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文道
我有一個看起來很風光的朋友。有一天他如常下班回家,才發(fā)現(xiàn)一切他習慣他熟知的事情都變了。
他的書搬走了,廳里的書柜因此空去一半;浴室墻上的毛巾架至少不見了三條毛巾;臥室更是清冷,衣櫥輕了許多,照片和可資紀念的物品也都不在;更奇特的是連枕頭也只剩下一個。而整間房子卻是清潔整齊,絲毫沒有匆忙劫掠的痕跡。朋友打電話,電話號碼改了;他寫信,信件原封退回。那個人就在那天上午十點以后從他的生命之中消失,再無蹤跡。
“你恨他嗎?”我的朋友告訴我,他不。
我理解,并且想起那個改變并且?guī)缀鯕缥业娜?,也是如此消失,以極不正常的方法結束了我的正常生活。后來為了偽裝一個平常的外表,竟還要我在有人的時候如常待他。我是不是應該生他的氣,甚至恨他呢?
少年時代,我也和許多文藝青年一樣,喜讀納蘭性德,例如他在二十多歲時寫下的這一句:“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容若是貴族公子,才活了三十一年,對于人生變故的體悟卻是同齡人很難領會的。所以當年雖然覺得這首詞好,其實我并沒讀懂。
我們也有過短暫且尋常的時候。盡管未必能夠對賭書中典故的出處,也不至于笑鬧得杯覆茶灑,但是我們曾經(jīng)討論自己喜歡的作家,曾經(jīng)用同一只杯子喝酒。事后回想,這豈不都是尋常風景?
“當時只道是尋?!边@句話本身就把平常變成了異常,所以我們以為會成習慣的平凡人事皆是無常偶然的詭局。只是在事后回憶,才明白那尋常是何等的異殊可貴。賜給我們尋常體驗的人,是不可恨的。
(選自《我執(zhí)》,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4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