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慧
[摘 要]東漢,讖緯成為顯學(xué),學(xué)讖之士的地位尤優(yōu)于經(jīng)學(xué)之士。符命思想深入漢代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歌頌東漢君王的符命之文也就應(yīng)運而生。符命之文成為儒生文士歌頌帝王勛業(yè),又曲意奉迎的最好媒介和表達形式。天命之符寄托了漢代儒生的頌圣情懷;神雀翔集蘊涵著賦頌帝王的莊嚴主題;一個時代的封禪情結(jié)寄寓著人們對盛世明君的殷殷期盼。
[關(guān)鍵詞]天命之符;東漢文學(xué);賦頌主題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3-0007-05
《文心雕龍·正緯》曰:“若乃羲農(nóng)軒皞之源,山瀆鐘律之要,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事豐奇?zhèn)ィo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來辭人,采摭英華?!痹趧③目磥?,不僅讖緯的文辭可供文人取法,其“事豐奇?zhèn)ァ钡南胂笠矊ξ膶W(xué)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奇詭之事,以及優(yōu)美之詞,集中表現(xiàn)為對于祥瑞的描述,即所謂的符命。漢代的符命,主要表現(xiàn)為祥瑞事件,諸如黃龍、神鼎、麒麟、鳳凰、甘露、白雉等等。所謂的符命,是為時代政治服務(wù)的。
東漢社會出現(xiàn)如此眾多的祥瑞,對于心懷“致君堯舜上,而使風俗淳”理想的儒家士人也是一種莫大地鼓舞。上疏達意、賦詩言志、撰述顯文,便成為儒家士人表達對于君主、朝廷的頌揚之意的手段。受命之符瑞與歌頌漢帝功德之文巧妙而有機地融合在一起,成為一個時代的經(jīng)典的表達方式。
一、天命之符與漢代儒生的頌圣情懷
鴻筆之臣潤色帝王鴻業(yè),這是儒生士人的傳統(tǒng)使命。王充認為:“古之帝王建鴻德者,須鴻筆之臣褒頌紀載,鴻德乃彰,萬世乃聞。”[1](p.847)特別是在漢代,幾代帝王治國方略雖異,但漢代君主取得的政治成績,卻是儒家士人可以炫耀的資本。而宣傳國家的盛世太平,歌頌帝王的文治武功,已成為儒家士人政治話語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共同的主題。
《論衡·頌圣篇》屢次強調(diào):“曉主德而頌其美,識國奇而恢其功”,“虞氏天下太平,歌舜德;宣王惠周,《詩》頌其行;召伯述職,周歌棠樹,是故《周頌》三十一,《殷頌》五,《魯頌》四,凡頌四十篇,詩人所以嘉上也。由此言之,臣子當頌明矣?!盵1](pp.848-849)“孝明之時,眾瑞并至,百官臣子,不為少矣。唯班固之徒,稱頌國德,可謂譽得其實矣。頌文譎以奇,彰漢德于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與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1](p.855)王充畢竟處在東漢社會的繁榮富庶期,國家和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儒生以及文人的思想依然處于經(jīng)學(xué)恢復(fù)而一展身手的亢奮狀態(tài),對于國家的褒美之情溢于言表。
據(jù)史料記載,祥瑞之符屢現(xiàn)漢代。王充論之曰:
“孝宣皇帝元康二年,鳳皇集于太山,后又集于新平。四年,神雀集于長樂宮,或集于上林,九真獻麟。神雀二年,鳳皇、甘露降集京師。四年鳳皇下杜陵及上林。五鳳三年,帝祭南郊,神光并見,或興子谷,燭耀齋宮,十有余日。明年,祭后土,靈光復(fù)至,至如南郊之時。甘露、神雀降集延壽萬歲宮。其年三月,鸞鳳集長樂宮東門中樹上。甘露元年,黃龍至,見于新豐,醴泉滂流。彼鳳皇雖五六至,或時一鳥而數(shù)來,或時異鳥而各至,麒麟、神雀、黃龍、鸞鳥、甘露、醴泉,祭后土天地之時,神光靈耀,可謂繁盛累積矣。”[1](pp.819-820)“漢文帝黃龍、玉棓。武帝黃龍、麒麟、連木。宣帝鳳皇五至,麒麟、神雀、甘露、醴泉、黃龍、神光。平帝白雉、黑雉?!盵1](p.830)
