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天國的父親

王瑛

不知不覺間，父親辭世已經(jīng)十年了，每到父親節(jié)，看著周圍的同事都在為父親準備禮物，安排節(jié)目，我的心情陡然傷感得一塌糊涂！十年里，我刻意回避著一切與“父親”“爸爸”“老爹”等稱呼有關的事物，甚至為了不從自己嘴里喊出這些稱謂而找出各種理由拒絕去夫家過春節(jié)！不敢回憶，更不敢提及，怕只怕觸痛了思念，清淚決堤！而“父親節(jié)”這三個字在這清冷的夜里，輕而易舉地打開了我層層落鎖的心底閘門，淚眼朦朧中，記憶如蒙太奇般回放著我四十多年來所經(jīng)歷的動情瞬間！

父親是從事了25年新聞職業(yè)的基層宣傳工作者，一生簡樸和善，時至今日，與之熟識的人提起他，都會惋惜地慨嘆好人不常在！

父親清瘦寡言，卻對妻兒呵護有加，即使在憑糧食供應卡片購糧的那個最為艱難的年代，他也要四處請托，為僅靠吃米才能活著的我買到計劃外的精米?？粗颐烂赖叵硎苊罪埖臉幼?，他吞咽著玉米雜糧也是那么甘之如飴！父母的愛讓我幸福地度過了清苦的童年。盡管工薪階層的經(jīng)濟條件不夠優(yōu)越，但我一直都簡單而快樂地活著。波瀾不驚地讀書、考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不知道煩惱為何物。直到我27歲那年的春節(jié)，一貫驕縱我的父親面色嚴肅地說：“你的個人問題究竟什么時候解決？已經(jīng)27了，你還以為你是小孩子么？”當時我正享受著快樂的單身時光，沒有領悟到那是父親著急要親眼見證我的幸福！還負氣地說：“明天就去馬路上隨便拽個人嫁掉算了！”

隨后的三年里，我仍自顧快樂地工作、讀書充電，倔強地拒絕了鄰里街坊、三姑六婆的牽線搭橋。30歲那年的嚴冬最冷之日，我終于遇到了生命中值得托付的那個他?；槎Y上，父親致辭答謝到場的賓朋，我站在父親的背后，聽著他說著感激和祝福的話，感受到慈父嫁女的不舍！不知不覺，熱淚模糊了雙眼，淚光中父親鬢邊的白發(fā)分外扎眼，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長大了，可父親卻老了！那一刻我暗自發(fā)誓，要竭盡全力給父母最幸福快樂的晚年，以彌補我30多年對他們的虧欠！但事與愿違，由于夫家的經(jīng)濟狀況拮據(jù)，我們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因此結婚之后，我們寄住在我父母家里。父親還是同以前一樣，清早做好飯菜，喚我們起床，不作聲地洗好我們換下的衣物。當時，我們夫妻二人每個月的收入加在一起也不夠自己半個月的節(jié)儉花銷，捉襟見肘的尷尬總讓我不知所措，也令我感到異?；炭帧Ｔ谖医Y婚兩個月后，丈夫經(jīng)朋友的推薦遠赴外地工作，只為了改善我倆不寬裕的生活狀況！我又恢復到從前形單影只的生活。我們硬交給父母的生活費被二老存進銀行，在年底的時候，又近乎雙倍地返還給我們，就為了讓我們好好孝敬生活在農(nóng)村的公婆?；楹螅赣H總是讓我們回婆家陪老人過年，并反復叮囑我不要任性，要多做家務，讓勞累了一年的公婆好好歇歇。三年過去了，我與夫家商量，要在娘家過一個年，陪陪我的父母，然而，這個愿望至今都無法實現(xiàn)！這也是我內(nèi)心深處最大的死結！

