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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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在空中的魚群
[簡媜]
云是樹林的披肩,風是碎石路的紗帕,而剛走入文學國度的人,總喜歡用散文做短衫,拿小說裁百褶裙,詩是紐扣。
如果有人認為文學是不著塵色的白裳,那是因為他遺忘了“現(xiàn)實”這件緇衣。崇拜杜甫的人,不見得讀得懂杜詩,但我們不難想象,當杜甫訪友歸來,一進門問他的老妻的第一句話,也許是:“尚有油鹽否?”
文學如同溪澗,允許不同姿勢的瀏覽與品味。好尋思的人,臨流自傷,說人生也是不可眉批的東逝水。自詡清高的人,水清濯纓,水濁濯足,一向自在。至于率然天真的人,俯身溪岸,一咕嚕一咕嚕地暢飲,把自己喝成一條支流。
不必觀天象,你的指掌自能屈算人事。若有酒,何不空杯?若有驛車,何不共游?人生動如脫兔,靜如處子,一旦揚鑣分道,若要相見,須問參商。
所有的笙歌琴音收束于一個指勢,繁華之后,只??找估锏纳舷摇8杵柎?,你的知音再給你一次熱切的掌聲,下一曲呢?依稀,生命到達了彼岸,你收起琴弦,站起,深深一揖:“我倦欲眠君可去。”
當女媧煉石補天,單單剩下一塊未用之時,雄渾之氣已然鍛煉,自行游歷于人間世事,等待崩裂。
趕著驢子去市集擺攤的民家,只急著拿這塊彩石,壓住鋪在地上的布,好讓生意順當,懷兜里的銀兩愈進愈重才妙。
河畔浣洗衣裳的姑娘家,抓著石塊打得臟衣服流汁,好似逮住薄情郎,搓洗一陣,隨手把石頭丟入江河,想的全是馭夫訓子。
那一日,江水滔滔,行吟澤畔的楚國屈大夫,攬身一躍入水,忽然江底的石頭崩裂,魚龍四奔。
從此,玄黃之地有了補不完的龜傷。
好比一滴淚掉入江河,才會懂淡而不化的心情!
在古遠的、兵荒馬亂的年代,女人的心好似唐裝襟上的盤扣,一個布環(huán)緊扣著一個布鎖,就這樣背著孩子抱薪舉爨。思夫與望鄉(xiāng)的眼神,如煙,散得快。
在晚近的、尋常日子的歲月里,女人的心好似一根穿了線的針,把溫情縫給遠游不歸的子女,一針一線地將異鄉(xiāng)的風雪擋住。線盡針鈍,女人也老了。
打了一個死結,女人將自己咬斷,唾到窗外,好比一滴淚掉入江河。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啊!這是個多雨的地方,心情好似青苔。雨滴沿著屋檐而落,更漏聲聲;夜,是給人覆蓋在心事之甕上的,拿著芳齡的紅麻繩一勒,久而久之,便是春醋。
雨似牛毛,也礙不了我要出巡的意興。發(fā)髻上布滿雨的碎珠,眉睫之間,好似霧濕樓臺。山風清沁,野林蒼翠,好吧,我來采荇。采不盈袖,正要拔起銀簪搔一個濕意,卻眼見深林處奔出快蹄,好一個駿馬吉士!
把荇菜散入河里,我想聽關關雎鳩。