雖然不是存在于朝代變革之際的受命之符,但祥瑞卻是一個時代太平盛世的標志。
所以,王充不無驕傲地一再申說:
“孝明麒麟、神雀、甘露、醴泉、白雉、黑雉、芝草、連木、嘉禾,與宣帝同,奇有神鼎、黃金之怪。一代之瑞,累仍不絕,此則漢德豐茂,故瑞佑多也?!盵1](p.830)“孝明時雖無鳳皇,亦致麟、甘露、醴泉、神雀、白雉、紫芝、嘉禾,金出鼎見,離木復(fù)合。五帝三王,經(jīng)傳所載瑞應(yīng),莫盛孝明。如以瑞應(yīng)效太平,宣、明之年,倍五帝三王也。夫如是,孝宣孝、明可謂太平矣?!盵1](p.820)“孝明天崩,今上嗣位,元二之間,嘉德布流。三年,零陵生芝草五本。四年,甘露降五縣。五年,芝復(fù)生。六年,黃龍見,大小凡八。前世龍見不變,芝生無二,甘露一降,而今八龍并出,十一芝累生,甘露流五縣,德惠盛熾,故瑞繁伙也?!盵1](pp.830-831)
如此頻繁出現(xiàn)的祥瑞,再加上朝廷的大肆宣揚,必將在社會上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
東漢,讖緯成為顯學(xué),學(xué)讖之士的地位尤甚于經(jīng)學(xué)之士。符命思想早已深入漢代生活社會思想的方方面面,歌頌東漢君主的祥瑞文學(xué)也就應(yīng)運而生。符命成為儒生文士歌頌帝王勛業(yè),而又不露聲色進行曲意奉迎的最好的形式。符命之文的核心就是歌功頌德,所謂白龍魚服,紫芝靈草,鳳皇麒麟之類,不僅作為一種意象在使用,本身也富有深刻的政治內(nèi)涵。所以,王充說:“今上上至高祖,皆為圣帝矣。觀杜撫、班固等所上《漢頌》,頌功德符瑞,汪深廣,滂沛無量,逾唐虞,入皇域。”[1](p.822)
班彪的符命思想是兩漢之際的主流社會思想,在文學(xué)以及思想上表現(xiàn)得非常顯明。班彪以為:“漢德承堯,有靈命之符,王者興祚非詐力所致”,遂作《王命論》,有曰:“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于《春秋》。唐據(jù)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彰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圣顯懿之德,豐功厚利積累之業(yè),然后精誠通于神明,流澤加于生民,故能為鬼神所福饗,天下所歸往,未見運世無本,功德不紀,而得倔然在此位者也。”[2](p.232)班固繼承乃父的風雅傳統(tǒng),篤信讖緯,白虎觀辯經(jīng)的最終成果被班固記錄在《白虎通》一書?!逗鬂h書》稱:“九歲能屬文,誦《詩》《書》。及長,遂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所學(xué)無常師,不為章句,舉大義而已。性寬和容眾,不以才能高人,諸儒以此慕之?!盵3](p.1330)漢明帝時作《兩都賦》,并作《明堂詩》《辟雍詩》《靈臺詩》《寶鼎詩》《白雉詩》以符命的形式,歌頌漢代帝王的功德。
符命之文作為一種文學(xué)現(xiàn)象,劉勰論《文心雕龍·封禪》中說:“揚雄《劇秦》,班固《典引》,事非鐫石,而體因紀禪。觀《劇秦》為文,影寫長卿,詭言遯辭,故兼包神怪。然骨掣靡密,辭貫圓通,自稱極思,無遺力矣?!兜湟匪鶖?,雅有懿乎,歷鑒前作,能執(zhí)厥中,其致義,文斐然余巧,故稱《封禪》麗而不典,《劇秦》典而不實,豈非追觀易為明,循勢易為力歟?!卑喙獭耙詾橄嗳纭斗舛U》靡而不典,揚雄《美新》典而不實”于是作《典引》,備述漢德?!兜湟肥堑湫偷淖従曀枷胫笇?dǎo)下,利用圣明之符,歌功頌德的佳作。所以,明代張溥等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直接把《典引》看作符命之文。