2006年農(nóng)歷七月初三凌晨，父親突發(fā)腦干出血離開人世，享年僅僅63歲。猝然發(fā)生的變故給我莫大的打擊，因為在我看來，死亡離身體硬朗、性情溫良的父親遙不可及，他連小感冒也僅是打幾個噴嚏，根本不用吃藥！在去世的半個月前，父親剛剛做了全面體檢，結果顯示非常健康！父親離世的前日上午，送走了我遠行的丈夫，晚飯后還陪著母親散步！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卻不得不獨自承擔起料理父親后事、照顧極度悲傷的母親的責任。處理父親的后事時，我強忍悲痛接待前來吊唁的同事、好友，還要按照民俗規(guī)矩鑿紙、焚冥，體力嚴重透支卻毫無知覺，天知道那是因為徹骨的痛麻痹了統(tǒng)領睡眠、進食的神經(jīng)！過命之交的朋友幫我張羅了一支以我的身份來看十分體面的送葬車隊，把父親送到了天階之下。面臨天地兩隔的未來，母親緊握著父親的手，向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和前來送葬的親友苦苦哀求：“他手還熱著，他嘴角動了，他還活著，求你們送他去醫(yī)院搶救，他還活著……”那一瞬間，我心如斧鑿刀剜！父親的遺體被推走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傾瀉如瀑！失去伴侶的母親的哀怨慟哭更令我肝腸寸斷！！因為沒有合適的墓地，父親的骨灰寄存在冰冷的骨灰寄存大樓里，小小的木匣載入了父親留在這世間的最后一點殘跡。父親離開的時候，這個曾經(jīng)溫馨的家已經(jīng)支離破碎！

送走了父親，來吊唁的親人陸續(xù)返程，我也強挺著去結算各項費用，去單位和相關部門辦理了父親離世后應辦的一切手續(xù)，我和母親也終于到了崩潰的極點！母親不吃不睡，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哭。母親的心臟和血壓都不正常，我好怕失去了父親再失去母親！于是我向單位請了假，每天陪著她，不眠不休，在她哭累了睡著的時候，我偷偷地看看母親的被子是否隨著呼吸上下而動，然后才敢回到房間壓低聲音地哭。這樣的日子讓我終于支撐不住病倒了，病重的前三天甚至沒有力氣坐起！護士拿著醫(yī)生開的處方藥給我注射，卻找不到一處能夠下針的血管！那時候我所承受的壓力是雙重的，一方面是要向耄耋之年的祖母和遠在千里之外的丈夫隱瞞父親離世的消息，強忍著內(nèi)心巨大的痛苦，雙眼流淚，卻裝作愉快地接聽他們的電話，編著事先準備好的謊言。按時以父親的名義給祖母匯去贍養(yǎng)費，直到老人家離世都不知長子早已不在人世。父親去世三個月后，丈夫探親回家才知道家里發(fā)生的突然變故，七尺的男兒無聲地哭了一個多小時！另一方面，我以前從不負擔家務，如今，洗衣、打掃衛(wèi)生勉強可以，一日三餐著實讓我頭疼！要命的是自己費盡力氣炒出來的菜竟然不熟！我撂下鍋鏟躲進房間無聲哭泣，我如此無用，怎能侍奉日漸年邁的母親？朋友打來電話聽出我在哭，問清了緣由，勸慰我說一切都可以從頭學起，于是我擦干了眼淚，貌似平靜地勸慰母親要接受事實，假想著父親還在世上，只不過不能如同從前一樣照顧我們的衣食起居，他在幸福無憂的天國時刻關注著我們，為了讓父親安心，我們更要好好生活！

十年過去了，我和母親相互攙扶著走過，我也擔負起了家庭的責任，一步步成長、堅強起來，家里家外我應對自如。每次去墓地看望父親的時候，我總是把媽媽打扮得很有精氣神兒，就是為了讓父親看看，沒有他照顧，媽媽依然很健康幸福地活著！我們也不再終日以淚洗面，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可以不勇敢，但是我們一定要堅強！

又到父親忌日，站在父親墳前，擦干眼淚，我要大聲說出我一直羞于表達的話：“親愛的爸爸，我愛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