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
因為寫縣志人物傳的緣故,我采訪老中醫(yī)潘俊卿之子潘澤榮。在潘澤榮先生那里知道我的老師潘澤貴是他的親弟弟。他告訴我,潘老師已“走”了好幾年了。開始我沒有搞明白,天真的問他,潘老師到哪里去了?他說去世了。我當時非常意外,也很迷惘,我好象昨天還見過老師,他怎么就“走”了好幾年了?
上個世紀80年代初,我從新疆轉學到陜西省紫陽一中上初一。潘澤貴老師正好教我們語文。巧的是第一節(jié)課正好是語文課,這節(jié)課成了我回老家后上的第一課。潘老師當時已是中年,他中等身材,頭發(fā)齊整,穿戴整潔,皮鞋锃亮;他的皮膚細白、眼睛大而且流露出一種慈愛的目光。他講課條理清晰度,表達準確,聲音洪亮,手勢有力,口齒與儀態(tài)十分協(xié)調。除了板書,他很少站在講臺上,他一邊度著方步,一邊講解課文,他的步子從容而有節(jié)奏。這是我的第一印象,也是他留給我的終身的印象。此后30余年,我們同住在一個縣城,經常會在一條街上見面,他始終是這個樣子。特別是他走路的姿勢,無論街上的行人怎樣的匆忙,怎樣的車水馬龍,怎樣的人聲鼎沸,他都是那樣從容不迫、不緊不慢、穩(wěn)健而又有節(jié)奏。他講課很生動,抑揚頓挫,聲音洪亮,特別是講古文,有時會陶醉在課文中,身體也會跟著朗讀聲的節(jié)奏擺動,如醉如癡,令你的思維不得不跟著他的講課走。
潘老師是三班的班主任,而我在四班,他只是我們的代課老師,但他似乎和我非常投緣。我轉學來不久,學校舉辦了一次作文比賽,我的作文剛剛及格。他把我叫到他辦公室,給我推薦了一些書讓我閱讀,有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周立波的《暴風驟雨》等,他還勸我寫日記,并把日記保存下來。他說:“堅持寫幾年日記,以后你看到日記的時候,你的生活往事就會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這次談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沒有老生常談般的講道理,也沒有講學好作文有什么重大意義,而是把我當成朋友,推心置腹的交流生活感受,提高作文水平的方法也就這樣自然而然的傳授給我,如同春風細雨一般潤物細無聲。自那天起,我開始寫日記,整個初中,我寫了厚厚的好幾本,可惜后來搬家丟失了,也就不能經常看看,更沒有體會到老師所講的那種“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的感覺,而這3年的日記,為我以后從事文字方面的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潘老師上課時非常嚴謹、一絲不茍,課間卻十分隨和,常常和學生談心,講知心話。學生也很喜歡和他在一起,往往在課間時也能得到很多教益。我記得他在一次課間時對我說,你只要每次作文比上一次寫得好,你的作文就算有進步。如果你沒有上一次寫得好,我打你勾板子(打屁股)。那幾學期我的作文總是一篇比一篇好。還有一次,他和我們閑聊,他說知識容易忘記,能力卻能陪你一生,寫作能力你一旦有了,就終生丟不掉,別人也偷不去。這句話影響了我一生。我高中以后很少寫作文,后來又學了會計,與作文越來越遠,好多年不曾拿過筆。時隔20年后,我重新拾起筆來卻非常自信,寫起來也非常順暢,僅僅四五年時間,我就發(fā)表了上百萬字的文章。
潘老師的教學非常生動,令人難忘。他講寫作文不能端著架子時,他就擺出一種姿態(tài),把腰板挺得筆直,滿臉嚴肅,一本正經地大聲說:“我要寫作文了”。那樣子看起來很滑稽,我們都忍不住笑起來。這種生動的表演,直觀的讓我們感受到端起架子是寫不出好作文的。他講寫作文就是和朋友說話,想什么就說什么。這樣寫出來的東西就自然得多。后來,我也帶學生,我也模仿他的樣子講作文,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好效果。一些平日懼怕作文的學生也開始喜歡作文。我其實只是拾取了老師教學的一點皮毛,可就這一點點就讓我成為教作文的高手了。
我懷念潘老師,不只上述這些,他是一個非常有個性的人。他不圖名利的人,學校里評先進,他總是躲得遠遠的,他從不認為自己有多了不起。然而,他的敬業(yè)精神,學生們都看在眼里。他不僅教學上一絲不茍,盡職盡責,就是星期天他也不休息,他指導學生辦黑板報。報上的字、畫大多是他寫的、畫的。他喜歡音樂、美術,有時會學生們唱歌畫畫,他班上有很多學生受到影響,愛上音樂或美術。他愛美,心靈純潔,眼里揉不進一粒的沙子。他的父親潘俊卿是一位有特殊貢獻的老中醫(yī),在文革中受到迫害,不幸于一九七一年病故。做為鄉(xiāng)土人物,他本來是上一輪縣志就應該記載的歷史人物。為什么現(xiàn)在才寫呢?據(jù)潘老師的侄子潘遠鵬告訴我,20多年前,縣志編輯找到潘老師,請他寫個基本情況,遭到潘老師嚴辭拒絕。他說;“人都被整死了,還寫什么傳?”縣志編輯無可奈何,最后不了了之。過了20多年,到二輪修志時,我們發(fā)現(xiàn)漏記,這才補充采訪,可此時,潘老師已悄然離世。潘遠鵬問我:“我叔叔是不是很偏執(zhí)?”我不這樣看,因為潘老師活得是真性情。
我懷念我的老師,不僅是他有高超的教學水平,不僅是感謝他培養(yǎng)和造就了我,我更喜愛他的真性情。即使他到晚年,他依然風采如昔。上街散步,他依然著裝整齊,一絲不茍而又從容不迫。尤其是逛書店,還會往衣領上灑幾滴香水,嘴中悠閑地嚼著口香糖,似乎只有這樣,他才安心,因為他感覺只有這樣才配得上書香。
我知道,這樣的風度是他的一種堅守,一種信念。在內心深處,潘老師日漸孤獨蒼老,尤其是他的老伴去世后,他孑然一身,孤燈拌著只影,他的真性情又與世風日下的社會格格不入,別人感受他有些凄涼,而每當我在街上遇到他,他總是微笑著問我在忙什么,喊我有時間到他家里去喝一杯,目光充滿慈愛。有時,他會向我打聽一些同學的近況,讓我替他邀請他們到家里作客,他似乎永遠放不下那些他教過的學生,似乎這些學生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義。他一生教書育人,熱愛教書,在他的心靈深處教書是最美好的事,他為這樣的美好事物所吸引。他似一個園丁,僅僅因為喜歡而開辟了一塊屬于自己的園地。他在其中培育了許多美麗的花木,并為它們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當他在自己的園地上耕作時,他心里非常踏實。無論他走到哪里,他都會牽掛著那些花木,如同母親牽掛著自己的孩子。他活在這樣的真性情中,他一生充實而快樂。他的微笑,他的慈愛和他的真性情都讓我從心底感到溫暖。這種溫暖時常感染著我,讓我從沒感覺他離我有多遠。得知他去世幾年了,可我仍然感覺他活在這個世界上,仿佛他的氣息就彌漫在我的周圍。有的人活著,甚至是住在隔壁的鄰居,但常常讓人感覺到遙遠而冰冷;而有的人離得很遠,甚至陰陽相隔,但仍然讓人感覺近在身邊、溫暖而親切。我想,也許只有活出了真性情的人才會讓人感覺溫暖而親切,而我的老師潘澤貴就是這樣的人,他永遠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