丁鴻是今文經(jīng)學(xué)家,白虎觀辯經(jīng)被譽為第一。元和二年(85年),漢章帝東巡狩時,扈從還有被目為“殿中無雙丁孝公”的名臣丁鴻,這時也顯示了自己的才華。上疏曰:“臣聞古之帝王統(tǒng)治天下,五載巡狩,至于岱宗,柴祭于天,望秩山川,恊時月正日,同斗斛權(quán)衡,使人不爭。陛下尊履蒸蒸,奉承弘業(yè),祀五帝于明堂,配以光武,二祖四宗,咸有告祀。瞻望太山,嘉澤降澍,柴祭之日,白氣上升,與燎煙合,黃鵠群翔,所謂神人以和,答響之休符也?!盵4](p.649)從丁鴻的上疏可以看出,祥瑞之說已經(jīng)被運用得極為純熟,受命之符瑞與歌頌漢帝的功德巧妙而有機地融合在一起,成為經(jīng)典的表達方式。
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卷六十六是這樣評論作為符命的歌功頌德的文章的:“符命之說,古不經(jīng)見,皆后世迂儒俗士賊臣簒子,獻諛逢惡以為簒竊之資者所作也。六經(jīng)所載,如‘河出圖,雒出書、‘鳳凰來儀、‘百獸率舞,麟趾、騶虞、帝武、玄鳥、獲麟等皆據(jù)事而書,非推天引神而以為符也。如麟鳳龜龍謂之四靈,及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車、河出馬圗等,皆秦漢諸儒附會之說,非圣人之意也。至司馬遷為《史記》,始載赤烏、白魚、赤帝子、白帝子之事,以為有天下之征。又特為《封禪》一書,從臾神怪。而董仲舒對策遂言三代受命之符,于是司馬相如為《封禪文》,揚雄作《劇秦美新》,而班固為《典引》,閎衍侈大,推美功徳,以為符命,新莽盜漢而讖緯之術(shù)興矣?!?/p>
不論東漢時代有多少被帝王欣賞贊美的篇章,流傳到今天的符命之文非常稀少。文章的內(nèi)容和形式,隨著讖緯的禁絕逐漸失色,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二、神雀翔集與主題賦頌的呈現(xiàn)
由于東漢初期讖緯的廣泛流行,形成了一股認同度極高的社會思潮,于是對于帝王功績褒獎有加的瑞應(yīng)的出現(xiàn),便被有意識地無限放大,出現(xiàn)了整個社會都在尋找與祥瑞有關(guān)的事物及其現(xiàn)象,祥瑞經(jīng)常被發(fā)現(xiàn),進而被記錄在正史之中。
據(jù)《宋書·符瑞志》集中著錄了東漢祥瑞出現(xiàn)情況,茲僅將黃龍、鳳皇、麒麟出現(xiàn)情況摘錄如下:
黃龍
漢章帝元年以來,至章和元年,凡三年,黃龍四十四見郡國。元和中,青龍見郡國。元和中,白龍見郡國。
漢安帝延光元年八月辛卯,黃龍見九真。延光三年九月辛亥,黃龍見濟南歷城。延光三年十二月乙未,黃龍見瑯邪諸縣。延光四年正月壬午,黃龍二見東郡濮陽。
漢桓帝建和元年二月,黃龍見沛國譙。漢桓帝元嘉二年八月,黃龍見濟陰句陽。又見金城允街。漢桓帝永光元年八月,黃龍見巴郡。
漢獻帝延康元年三月,黃龍見譙。又郡國十三言黃龍見。[5](p.794)
《藝文類聚》卷九十九載:“《東觀漢記》曰:光武生于濟陽。先是鳳皇集濟陽故宮,皆盡曰鳳皇,圣瑞始于此?!币簿褪钦f東漢有鳳凰之瑞,是從漢光武帝劉秀開始的。
鳳皇
漢光武建武十七年十月,鳳凰五,高八九尺,毛羽五采,集潁川郡,群鳥并從,行列蓋地數(shù)頃,留十七日乃去。
漢章帝元和二年以來,至章和元年,凡三年,鳳凰百三十九見郡國。
漢桓帝元嘉元年十一月,鳳凰見濟陰巳氏。
漢靈帝光和四年秋,五色大鳥見新城,群鳥隨之,民皆謂之鳳凰。
漢獻帝延康元年八月,石邑縣言鳳凰集。又郡國十三,言鳳凰見。[5](p.794)
被視為仁獸的麒麟也多有出現(xiàn):
漢章帝元和二年以來,至章和元年,凡三年,麒麟五十一見郡國。
漢安帝延光三年七月,麒麟見潁川陽翟。延光三年八月戊子,麒麟見潁川陽翟。延光四年正月壬午,麒麟見東郡濮陽。
漢獻帝延康元年,麒麟十見郡國。[5](pp.791-792)
