這個狀態(tài)是不是就永遠不能出現(xiàn)在大家的眼前,是不是已經(jīng)徹底告別從前的生活了?
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見到你了?
我很后悔,我都還沒有正式抱過你,面對面站著,靠進你懷里。
I、總是想再見你,還試著打探你的消息,原來你就住在我的身體里,守護我的回憶
校內(nèi)新聞,廈門某大學出現(xiàn)半夜奇觀。
三個人在四棟的女寢下面擺了數(shù)百根燭燈,疑似表白。
——然后呢?
然后有個女生在人群里哭了,旁邊還有一男一女哭得比那女生更厲害,簡直凄厲。
——最后呢?
最后女生被其中一個人抱住。
那人曾揚言,曾撒下了瞞天大謊,說再也不跟她做朋友。
“不是每個人這一生都會愛上兩個人,你離開很久以后我才開始感到恐慌,害怕我這一生都無法再愛上其他人?!蹦泻⒌脑挃S地有聲,“我也曾有那么一段時光,想抱住你,讓你狠狠哭一場。”
編輯/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