東漢章帝時期,祥瑞屢現(xiàn)呈現(xiàn)了極端的狀況,簡直是空前絕后。據(jù)《東觀漢記》載:“章帝元和二年,鳯凰見三十九,麒麟五十一,白虎二十九,黃龍四,青龍、黃鵠、鸞鳥、神馬、神雀、九尾狐、三足烏、赤烏、白兔、白鹿、白燕、白鵲、甘露、嘉瓜、秬秠、明珠、芝英、華平、朱草、木連理實,日月不絕,載于史官,不可勝紀。”[2](p.77)這一時期,恰恰是白虎觀辯經(jīng)大會的召開之后發(fā)生的,讖緯已經(jīng)上升到了國家法典的地位,整個社會沉浸在讖緯的祥瑞以及躬逢盛世太平的虛偽假象中。
在有關(guān)漢代文獻中,被史家及儒生津津樂道的是漢明帝時神雀云集的祥瑞,并且有作品出現(xiàn),雖然并沒有流傳下來,依然是文學(xué)的盛事。
范曄《后漢書·明帝紀》這樣記載:
永平十七年,甘露仍降,樹枝內(nèi)附,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師。西南夷哀牢、儋耳、僬僥、盤木、白狼、動黏諸種,前后慕義貢獻;西域諸國遣子入侍。夏五月戊子,公卿百官以帝威德懷遠,祥物顯應(yīng),乃并集朝堂,奉觴上壽。制曰:“天生神物,以應(yīng)王者;遠人慕化,實由有德?!盵3](p.121)
《后漢書·賈逵傳》云:永平中,“時有神雀集宮殿官府,冠羽有五采,色帝異之,以問臨邑侯劉復(fù),復(fù)不能對,薦逵博物多識,帝乃召見逵,問之。對曰:‘昔武王終父之業(yè),鸑鷟在岐,宣帝威懷戎狄,神雀仍集,此胡降之征也。帝敕蘭臺給筆札,使作《神雀頌》,拜為郎,與班固并校秘書,應(yīng)對左右?!盵3](p.1235)
王充論之曰:“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詔上《(神)爵頌》,百官頌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五頌金玉,孝明覽焉?!盵1](p.864)無論是金玉,還是瓦石,神雀頌今已失傳,無緣得窺其內(nèi)容。僅在《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傅毅《神雀賦》一卷”,恐怕這是關(guān)于《神雀賦》最終的記載。
雖然我們無法得見《神雀頌》的體制與內(nèi)容,但是,在《后漢書·班固傳》保留了班固的《白雉詩》,詩曰:“啟靈篇兮披瑞圖,獲白雉兮效素烏。嘉祥阜兮集皇都,發(fā)皓羽兮奮翹英,容潔朗兮于淳精。章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盵3](p.1373)這是典型的歌功頌德式進行諛美的詩篇,劉勰所謂:“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事豐竒偉,辭富膏腴”(《文心雕龍·正緯》)而有助文章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漢光武帝建武十三年(37年)九月,日南徼外蠻夷獻白雉、白兔;元和元年正月復(fù)獻。漢明帝永平十一年(68年),麒麟、白雉、醴泉、嘉禾并現(xiàn)。漢章帝元和元年(84年)春正月,日南徼外蠻夷獻生犀、白雉;元和中,白雉見郡國。獻白雉于王庭最早見諸《尚書大傳》,《后漢書·南蠻傳》有大致相同的記載:
交址之南有越裳國。周公居攝六年,制禮作樂,天下和平,越裳以三象重譯而獻白雉,曰:“道路悠遠,山川岨深,音使不通,故重譯而朝?!背赏跻詺w周公。公曰:“德不加焉,則君子不饗其質(zhì);政不施焉,則君子不臣其人。吾何以獲此賜也!”其使請曰:“吾受命吾國之黃耉,曰:‘久矣,天之無烈風雷雨,意者中國有圣人乎?有則盍往朝之。”周公乃歸之于王,稱先王之神致,以薦于宗廟。周德既衰,于是稍絕。[3](p.2835)
天下太平和洽,才會有夷狄來獻?!洞呵锔芯分^:“王者德澤旁流四表,則白雉見。”不唯越裳國來獻白雉,漢明帝時期郡府也出現(xiàn)了白雉,所以,白雉不僅僅是祥瑞符號,也是社會和洽太平,漢代君主德澤惠及天地四方,故而班固賦中出現(xiàn)了“章皇德兮侔周成”深刻內(nèi)涵,所以出現(xiàn)了漢代儒生心目中的理想社會的愿景,歌頌漢代君主及社會成為儒生們主動的內(nèi)在需求。而瑞應(yīng)的出現(xiàn),甚至可以化解矛盾,出現(xiàn)和睦的景象。據(jù)《后漢書·王景傳》記載:“先是杜陵杜篤奏上論遷都,欲令車駕遷還長安。耆老聞?wù)?,皆動懷土之心,莫不眷然佇立西望。景以宮廟已立,恐人情疑惑,會時有神雀諸瑞,乃作《金人論》,頌洛邑之美,天人之符,文有可采?!盵3](p.1235)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漢章帝建初元年,也是班固創(chuàng)作《兩都賦》的社會背景和思想命意。筆者懷疑,也正是在漢明帝永平十一年,麒麟、白雉、醴泉、嘉禾眾瑞并現(xiàn)的情況下,杜篤作《眾瑞賦》,惜賦作只存殘句,如“夫千金之裘,非一狐之白;《雅》《頌》之聲,非一家之作也?!毕槿鹱鳛橐环N現(xiàn)象,也作為文學(xué)的一種意象,顯然,漢代的詩文中并沒有得到很好地保存。
《后漢書·西域傳》“條支國”載:
條支國城在山上,周回四十余里。臨西海,海水曲環(huán)其南及東北,三面路絕,唯西北隅通陸道。土地暑濕,出師子、犀牛、封牛、孔雀、大雀。大雀其卵如甕。
又“安息國”載:
和帝永元九年(97年),都護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條支……十三年,安息王滿屈復(fù)獻師子及條支大鳥,時謂之安息雀。
《后漢紀》則是這樣記述這件事的:“冬十月,安息國獻師子、大雀。”這是漢和帝永元十三年(101年),班超在西域已經(jīng)征戰(zhàn)了30年。化外歸義,這是君主德之所致,是讖緯中極力宣揚的盛世功德。于是漢和帝命班昭即曹大家作賦,曰:“嘉大雀之所集,生昆侖之靈丘,同小名而大異,乃鳳皇之匹儔。懷有德而歸義,故翔萬里而來逰。集帝庭而止息,樂和氣而優(yōu)逰。上下協(xié)而相親,聽《雅》《頌》之雍雍。自東西與南北,感思服而來同?!焙笫烂速x為《大雀賦》,保存在《藝文類聚》以及《太平御覽》中。
三、封禪情結(jié)與盛世明君的期待
中國古人信奉“天人感應(yīng)”學(xué)說,天降祥瑞,統(tǒng)治者藉此舉行封禪大禮,以此強調(diào)君權(quán)神授。漢代以前的典籍,對于帝王封禪的記載,寥寥可數(shù),尤有甚者,六經(jīng)無一言及封禪。《史記·封禪書》言之鑿鑿的封禪活動,只有秦始皇、漢武帝真正進行了封禪。在秦漢時期,封禪是有目的的政治活動,有一點是十分明晰的,封禪必須有祥瑞出現(xiàn)。
司馬遷自言:“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蓋有無其應(yīng)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見而不臻乎泰山者也。雖受命而功不至,至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給,是以即事用?!渴乐?,則封禪答焉,及衰而息。厥曠遠者千有余載,近者數(shù)百載,故其儀闕然堙滅,其詳不可得而記聞云?!盵6]在秦漢時人看來,受命之帝王,功成德洽,必須到泰山進行封禪,其目的是報答受命之意。所以,封禪活動實質(zhì)上是昭告天下帝王所得政權(quán)的合法性,受命之符瑞即上天授意的最直接的象征。
漢代人秉持著典型的“奉天法古”的思想,在三代以來天命觀的思想引導(dǎo)下,尤其是在儒家政治文化和士人的逐步影響下,漢代帝王亦步亦趨地走上“封泰山,禪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節(jié)也”的功業(yè)昭彰的敬告上天活動。
漢武帝即位第十九年,“郊雍,獲一角獸,若麃然”。濟北王認為有祥瑞出現(xiàn),建議漢武帝封禪泰山。也就在這時,因病被免官的司馬相如,臨終前為漢武帝寫了最后一篇文章《封禪書》,其有云:“大漢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曼羨,旁魄四塞,云布霧散,上暢九垓,下泝八埏……囿騶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獸,導(dǎo)一莖六穂于庖,犧雙觡共抵之獸,獲周余放龜于岐,招翠黃乗龍于沼”,認為這是“陛下仁育群生,義征不惠,諸夏樂貢,百蠻執(zhí)贄,德牟往初,功無與二,休烈液洽,符瑞眾變,期應(yīng)紹至,不特創(chuàng)見”[2],所以,應(yīng)該封泰山,禪梁父。司馬相如以其特殊的身份,開啟了漢代封禪文學(xué)的先河。
與相如同時代的司馬遷,洋洋肆言:“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建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盵6](p.3299)雖然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作為史官而未獲得參加泰山封禪的事宜,抑郁而終。但是,對于漢家封禪之事的記載和歌頌,封禪書盡道其詳。武帝之后,漢代進入多事之秋,終西漢未有第二個漢代帝王東巡狩泰山而進行封禪,封禪之事再一次杳不可聞。
從東漢藏書石室以及東觀所藏歷史文獻輯錄出的《東觀漢紀》卻如此記載:“中元元年正月,群臣奏言:‘登封告成,為民報德,百王所同。陛下輒拒絕不許,臣下不敢頌功述德業(yè)。謹按《河》《雒》讖書,赤漢九世,當巡封泰山,凡三十六事,傳奏左帷。陛下遂以仲月令辰,遵岱岳之正禮,奉圖《雒》之明文,以和靈瑞,以為兆民。上曰:‘至泰山乃復(fù)議。國家德薄,災(zāi)異仍至,圖讖蓋如此?!盵2](p.162)中元元年就是建武三十二年(56年),光武帝封禪泰山之后,改年號建武為中元。
由上文可知,漢光武帝的封禪不僅以告功成之意,還有垂范后世、震懾萬民的作用。實質(zhì)就是光武帝昭示天下:皇權(quán)是受命于天,有圖讖為證,天下永遠歸屬劉家,他人不得覬覦。
光武帝泰山封禪的刻石也恰恰說明了這一點。
《河圖合古篇》曰:“帝劉之秀,九名之世,帝行德,封刻政。”《河圖提劉予》曰:“九世之帝,方明圣,持衡拒,九州平,天下予?!薄侍炀祛櫥实?,以匹庶受命中興,年二十八載興兵,起是以中次誅討,十有余年,罪人則斯得。黎庶得居爾田,安爾宅。書同文,車同軌,人同倫。舟輿所通,人跡所至,靡不貢職。建明堂,立辟雍,起靈臺,設(shè)庠序,同律、度、量、衡。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牲,一死,吏各修職,復(fù)于舊典。[3](pp.3165-3166)
尋找政權(quán)的合法性,從漢高祖劉邦即開始,直至漢光武帝劉秀依然如是。這期間發(fā)生了在今天看來尤為可笑的歷史事件。為了迎合陰陽家,以及讖緯的歷史循環(huán)邏輯,漢武帝太初改歷,漢哀帝改稱“陳圣劉太平皇帝”,這分明已是在讖緯理論的影響下亦步亦趨了。包括王莽代漢,讖緯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在那樣一個思想神秘而暗昧的時代,劉秀亦當不例外,即在讖緯中尋找政權(quán)合法性的依據(jù),也在讖緯中暗察國家政治命運的啟示。劉秀的封禪泰山,是在人生的最后時刻進行的,去日無多,所以,以泰山刻石的形式,昭告上蒼,也是警告大漢的子民,漢代政權(quán)是上天賦予的,具有絕對的合法性。漢代的禮儀制度因為泰山刻石而確定下來,所以,光武帝的封禪所起到了政治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光武帝的封禪活動,儒生文士們并沒有過多的進行渲染,從現(xiàn)有文獻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或許正如《東觀漢記》所言:“陛下輒拒絕不許,臣下不敢頌功述德業(yè)”。同時也可以看出,東漢的儒生文士們對于歌漢功、頌漢德似乎并沒有形成共識,沒有明確的意識,所以,漢章帝時的王充才大聲疾呼“須頌”。
東漢帝王巡狩泰山,在禮樂缺失的情況下,僅僅是粗具禮儀,制度并不完備。曾經(jīng)跟隨光武帝廵狩泰山,參與制定封禪禮儀的博士曹充,封禪歸朝之后,受光武帝詔議立七郊、三雍、大射、養(yǎng)老禮儀。漢明帝即位,曹充上言:“漢再受命,仍有封禪之事,而禮樂崩闕,不可為后嗣法。五帝不相沿樂,三王不相襲禮,大漢當自制禮,以示百世?!泵鞯墼儐柸绾沃贫Y作樂?曹充回答說:“《河圖括地象》曰:‘有漢世禮樂文雅出?!渡袝^鈐》曰:‘有帝漢出,德洽作樂,名予。”漢明帝于是下詔,“改太樂官曰太予樂[3](p.1201)?!?/p>
漢章帝欲制定禮樂,曹褒洞察皇帝心意,上疏曰:“昔者圣人受命而王,莫不制禮作樂,以著功德。功成作樂,化定制禮,所以救世俗,致禎祥,為萬姓獲福于皇天者也。今皇天降祉,嘉瑞并臻,制作之符,甚于言語。宜定文制,著成漢禮,丕顯祖宗盛德之美?!庇捎谌撼嫉淖钄r,未得實行。
次年,漢章帝復(fù)下詔曰:“朕以不德,膺祖宗弘烈。乃者鸞鳳仍集,麟龍并臻,甘露宵降,嘉谷滋生,赤草之類,紀于史官。朕夙夜祗畏,上無以彰于先功,下無以克稱靈物。漢遭秦余,禮壞樂崩,且因循故事,未可觀省,有知其說者,各盡所能?!盵3](pp.1202-1203)歷史進入東漢中葉,永元九年(97年),建議光武帝封禪泰山故司空張純之子太常張奮,依然沒有忘記制定漢家封禪禮樂事宜,上疏漢和帝曰:“漢當改作禮樂,圖書著明。王者化定制禮,功成作樂。謹條禮樂異議三事,愿下有司,以時考定。昔者孝武皇帝、光武皇帝封禪告成,而禮樂不定,事不相副。先帝已詔曹褒,今陛下但奉而承之,猶周公斟酌文武之道,非自為制,誠無所疑。久執(zhí)謙謙,令大漢之業(yè)不以時成,非所以章顯祖宗功德,建太平之基,為后世法?!盵3](pp.1199-1200)
天降祥瑞,天子借以成禮。禮定權(quán)備,籌謀制禮作樂,綱紀天下。借祥瑞以成就封禪大禮,借大禮以翹首君權(quán)化成,天下歸心,從而彰顯祖宗之功德,建萬世太平之宏業(yè)。一個時代封禪的情結(jié)寄寓著人們對盛世明君的殷切期盼。
四、結(jié)語
符命與禎祥成為漢帝王進行禮樂活動制定儀式的很好的讬辭,這一切,都是在讖緯指導(dǎo)下完成的,在今天這是很難想象的。漢代盛世已過,社會諸多矛盾顯現(xiàn),制禮作樂與封禪之事,變得遙不可及。尤其是天災(zāi)人禍,天象變異,后宮專政,如何在朝廷權(quán)力的斗爭中維持政權(quán)的穩(wěn)定,已成為漢代中葉以后統(tǒng)治者不得不面對的問題。符命之說,頌漢之意,已逐漸為人們所淡化。
在讖緯盛行的時代,受命、符瑞不僅成為漢代文學(xué)主題,也構(gòu)成了東漢文學(xué)的經(jīng)典意象,以及文學(xué)的核心元素,成為東漢文學(xué)的主要特色。但是,正因為讖緯符命主導(dǎo)了雄踞主流的官方文學(xué),使得符命文學(xué)缺少其他時代文學(xué)的生機和活力,不能維持長久的生命力。從而使得文人的顯志之賦,憤怒之詩,以及無名詩人的人生悲歌,才顯得那么情真意切,才顯得那么珍貴,才使得東漢文學(xué)活潑潑的生命力在讖緯影響下并沒有全軍覆沒。
[參 考 文 獻]
[1]王充.論衡[M].黃暉,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
[2]嚴可均.全后漢文[M].北京:中華書局,1999.
[3]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4]劉珍,等.東觀漢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8.
[5]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6]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作者系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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